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 第48章

作者:纸如云烟 标签: 古代架空

展画屏自然是发不出这般声响的。

紫袖朝一侧看去,见到两点荧荧的眼睛,树后立着一头野兽,暗影里不知是豺狗还是野狼,正朝他探头探脑。他心中一悚:累得竟忘了点火把,此刻最怕引来兽群,眼看逃跑无望,只得尽量先将展画屏放下。

那兽像是看出他要做甚么,已然扑了上来。紫袖听见声响,护住展画屏,未及拔剑,已被那兽扑倒,尖爪刺进皮肉的一瞬,早就势一拧,将它甩了出去;却被那野兽扑飞了长剑,落在一丈开外,平时一跃便能取到,如今只能望之兴叹。

不等他想法子取剑,那兽又呼地扑了过来。他此刻无力攻击,只能尽力将它甩来甩去;如此两三回,也已累得气喘如牛,额头见汗。那野兽却仍灵巧有力,又跳起来。紫袖正待捉它,却见它转身竟然扑向展画屏——不想这畜牲如此狡诈,见扑他不倒,只寻地上不动的那个。他当即急了眼,也像野狗般飞扑过去,伸手便抓,一人一兽当即绞在一处,朝外翻滚。

滚过一轮,紫袖终究落了下风,被那野兽按在地上,张口欲咬。他一手抵着那张生满利齿的口,一手竭力握着爪子,却已是一点劲道都使不出来。僵持数息,眼见利齿越压越近,他头脑中一个声音响起:“要找大夫救展画屏。”

这念头如同妖法,随着衣衫皮肉缓缓撕裂,他另一手从兽爪之下勉强抬起,戳进了那野兽的眼睛。只听一声痛嚎,他不知脸上溅到了甚么,只管更加朝深处戳去。那野兽很快便不叫了,倒在他身上。

紫袖将手从那头骨当中抽出,手上黏腻之物尽皆擦在它的毛上。躺着喘了会儿,又想了想,将嘴凑了过去,用力咬开那兽的喉咙,忍着腥臭,吸它尚且温热的血。他想:我得有力气走路。吸了一阵,感觉身上有些热了,便又躺了片刻,将抓破的伤口包扎过,起身备好火把长剑,背起展画屏又走。

天像是不一刻就亮了,随处可见青竹。他稍觉宽慰,遇到岔路,也只拣竹子又多又密的方向。走过一小片竹林,正以为到了地方,却见面前一片不知名的大树,有的开了花,异香扑鼻。他踏着林中落花,眼见前头便全是竹子了,心头一喜,走着走着却置身树林外头,俨然回到了原处。

他心中十分纳闷,只以为自己认错了路,再进两次,亦复如是,这才惊觉不对劲。他看着那些无言的树木,细细想来,料定这片树林布了甚么阵法,便走上地势高些的地方,放眼瞧去,只见树林有花有叶,颜色分明,却看不出甚么门道。

他没想到这一趟竟如此难走,急得头痛起来,暗道:“若是能给兰大哥写信就好了,那时他帮我逃跑,便是用了奇门阵法……”念叨起兰泽,却忽然想起甚么,看着那片树林发愣——那花朵叶子分了几色,位置总觉眼熟。他左右歪着脑袋看了半天,忽然脱口叫道:“摩尼珠!”

那时在五浊谷,跟兰泽一起看了许久的锁头,不就是这个模样?他还记得兰泽说知道这种阵法,不由猜测起来,朝肩上双目紧闭的展画屏道:“这是不是就叫摩尼阵了?你要找的大夫不会是兰大哥罢?”

展画屏无法回答,他便极力回忆着兰泽说过的话,堪堪想起甚么“旁绕火焰,下有莲台”,对着周围地势瞧去,只见草木山坡,俱有相类之处,口中喃喃自语:“兰大哥又说甚么‘中央五宝’,像是颜色和数量都要对得上……”

找了许久,他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道:“就是这里了!”再看几眼,便沿着那摩尼珠五宝的颜色,循着五种树木依次走过;试了几回,终于出了树林。

眼前万竿翠竹,亭亭而立,茫茫如海。远处隐约掩映着房屋,面前清晰的却只有一条小径,铺着圆圆卵石。紫袖难耐心头喜悦,跌跌撞撞朝前走去。小径尽头果然是一道围墙,墙外种满修竹,一扇小门上也镶着青翠竹竿。他顾不得多看,将展画屏放在台阶下,扑将上去颤抖着敲响了竹门。

