作者:纸如云烟
马车在路上走了两天,二人轮流运功,紫袖的内伤逐渐好转,内息已能浅浅流动,便自告奋勇赶车;只是见展画屏略显疲态,料想他一路拼斗太甚,必是恢复得更慢,心中打鼓,只能尽量多催他歇息,恨不得下一刻便到醍醐坡才好。
眼见再有三五天便能进翠木州地界,紫袖心中欢悦,采买些食水,趁天没黑赶着车进了山道,预备找个坡顶驻马歇息一夜,待天蒙蒙亮便出山去。
上了小丘,他刚要找个背风处,却是心头一惊:四个人分从山道两侧跃出,整整齐齐站在前头,看身姿都是修为不低。
他一眼扫将过去,头一个身型肥胖,却脸带病容,拿一杆花花绿绿招魂幡,手中所执长杆当是精钢铸成,反出一星银光;第二个瘦得犹如一道残影,一手捧一只金铃,一手捏一根短棒;第三人身着百衲衣,却显然质料华贵,手提六角铜鞭;第四人年纪最长,携着金刚杵,长须及胸,神色肃然。
不等他说话,那胖子已开口道:“下车来罢,饶你一命。”说得不客气,却气息微弱,只如将死。
紫袖稳住心神问道:“四位此时前来,有何指教?”展画屏掀开车帘道:“四鬼都派出来,可见千帆院的人果然死绝了。”
四人除了长须老翁,都是怒形于色,那拿铜鞭的人叫道:“甚么四鬼?千帆四圣,来取魔头狗命。”
展画屏提着常明剑下了车来,仍对紫袖道:“教你认得:魑魅魍魉各占一个;拿的这堆家伙,哭丧也哭个全套。”长须老翁闻言便道:“听闻魔头功力过人,看身形也不过如此。愁眉圣最近功劳不多,先试试他罢。”
那胖子便阴恻恻道:“正合我意。”说罢扬起招魂幡便朝前掠来。紫袖见他身躯庞大,动作却快,不由一惊:这四鬼的身手,比六畜不知强出多少。正忧心时,展画屏却朝这愁眉圣虚劈一剑,待他举杆接招,已如电般朝后头三人袭去,口中道:“不要做鬼也使得,不如成魔,也同本座亲近亲近。”
愁眉圣略一吃惊,也从后掩上。紫袖见他们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心头暗喜,取出木鸟,看准时机朝前一扑,一针便刺入愁眉圣粗胖的小腿。愁眉圣前行不过两步,忽然扑跌在地,展画屏已同三人斗在一处。
紫袖见毒针奏效,心头大喜,便朝前去。不料那愁眉圣忽然坐了起来,一掌拍上自己小腿,半截裤腿当即四分五裂,露出肌肤,一片乌紫正朝上不断蔓延,当即大叫道:“百感圣!我中毒啦!快收这小子的魂!”