门内无人应答,紫袖扬声叫道:“有人吗?”出口方觉声音黯哑。

时值午后,四周除了惊飞的鸟雀,一片寂然。紫袖仍坚持敲了许久,门内也安静了许久;除了他们两人来到,一切都没改变过。

一路的疲乏苦痛全部袭了上来,绷着的一口气泄得干干净净,从头顶心到脚后跟俱都酥了。他坐倒在门外,眼看这里不见一个活物,心渐渐沉到了底。展画屏静静躺在几步外的台阶处,就像那一夜在凌云山上一般。

不,不一样,他的心还跳着。紫袖想去他那里,却站不起来,连滚带爬挪到展画屏身边,吃力地拉起他的手,趁自己还醒着,再次寻到少冲穴,将内力渡了过去。到了这里,他深知自己内息已尽,再也做不了其他,唯有将护命的那一口气全部留给展画屏,保住他的心脉。

展画屏内功精湛,虽已失去意识,一路上内息却依然尚能流转。紫袖此刻弱得不成样子,一丝真气注入,仍觉那经脉犹如浪涛,将那气息卷走,不知带向何方。他心里十分宽慰:展画屏意志如此坚决,一定会尽力活下去;只盼这口气用尽之前,能有人将他救起。

他躺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忆起被他拿走的《寄展獠书》,默默地想:能有今天,哪怕再丢上千百次,也都不需伤心。迷迷糊糊地又想亲他一亲,却已办不到了。

五感逐渐熄灭,只余下胸口的剧痛,紫袖却仍催动内息,想着自己多疼一分,他便多得一分。在他坠入黑暗前最后一刻,手上尚在做着传功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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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刚明沙,也叫“金光明沙”,《不空罥索神变真言经灌顶真言成就品》:“……以是真言加持土沙一百八遍,尸陀林中散亡者尸骸上,或散墓上,遇皆散之,彼所亡者,若地狱中,若饿鬼中,若修罗中,若傍生中,以一切不空如来、不空毗卢遮那如来真实本愿大灌顶光真言神通威力,加持土沙之力,应时即得光明,及身除诸罪报,舍所苦身,往于西方极乐国土,莲华化生,乃至菩提更不堕落。”

被法咒和真言加持过的土沙,带来光明,救生救死。

有的人好像会带在身上。

(有的人拿来做章节名…昂……真的是HE……

缩回铺盖里。

这一章结束了哦,

确实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章。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打赏!

今晚必然要发的。

第114章 绿酒金杯(1)

“经云西方极乐国土阿弥陀佛处,有七宝池,世人发心动念,具足深信,池中便生一朵莲花。”紫袖立在水畔,瞧见花儿从灿烂宝池中一朵又一朵不停冒出来,颜色尺寸殊异,盯着那朵硕大青莲,心中默想,“据说心量越大,花朵便大些,想是发愿的人诚意不一了。”又四处寻觅,不知为何这般殊胜宝境,竟没有漫天香气;非但如此,还有些苦味,实在不对劲。

他使劲嗅了嗅,仍觉气息清苦,又觉得自己忘了甚么,心生畏惧,忽闻左近有些响动,猛地回身,睁大了眼。眼前不再发虚,他却躺着,果然一股药气飘进鼻端,又有甚么轻微声响。稍侧过头,离床不远处,桌边站着有人,穿一件浅蟹壳青袍子——衣衫他没见过,身形超拔脱俗,却再熟悉不过,那是展画屏的身影。

他怔怔地看着,展画屏听见动静早已转身过来,走到床沿坐了,两双眼睛对着望了一刻,紫袖难辨虚实,只顾看他,只听他问道:“你是谁?”“殷……”他开口慢慢地答,“殷紫袖。”展画屏又问:“我是谁?”紫袖又答:“展画屏。”

展画屏点点头道:“没傻,喝药罢。”说着轻轻将他扶起,递过一盏温水。

紫袖接了喝着,仍十分茫然,看身上拾掇得整洁,自觉除了稍有倦意,并没哪里难受,甚至喉咙都不觉干痛;打量他也行动利落,显然是医治过的模样,自然喜悦,不禁问道:“不是做梦罢?你可大好了?大夫呢?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展画屏端着一碗药走过来,闻言倒是顿了一顿:“甚么大夫?没有大夫。万竹林是我住的地方。”

“你……”紫袖双眼瞪成汤团一般,连珠炮般问道,“你住的地方?你自己的住处?你家?”展画屏道:“我家。”又十分大方地一挥手,“喜欢甚么,都是你的。”

“你家……”紫袖心花怒放,顿感当真活了过来,夺过药碗一饮而尽,随即挣起来,“我想出去看看!”又怕他不让自己动,放软声音道,“……行么?”展画屏绽出一丝笑意道:“运一次功,成了就去。”

紫袖连忙坐好,这才发觉衣裳松垮出一截,想来竟是穿了他的,只觉欢喜无限,比做梦还要美妙了,美滋滋地说:“怪不得说私奔……”忽然又想起来问,“既没大夫,你怎么醒的?我胸口也不疼了,是你给治的罢?”

展画屏挨着他坐下道:“我夜里醒来,见你仍在运功,才知道是你救醒了我。”“怎么会?!”紫袖道,“咱们来时才是午后,我不久就人事不知,哪里还能运功?更别提运到夜里。”

展画屏道:“你为了给我渡气,心志坚定,连昏晕过去都不曾停止,因此虽带着伤,在修为上反倒突破了境界。我曾跟你说过用劲的法门,还记得么?”紫袖瞠目半晌,极力回忆,喃喃自语道:“你在夜叉堂教过我,无停无断,不发不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但发劲,连运功也是一样的!”又细细思索道,“照这样说,那时比我练功入定还要专注,才有此一变。”

展画屏道:“接连遭难,你仍将自己逼到极限,是为勇猛精进,一心不乱。”

紫袖按着胸口,只觉造化神奇,又问道:“我睡了多久?”展画屏道:“十天。”“十天?!”紫袖高叫道,“我原以为顶多两三天……你岂不是日日给我渡气养伤?那还了得?”说着便去拉他的手。

展画屏任他摸脉,却说:“你内功练得又勤又细,一旦过了难关,气息自能运转:只头三天要人看着,第四天上就稳住了;想是疲累太甚,今日方醒。”又朝他微笑道,“我甚至将你锁在这里,出去买过一趟东西,你也不知道。”紫袖见他脉象稳定,放心笑道:“你这样狠心,把我一个病秧子自己留下?”展画屏道:“我每日喂药喂水,跟你说话,你照样呼呼大睡,到底谁狠心?”朝他鼻梁一刮,盘腿在他身后坐了,要他自行运功。

紫袖心中畅快无比,依言练起三毒心法,果觉内力虽浅,气息却畅行无阻,练功时的幻境只余淡淡残影,对心神几无干扰。运功已毕,精神一振,自知增强功力指日可待,大喜之余看着自己的手道:“我这是……第二重练成了么?天意,天意啊!”

展画屏从后将他揽着,笑道:“不是天意,是你自己排除万难来到这里;置之死地而后生,竟克服了功法反噬。这是你救我的善果了,恭喜。”紫袖朝他身上一躺,也嘻嘻地笑:“都托靠你先舍命救我,又摆出那交代遗言的架势,吓得我一股劲儿朝这里来——是你跟我,救了我们两个。”展画屏道:“走罢,出去遛遛。”

紫袖噌地跳起来,穿着单衣趿着鞋便跑出门去。时已入夏,只见屋舍草木幽静雅洁,甚至有一座小小凉亭;墙外竹影飒飒,角落里也有几竿青竹,冒着两枚尖笋。他好奇地打量着道:“你竟然住在这里……”又觉地方虽小,却幽僻肃静,与展画屏十分合衬。

在院里转着,便见展画屏进了厨房。他像尾巴一般跟去,见堂堂教主当真在灶前摆弄着锅碗,冷热荤素倒是有好几样盛了出来,惊讶道:“竟有现成的?”展画屏道:“你不吃我也要吃。”回身先递来一小碗汤羹。

紫袖也不问是甚么,一尝觉得不烫,一口气喝了小半碗,回味颇为清鲜,便仰起脖子喝尽。咂巴咂巴嘴,更觉饿了,从盘子里拈起一块糕,一口咬下只觉又软又滑,满嘴香甜,圆睁双目道:“这个真好吃!”奋力咽下去说,“我打包票,拿给心明方丈尝上一尝,想必当即便要还俗了!”展画屏听了这话,蹙眉笑道:“甚么时候这样会说嘴了?刚起来别吃多,下顿还有。”紫袖乐不可支,扑在他身上笑道:“你怎么做的?辛苦辛苦,你吃!”将半块糕送至他嘴边。