那捧着铃棒的瘦子便应道:“魂不急着收,说不定你竟先死了。”
紫袖不想此人尚能动弹,脚下一慢,只见愁眉圣一声大喝,运起功来,将腿上乌紫压得越来越低,竟是生生将毒性控住,又将招魂幡一扬,花幡迎面卷至。紫袖正拿起木鸟又要刺他,却被那幡牢牢卷住了脖子,登时喘不上气,手脚运劲也扳它不动。那愁眉圣面带得色,又叫道:“百感圣不收你,我自收你。”
紫袖正惊慌时,只听展画屏道:“魔分四种,其一为烦恼魔。”随即剑光暴长,从后袭至,一剑斩断招魂幡的长杆,反手回腕一削,愁眉圣坐在地下不及移动,病恹恹的头颅便跌落在地,血流如瀑。展画屏又道:“去除我执,实证我空,烦恼魔破。”话音未落,已回身又迎上一杆铜鞭。
紫袖连忙后退,闪身出了战圈,只听方才那瘦子百感圣道:“大义圣此鞭大有可为。”说罢抬短棒,敲金铃,却是一片嘈杂声响。紫袖听过任远村的琴声,知道这声响扰人内息,不敢轻视,虽担忧展画屏,也只得先自运功,无奈功力太浅,暗觉头晕。
那大义圣铜鞭招招沉猛,只向展画屏身上要害招呼;长须老者高高跃起,金刚杵砸向展画屏天灵盖,慢慢说道:“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不知愁为何物。听我旁门圣一言,早些认输罢。”
紫袖一边运功抵抗那铃声,一边听见展画屏笑道:“有甚么好愁,杀了就是。”百忙之中竟朝他瞧了一眼道,“记牢些,师父现在教你,杀人能解决的麻烦,都不是麻烦。”说罢剑锋有如长虹,横贯身侧,撩起一道雪亮电光,逼得三圣各自后退,又对紫袖道:“瞧你师父的看家剑法。”
百感圣的短棒被长剑断去一半,那金铃便不再响。紫袖满头大汗缓过劲来,嘴角涌出一线血迹,但见展画屏周身剑势忽转,剑气纵横,劲力层层叠叠如雪激荡,朝四面奔涌而去;三圣竟然不及言语,被他压得只有招架之力。那剑招比别离剑刚猛数倍,又比凌云剑凌厉豪迈,冲刷涤荡直如天河降世,九渊倒流。他一时看得惊心动魄,叫道:“这,这是……”
展画屏听他出声,含笑道:“浪淘沙。”
紫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听闻这套“浪淘沙”剑法在数十年前即已失传,不想竟当真有人使得出来。他曾看展画屏传授别离剑看得流泪,而这浪淘沙却是雄浑壮阔,简直如同照着展画屏从头到脚捏出来的一般,那身姿让他出离七情六欲,只如见到常明剑的灵魂。
未曾想到自己短短一生,竟能目睹这般神技。
他嘴角越翘越高,越看越是欢喜,这是展画屏从未示人的自我,煞气横溢,汪洋肆恣,即便功力只剩不到一半,面对强敌仍跃动着一丝嗜血的兴奋。
杀气漫山遍野,这才是最真的展画屏。
“浪淘沙……”紫袖喃喃自语,看着那奋战的身影,心中鼓荡不休。三圣合围,展画屏被逼施展绝技,今日一战,已是生死相搏。他脑中闪过与展画屏重逢以来的种种情状,又苦又甜,眼中唯独只剩下挡在前头一个他。
你我一生,犹如水底沙,若原本渺小不值一提,又何惧大浪淘过。只是短暂几十年中,得有一瞬真情相伴,这粒沙就沉在了最深的地方,深得像心里一样。
他兀自出神,只听一声惨叫,展画屏手中长剑分刺三路,一剑挑穿百感圣的胸膛,口中道:“四魔其二,乃是五蕴魔。能证五蕴皆空,则五蕴魔破。”
紫袖捏紧了木鸟,眼眶中聚起泪来。
展画屏以一敌二,仍然说道:“四魔之三,乃生死魔。不生不灭,何论生死?眼中无生死,生死魔破。破除前头三魔,看似极善极美,然而尚有天魔:诸般美境,勿要流连,视之如梦幻泡影,则天魔可破。”一面在大义圣和旁门圣间周旋,一面问道,“降服四魔,又靠哪个?”
紫袖擦去嘴角血迹,扬声笑道:“必是靠咱们众魔之尊的展大魔头了!”
展画屏像是满意了,不再言语,只专心对敌。紫袖眼角一动,如有所感,望向山下,远远看着来了一壮一瘦两个人,壮汉手提大刀。
吴锦二终究是来了。
此时展画屏背朝着他,却又道:“要躲去哪里,用我教你么?”