展画屏看着他的笑颜,抬手擦去他嘴角沾着的糕粉,突然将他牢牢抱住,吻了上来。紫袖感觉到他起伏的鼻息和粗暴的举动犹如扑咬自己的野兽一般,心里猛地一紧,又酸得不成模样,反手勾住他的肩背,气息越发急促。展画屏的唇舌几乎将他催得失了神志,半晌二人方才分开,他泪眼模糊道:“我是不是差点就亲不着你了?”展画屏不说话,在他脸上重重吻了一记。紫袖想着他这十日夜加意照料,不敢细想该是怎样等着自己醒来,凄楚无已,拿手背抹着眼泪,却微笑道:“以前还想我或许有点儿命苦,现在却觉得,天下数我的命最好了。”

他捏着半块糕,仍要抱着展画屏,听见他有力的心跳,胸中波澜起伏;如此庆幸能再见到他,想活着,想和他在一起,想这样抱着他不松开。他曾以为尽头不过是个死,谙熟江湖血影刀光便能换一份潇洒爽利;如今终于明白为甚么美酒慰不顺愁肠,为甚么慧剑斩不断情丝,为甚么世人都祈求长相厮守,祈求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因为失去永远比想象更难。

吃完了饭,天已渐黑,展画屏又带他去房里找衣裳。开了柜门,紫袖见他的衣物整齐叠在那里,连防虫防潮的药物也包得方方正正,只觉新鲜;又见衣物都甚简素,料子不赖,却丝毫都不花哨。他掀起一件袍子来笑:“你的教主衣裳和花鞋呢?”展画屏看着他在那里抖来抖去,也笑道:“整天弄那些,谁吃得消。”紫袖更觉有趣得很,哈哈笑道:“教主也有吃不消的时候么?”

“怎么没有?”展画屏朝他坏笑道,“你叫的时候,我就吃不消。”紫袖刚把袍子套上,一听这话,拿袖子甩他道:“教主回家就不当教主了?一点正经模样也没有。”展画屏将他一把拉过,给他把袖子细细折上去,一面说道:“你想看,当起来也无妨。”

“不必。”紫袖说,“我是瞧出来了,你其实凶得很,并不像当教主时笑得那样多。只有咱们两个的时候,你爱怎样就怎样,只做展画屏——想凶就凶,反正我是不怕的。”

展画屏看着他,忽然做出阴沉模样凶巴巴地说:“啰嗦。收拾妥了赶紧睡去。”

已毕早已入夜,紫袖躺进床铺里头,看看枕头薄被都是两套,再看着展画屏关门掩窗,才发起愣来:跟他正正经经地同床共枕,这是头一次。就连在大般若寺外那一回,也是黑灯瞎火,他还一早就走了。此时他藏在被中,瞧他预备着要睡,感觉十分奇异,就像……就像新婚一样。

展画屏倒脱完了衣裳灭了灯,十分平静地躺下了。屋里甚是安静,只听得见两人起伏的呼吸。紫袖歪头看着他黑暗中的轮廓,慢慢蹭过去,将脸颊贴在他肩上。展画屏道:“冷么?”紫袖说:“你抱抱我。”

展画屏便掀开被子,果然将他一把抄在怀里,热烘烘地抱住。紫袖搂着他的腰,就朝他那边贴近。展画屏由他在自己头脸亲来亲去,只说:“老实点,你还有伤。”紫袖只管扯开衣领钻进他怀中,低声哼道:“我好了的……出门就能打上凌霄宝殿去。”又说,“都怪你,知道我禁不起撩拨,还躺在旁边,这不是要了我的命?”

展画屏着手将他从身上往下剥,紫袖一把掀了被子,翻身骑上他的腿,低头笑道:“你不也……不然这是甚么?都硌着我了。”展画屏将他两个手腕握在一处,告诫道:“再乱动,我就请家法了。”紫袖只觉一股热意往头上冲,不管不顾只去蹭他,又央求不绝。展画屏果然起身下了床去,点灯开柜子,两个指头捏着两条红缎带回了来。

只听叮铃铃一阵轻响,那缎带两端各拴着小巧铃铛。紫袖看他不怀好意的表情,问道:“这是甚么?哪里来的?”展画屏道:“你的朋友送的。”紫袖脊背有些发麻,又有些异样的期待,问道:“这……这是……”