紫袖应声答道:“不用,我自然懂得。”说罢又看他背影一眼,爬起身来闪至岩石之后,看清路径,沿着小丘朝下走去。他步伐极稳,内心默默想着:背后有我,你无需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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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四魔,有的名称叫法不同,比如“天魔”也叫“天子魔”,“五蕴魔”有的称为“蕴魔”、“五阴魔”等等。
都是说祸乱人心的障碍。连肝三章!我(偶尔)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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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金刚明沙(5)
身后金铁交鸣声声入耳,紫袖深深明白,展画屏此刻用出那般刚劲招式,一定是咬牙强撑求胜,几乎是拿命换功力;而大义圣和旁门圣若非兵刃神奇,必然内力深厚,否则常明剑早能伤了二人。无论如何,此战自然结束得越快越好,因此决计不能让吴锦二上去。
他本欲将两人阻在丘下,不想他们走得甚快,刚下至一半,见两道身影已然赶上前来,便趁暗躲进树影。夜风掠过山中草木,犹如呜咽;紫袖尽量收敛气息,借着风动树枝的遮掩,极缓极缓地举起木鸟,待两人走过自己身前时,照准两条后颈,按动了机括。
不待毒针刺进人身,他的手指早已按下第二次;动时却“咔”一声空响,才发觉这木鸟不能连发,连忙再按,第二针才直奔吴锦二而去。只是吴锦二反应极快,几乎在听见声响的同时,便已挥动卷刃大刀,刀光闪处,竟斩上那枚毒针,斜斜没入旁边那人身上——那人早连惊呼都发不出,软倒在地。
紫袖见状大惊,随即再发数针,一面寻粗木大石躲避;吴锦二也是数刀连挥,只听叮叮几响,将毒针一一格开,却仍能向前突破;待离近了些,瞅准暗器稍歇的时机,刀背荡回时准准敲在他手腕。紫袖被方才铃声所扰,内劲更是弱了,虽顺着刀势卸了些劲,肉身却仍抵不过兵刃势猛力沉,手臂登时剧痛无比,那木鸟飞出两三丈外,再也难以触及。
脱手的一刻,他早已朝低处一滚而出,站在数丈之外。吴锦二自然瞧见了是他,又见他两手空空,瞥了一眼同伴尸体,朝他冷笑道:“不想你竟是魔教的人。”耳闻丘顶间或传来拼斗声,了然道,“常明剑想必也给你那教主用了。为一个魔头拼命,值得甚么?还不知多少人想要他的命,何必逆流而上。”
紫袖暗自调集内息,在他说话时努力寻找破绽,一边回应道:“即便天下人都要杀他,我也要保他。”
吴锦二十分干脆地点头道:“那倒罢了。四圣一齐动手,向来无人能活;我不过是来点个卯,蹭些功绩——先送你上路,既增功劳,也算对得起我那没用的弟弟。”说罢倏忽前来,提刀便斩。
紫袖曾在池县见过他的身手,记得他受伤不轻却仍威风凛凛,心中自然防备;此时劲力虽尚不如那日,见识却多了不少,对于闪避之法也甚熟悉,当即朝他身侧躲去,只不够快,吴锦二早回臂一刀,自下挑来。紫袖不料这大刀在他手中竟然灵动如此,堪堪将要害避开刀锋,仍被刀身击中,运气抵挡也只同蚍蜉撼树,身上划出一道血口,当即重重摔落,沿着下坡骨碌碌滚出几丈,竟连身躯都无法自控,撞在岩石之上。
他倒在那里大惊失色:胸口玉堂、膻中、中庭三处穴道猛一阵疼,竟然盖过了伤口和手臂的痛,一时几乎窒息。背后脚步声稳稳响起,他身不由己再次团身向前滚去,却并未滚出几步,胸腹已然发凉,只顾粗喘。吴锦二沿着山路越走越近,紫袖欲寻石头去砸,眼前却一闪,恰好看见方才被他击飞的一根细细毒针,正发出淡淡冷光。
他飞快伸手去抓,已觉半身酸痛,更遑论发射暗器;只是展画屏尚在激斗,存亡关头自己须得更拼:现今气力将尽,虽说比面对花有尽时多了一分,却也要将剩下这点功力全数逼出,才有一线生机。
生死攸关,他心念电转,蓦然想起方才的愁眉圣,当即不假思索便将那枚毒针刺进了指尖,心中暗道:殷紫袖不妨也做一次亡命之徒。
麻痒之时,一道黑气已染污了第一指节,随即便朝指根冲去。他听着吴锦二走近身后,看着手上那片乌紫,早顾不得甚么内伤,甚么反噬,只仿照愁眉圣运功逼毒的模样,将全身内息直压向手指。
这毒不逼出来,势必要死,而他必得活着。
吴锦二已停下脚步,紫袖听见兵器破风之声,慌忙扭头,只见大刀扬起,兜头砍下。他睁大眼睛,求生之意促使手臂以最快速度抬起来狠狠一甩,一股真气直冲指尖,眼见黑气急退,毒血霎时挟着毒针冲破皮肤,激射而出;同时人已本能地滚向一旁。
细针无声没入吴锦二的心口,大刀“砰”一声砍在了地下。紫袖只来得及翻了半个身,脸朝下趴着,丝毫动不了,自忖此刻若再来一刀,也只能念一句阿弥陀佛。
身畔随即响起沉重坠落声,四围安静多了。
他想要笑,却牵不动嘴角,连眼睛都睁不开,此刻堪堪只能呼吸。不知是因内伤无力,还是那针上些微毒性发作,令他周身渐渐麻痹。他先是对嘉鱼称赏不绝,又想:糟糕,这还怎么私奔?
耳畔仍能听见丘顶传来的隐约声响,他尽力竖起耳朵去听,不一刻听见大义圣的声音道:“百感圣的收魂铃散出药粉,你此刻聚气亦难,越逞强越是死得快。”
紫袖蓦然发起急来,不想四圣如此阴毒,竟提前动了手脚。思及展画屏现今苦苦支撑,心里酸痛不已,却恨连瞧也没法瞧,只得再听,又无人说话,唯余零星兵器残响。听了许久,忽闻有人低低嘶吼,紫袖吓得如坠冰窟,却又听有人道:“生死魔破,随喜功德!”
声音沙哑,却仍带着一股狠厉,那是展画屏在说话。紫袖对照几人功力,料想这是大义圣归西了,他在向自己报信——他以为他的徒弟听话躲起来了,要他别怕。
他心里感到无上欢悦,一切声响随即开始模糊,不知是自己五感已弱,还是展画屏和旁门圣当真不再出声,竭力死战。他头脑昏沉,却十分笃定:那时展画屏去王府吃药,那般伤痛仍强忍着朝外走;只要还剩一口气,他必然会撑到最后。
如果撑不到,也不打紧。本来自己的感觉已越来越淡,不过是两人一起死在这里。
他像是没了牵挂,安然伏在地下。不知过了多久,周身像是猛地安稳下来。戾气消散,轻风卷起一点草木清芬,飘过地下的衣角。
紫袖冥冥中如被召唤,勉强恢复意识,发现喘气已更加艰难。迷迷糊糊中像是听见脚步声,有人步伐沉重,走得甚慢,却还是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身边。他迟钝的鼻端仍嗅到血腥气,反倒如同置身香花丛中。
四魔俱破,自当欢喜赞叹——这必是展画屏来了。紫袖隐约想着,他将那两个甚么魔斩杀干净,来找自己私奔了。
正打起一丝精神,只听噗通一声,身边人竟然重重砸在地下,不知是跪是坐;有一只手扶了扶他的肩膀,又停了。紫袖此前最痛的是胸口要穴,此刻却从心里茫然痛了起来:展画屏连给他翻身的力道都不剩了。
他能吸进的气越来越少,一阵一阵地窒闷,却仍能听见展画屏粗重的喘息声,心里如被一把利刀反复刺穿,默默地想:你哪里这样难受过?快些找个地方运功。
展画屏果然不动了,不片刻响起衣衫窸窸窣窣的微弱声响。紫袖想着他自行运功,正要宽慰,背心却一暖,只感觉一只手掌贴在后背,将内息渡了过来。那内息只有细细一缕,却像带着体温,烫得他又能吸进气。紫袖如遭雷击,登时急了,偏偏挣扎不得。
只听展画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魔头果然出息了。”他的语调十分温柔,慢慢地说,“我曾经想过,若是重回二十几年前,是否还会将你拾起。”
紫袖头脑一空,随即大恸难当,慌得不知所措,又听他说:“相遇的时候,并不能预知将来。兴许本身是错,改变了你的命运。”
紫袖感觉他内息断断续续渡进自己经脉,显然是见底了,心焦如焚。他想揪住展画屏的衣领怒吼,想对他说自己不要他救,不要私奔,不要亡命江湖了,只求他把内息收回去;对他说别管甚么去除我执五蕴皆空看破生死,只要保住性命,哪怕全盘皆错,万世为魔。他越想越急,越急却越痛,周身穴道有如依次迸裂,全身比岩石还要僵硬了。
展画屏另一只手轻轻掠过他的鬓发,浓浓的血腥味飘散开来,有甚么黏糊糊的东西粘在他耳朵上。紫袖听见他带着笑意道:“我不过是一念既生,做了一个决定;你却一直都在力证,这个决定有多么对,多么明智。如今总算明白,把你带回去,是我此生最不后悔的选择;即使重来一回,结果还将一样……这一回却要把你用心养大,当一个顶好的师父。”他伏在紫袖耳畔,声音渐低,几不可闻,“你只有我,我只有你,这世间再没别的了。紫袖……你是我在这世上,所有的福报。”