展画屏提起他的右脚,三两下将他衣衫扯净,将腿推得屈起,拎了一条缎带,把脚踝同右手腕系在一处,朝他道:“练武有好处,柔韧得很。”又低笑道,“我捉凤凰挂铜铃。”

紫袖猛地一震,醒悟竟是嘉鱼给的,捂脸叫道:“送这个做甚么!!!”展画屏扯下他的手来道:“刚才是哪个求我?”紫袖脸红到了耳根,身上有的地方冷,有的地方热,只觉这般着实羞耻,低声求道:“往上一些……”

展画屏当真拆下,将他手腕系在了膝弯,又拿起另一条系妥了左侧,打量着道:“这下老实了。”浮夸地搓了搓手,露出教主风范十足的阴沉笑容,“小混蛋也睡足了,本座慢慢伺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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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意来了!

刚动笔时,这一章是我的动力。

没想到也就这样写到这里啦……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

真把老展推出了ICU呢~

第115章 绿酒金杯(2)

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被那两条“家法”在能捆的地方都捆过一回,帐中铃声直响到后半夜,数不清央求了多少句师父,紫袖固然痛快了,也清楚记得夜里如何沉醉,如何哭叫,如何沾湿了床褥,不免心有丝丝余悸。他迎着微凉山风颤巍巍踏进院里,见展画屏正在凉亭中练功,便在他对面坐了,自行运气,不片刻便心神宁定。

四围几无人迹,二人便在这幽静之地养起伤来,紫袖打从心里喜欢展画屏私藏的这处小小院落。除去勤修内功,一概生活所需,须得动手备足。院中本有井水,竹林深处流泉淙淙,醍醐坡境内野菜野果,乃至大小鸟兽,取之不绝。每日的荤菜,便成了他练功的靶子——展画屏不叫他用剑,只要他随手击打,或执石块,或用果核,从野鸡野兔开始,猎物的个头逐渐增大,他手劲准头均有进益。

紫袖对于曹无穷所传暗器手法尚不得全然领悟,在醍醐坡如此打猎,许是出于食欲驱使,竟是大有起色:试的次数多了,自然熟稔时机,每每一击即中猎物的眼睛。展画屏又常从后头突然追袭,叫他在林中撒腿狂奔,惊声大笑,连轻功身法一并练了起来,自感运用气息越发纯熟。他时而想起从前在凌云山习武的情形,只是如今勤勉多了,也不再受罚,倒是常向师父去讨些奖赏;实在累了,便任由他捉住扛回家去。

半月下来,紫袖三毒心法习练得宜,外加展画屏将些窍门耳提面命,只觉功力日涨,见识大增。这日正在坡中双石连发,猎取一对野兔,只听有人远远笑道:“到处找不见,在这里当神仙了!”他听这声音又尖又高,心中惊喜,回身招呼道:“阿姐!”

迟海棠一身粉裙,花枝招展疾疾赶来,后头不远处慢慢走着薛青松和兰泽,各提一个包袱。紫袖忙迎了上去,被三人拉住从头拍打到脚。他看着薛青松眼泪汪汪的模样,想起展画屏素日接送过几只信鸽,料定已互传过消息,当下也不多话,只要带他们去见展画屏。

迟海棠却拦着他道:“教主只说到这里便好,反正安然无事,你们住在哪里,我是不管的;这些都是无穷妹子料,若缺了甚么,都去骂她。”抢过薛青松手中包袱朝他身上一掷,两人便兴高采烈去捡那一对野兔,索性也打起野味来。

只剩兰泽站在当地,紫袖朝他笑道:“这样奔波,兰大哥怎么也来了?”“顺路过来一趟。”兰泽神情复杂地望着他,轻声问,“伤得重么?”紫袖忙道:“不打紧,师父也好多了。”便去接过包袱,又听他叮嘱道:“里头有一瓶刚制好的补心药丸,别打碎了。”他一边应着,一边想起甚么,从怀里掏出那藏了毒针的木鸟,拿给兰泽要他带上。说了几句话,三人又嘻嘻哈哈走了。