眼泪从紧闭的双目中滑了下来,沿着脸颊流入土地当中,紫袖却不能如泪滴一般动弹。渡来的内息消失,展画屏在他额角落下浅浅一吻,便在黑暗中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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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
海星过了3000哎,感谢捧场!
第113章 金刚明沙(6)
三魂七魄急得出窍,紫袖只如置身幽冥,有一瞬像是失去了知觉。好在展画屏那股内息在他背后督脉之内,沿着熟习的路径缓缓游走,一片冰冷中浮出一点温度。他在震惊中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只当是在练功,奋力将那一小股内息运遍周身经脉,归入膻中;随即以此为基,将胸口要穴活开,逐渐温热其余穴位,再行聚气。
这点内息是展画屏仅存的救命法宝,既到了他身上,无论如何不能虚掷。
随着内力流转,他手脚略感松软,知觉渐复,一旦睁开眼睛,立即从地上爬起。但见展画屏伏在面前,衣衫斑驳已然瞧不出颜色。紫袖尚不灵活的手臂笨拙地将他拖起来,见一张脸犹如白纸,嘴唇却殷红如血,连忙先去探他的脉。展画屏浑身发冷,脉息几乎断绝,唯有一丝极微弱的心跳,在胸膛深处搏动。
触及那一丝动静,紫袖发木的头脑被这一丁点生机激得狂喜,几欲落泪。再看他面目,这才想起大义圣所言,料想他必是中了那收魂铃的毒,便勉力站了起来,将他半背半拖,拾了嘉鱼给的木鸟,朝丘上去找马车。
丘顶战场一片糟污,小马车仍在一旁,马儿瑟瑟发抖;从前的大义圣和旁门圣已不成人形,难分你我,堆做一团血泊,常明剑也丢在一旁,战况之艰难惨烈可见一斑。他搂紧展画屏,将他轻轻置于车边,挣上马车取来水袋,将两人所携药物全部掏了出来。
他看着展画屏的模样,只能大略推测他防备得宜、中毒不算太深,便从灵芝寨的解毒药中挑了一样霸道些的,加些水化开,灌给了他;见他并不能吞咽药水,只得口对口硬喂了下去,又在胸前轻轻推拿,只觉心跳像是又弱了些,也不敢轻举妄动。
待天边亮起一线曙光,展画屏口唇的妖异颜色当真浅了,一张脸唯余煞白。紫袖揪紧的心略朝下放了放,可见灵芝寨解毒之术冠绝天下,寻常毒物都不甚难解,暗自念佛。想到自己被那毒针刺过,当下也吃了些,又打量着剩下的药物,不知该给展画屏吃些甚么护心才好。自己的内伤药还剩一点,正思量着要喂他,却瞧见一个锦囊:那时挨了金错春一记重击,长泰帝赏了他一颗伤药,他心里别扭,一直不碰,却从瓶中取出随身带着。这时拿起来琢磨,自忖毕竟是皇帝那里来的,总归比灵芝寨的性子温厚,应当是好东西;虽记得朱印说过不要随便用药,这时也顾不得,哪怕吊命,也要吊住他一口气。
他不敢再多加水,只将药捻得软了,轻轻让他咽了下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恨不得他立时鲜蹦活跳才好。