紫袖带着野味和包袱回了院中,午饭后便打开来瞧。展画屏拣走了信件和药,他便慢慢剩下的衣裳等物。两包完,听着外头没有动静,走去门口张望。

院里放着一张竹制凉椅,展画屏将凉椅调得快要放平,正半躺在上头小憩。紫袖蹑手蹑脚过去一看,竹影萧萧,凉风习习,果然是睡着了。看着他宁静的睡脸,睫毛伏下,眉骨鼻梁精雕细刻,只觉世上再也没人比他更俊,直是看得入迷,不禁微笑。展画屏眼尾深长,此时眼皮遮去眼神,失却三分凌厉,呼吸又缓,倒显得尤其温柔起来。紫袖慢慢俯过身去,轻轻在他嘴角亲上一记;只觉不够,再亲一记。

展画屏忽然一动,将他勾住了腰一带,牢牢按在身上,睁开眼看着他道:“偷袭。”紫袖嘻嘻笑道:“装睡!”便往旁边一滑,也挤在凉椅当中,抬起一腿压在他腿上,就此赖在他身上不动了。展画屏抱着他,两人看着午后澄澈的天空,一时都没有说话。

紫袖自打见了三位教众,知道五浊谷没事,更加高兴了几分;此时望着长空一碧,突然想起方才包袱里展画屏那件天青袍子,便问道:“当时在魔教里头,你为甚么认我?就算你拿了《寄展獠书》,也不必非要现身罢。”

展画屏想了想便道:“那时他们说跟来一个探子,被捉住了,要我去看。我进门时,你脸朝下趴在桌上,有人将你翻了过来;我再一瞧,被打成那个狗样子,还不就是你么。”

“当时的确揍得我鼻青脸肿……”紫袖笑叹,“唉,唉!我隔那么久见你,怎么会那样难看啊……难得你能一眼认出我来。”

展画屏笑道:“我还能不认得你?”顿了顿又说,“黑了许多,也瘦了,个子倒高了些。紫袖长大了。”

紫袖听着他沉缓的声音,感受他胸腔震动,眼圈儿忍不住发烫,心里却高兴得很,便问:“你没想到是我,是不是?”

“没想到。我从未想过只身闯入魔教大营的人会是你。不是在池县当捕快么?”展画屏道,“看你躺着不动,我先搭脉,结果见你手臂上有几道疤。”紫袖卷起衣袖转动着小臂来看,被他握住一只手臂又道:“再看你衣领里头,身上新的旧的,深深浅浅不少伤痕。我便知道,紫袖这样笨,能走进这里来,必定吃了许多苦。”

紫袖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却有两滴眼泪不知不觉滑到耳畔,轻声问:“因此你才肯认我,在那个院子里回去见我,是不是?”

展画屏抱着他,吻了吻他头顶乌发,说道:“若说你那《寄展獠书》是起心动念,见了你的人,便明白当真是言行一致……‘心如直弦,一切真实,入三摩地,永无魔事’——你所写所念并无一句虚假,拼上性命也要做到。”他细细将紫袖的头发拨到耳后,问道,“我只是不明白,你看上我甚么?我这一生,不过是练武杀人,有甚么趣味?你为甚么出生入死,追着不放?”

紫袖半瞪起眼道:“你如今再来说不要我,可已经晚了。”展画屏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晚了。”又问,“你怪不怪我?”紫袖“咦”了一声,笑道:“这是怎么说?我怪你甚么?”

“怪我那时那样待你。”展画屏道,“你做甚么我都不领情。”紫袖想着那时被他拒之千里的窘迫,不禁笑起来:“现下自然是懂了,你想赶我走,不想让我担惊受怕,流血受伤,像如今这样。”又拍拍他,“到头来还是没躲过,成了两人一起这样。”

他一边说着,心生感慨。展画屏原本应当打算不再相见,如果不是自己出现在他眼前,想必一切也只会在《寄展獠书》丢失之后戛然而止。紫袖转了转眼珠又问:“那你究竟甚么时候喜欢我的?”

展画屏想了一刻,却说:“不告诉你。”不等他开口又说,“我正想问你,你一路苦撑至此,却没找到大夫,倒在院门前时,在想甚么?”

“想你说的话。”紫袖回忆着他重伤时那些温柔言语,慢慢地说,“我那时霎时明白,到了这个时候,甚么五浊谷凌云山,乃至自己身在何方、要做甚么,全都抛在脑后了;唯独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让你活下去——你必定也是一样。醒来之后,也难免后怕,毕竟从我认得你以来,你只犯过这一次不回头的傻,却是因为我。”他将展画屏抱得紧些,又笑起来,“至于我自己,听你说了原委,心里偷偷庆幸……坚持练武,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