展画屏一丝动静也无,心跳依然弱得很,那药并不曾吊住他的命。紫袖的心浮浮沉沉,看着面前药瓶,想着他方才所说的话,如遭刀绞。“如果不是去吃药,如果不是因为我……”他贴住展画屏的额头,“你本来不必如此的。”
他低下头去,倾听那微微心跳,按着他的手说:“我的内力不如你精纯,先保命罢。”随即将一点点真气,从他小指少冲穴起,经过神门、灵道、少海诸穴,沿手少阴心经慢慢渡回;心知药物此刻极难见效,唯有靠真气给他护心。
他沾湿衣袖擦净展画屏面孔,记起他问的那句话:“要躲去哪里,要我教你么?”此时才当真明白过来:展画屏料定这一战凶多吉少,还是想要他回五浊谷去避难——兴许还有发丧。紫袖忍住心中酸痛,对着他道:“我不会去的,即便带着你回去,也没人能医治。”他只当他听得见,“咱们去万竹林——你既说是疗伤之处,必然有良医,我要找人救你。”
他清着展画屏发间被血粘结的泥沙,捏成一小撮,想起佛经上说,由毗卢遮那佛大灌顶光真言加持的土沙,称做“金刚明沙”,光明吉祥,除一切恶业果报,生者得之辟邪护身,亡者得之离苦脱罪;勉力朝他笑笑:“如今我也有了。”又从车里拿衣裳给他换过,妥善安置,带起常明剑驾车北去。
路上时而停下查探展画屏的心跳,他只觉自己运功也好,给他渡气也好,都不甚方便,待马车进了最近的小城,便要另雇车夫。几个赶车人见他一脸菜色,又看见几无生气的展画屏,骇得直跳,都不肯走这一趟;直到他说连马带车奉送,才终有一个胆大的,肯径朝翠木州去。
那车夫仍嫌弃他带着一个死人,路上不知说了多少丧气话。紫袖只如不闻,除了吃饭就是运功,专心侍奉展画屏,却发现他的心跳仍是不可抑止地越来越慢,自己也必须越来越频繁地渡气给他。他的内伤本来也只刚见好,内力甚浅,如此这般渡法,胸口的疼痛竟逐渐严重起来;只是此时眼中唯有展画屏,连那毒针也不需要,每每自行强催榨干最后一息,再忍痛服药运功,亦是虚弱。
不数日到了醍醐坡地界,那车夫便不肯再向前。紫袖问道:“万竹林在甚么地方?”车夫嗤笑道:“哪有甚么千竹林万竹林的。这里不吉利,兴许东边竹子倒多,活人谁又肯来?”只催他下车。
紫袖也不欲同他多缠,背起展画屏便下来,那车夫不等他脚落地,赶着马车飞也似地逃了。紫袖一愣,手中只抓着随身包袱,一点干粮还在车上,见了这般架势,也只得作罢,沿着小路朝坡中走去。
醍醐坡山势不险,他便只想快些到达;不料一条路绵延不绝,如此走到快夜里,才见了几株竹子。复又前行,果见东边竹子竟多起来。紫袖只顾赶路,没来得及寻些吃食,却心中暗喜,犹胜饱餐:如此沿竹寻去,必然能到万竹林了。
月光微淡,四周一片漆黑,展画屏仍无毫无声息。紫袖现在既害怕,又不害怕。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束手无策的笨蛋,既已带他到了这里,哪怕是爬,也要爬到大夫门前救他。
熬了这许久,他早习惯了内伤的痛楚,也几乎不知累为何物,只知道展画屏比看起来沉。他偏过头对着那沉默的人苦笑道:“你这一身精肉,可怎么长的?你倒是动一动啊……”又在他腿上轻拍一记,“你杀人时明明那样多话,这一刻怎么不言语了?起来跟我对着骂罢。”
静夜中响起一声低喘,随后是“呜”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