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 第77章

作者:纸如云烟 标签: 古代架空

这是朱印的脚步声。

这时二人停下,拉扯木椅,有人落座,随后道:“你也坐罢。”

果然是六王爷陈麒枢的嗓音。

没想到来访之人竟是他们。一门之隔,紫袖屏息静坐,收敛声气,默默揣度。两人坐在了廊角,想必是借着高处一赏山中清幽佳景;看寺中举止,应当也不是头一次来了。这许久不见,原来王爷如今搬出了城,倒来这里寻清静。

门外淡淡说着山水,朱印一句尚未答完,忽然衣衫轻响,便听不见言语。紫袖方觉纳闷,随后只听“砰”地一声,竟是手掌相击的声音,已在台阶之下——显然是他纵身而起,跃下台去,正在和人对掌。

是刺客?紫袖眉头皱起:新帝做太子时,就曾对这位皇叔下过手,难不成如今仍要杀他,竟连佛门净地都不放过?这时又是一声“砰”,声势更大,位置更远,听起来像是掷出了甚么重物。

他凝神侧耳细听,来人应当只有一个,却扛得住朱印一击,可见悍勇。不等他细想,第三声“砰”已轰然爆开,明明越来越远,却比方才两击还要响上三分,掷物的力道也更大了。

从第一击开始便无人说话。不但朱印沉默,连王爷也坐在椅上一动未动。紫袖听不出来人使的甚么古怪兵器,深觉不安,正要起身,却听王爷开口道:“稀客。”

一个人踩着落叶朝台阶慢慢走近,脚步声不比朱印响多少,却是一脚轻些,一脚重些。差别虽然细微,紫袖却能听得出来。他的心重重一跳,屏住了呼吸。

随后有人说道:“正是来找你的。”

这声音含着笑,带着一丝轻佻的耐心,就像当年在魔教大营再次相见。紫袖心里如被极细的丝线悬吊起来,忽忽悠悠地晃。要不是他人还坐在地下,此刻已不知飞向哪里去了。

--------------------

紫袖(坚定):大师,我要出家。

心明:哦?样我来考察考察。

-考试结束-

紫袖(磕头):大师,出家好难,我回俗世再努把力。

心明(拽):小殷再聊几句嘛,专业论我还没有讲,你先学这一条哈……

展画屏(拽):学什么学,你师父还没死呢。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我这周争取完结,争取(小声)……

第169章 拈花微笑(5)

朱印双手垂于身侧,虽感觉不到杀气,却仍戒备地盯住展画屏。

王爷却自在得多,坐在椅中笑道:“终于舍得来找我了?日思夜想,终须一见?哟,是我疏忽了,”他又自责起来,“你这腿,现今想必走得不如从前快了,那么或许一年半载之前便想见我,今日方赶到这处罢?”

展画屏也不发急,单刀直入问道:“紫袖在哪里?”

朱印见他周身一团和气,更不敢有一刻放松,只听王爷道:“我怎么知道?我既不知你在哪,也不知他在哪。你想必也去我那里搜过了,可曾见过他一次么?”

展画屏道:“他自然不在你府里。这一年半载,我也听说南北几件案子,有的像是他从中插了一手。”他带着一丝谙熟内情的笑意道,“我更知道你不敢离你那皇侄太近,因此近来陈淡云偶尔重现江湖,未必常在府中。只是赶得巧,顺道来问问你跟他说了甚么,又做过甚么交易。”

朱印心下了然,一年来有那么几次似是有人暗中盯梢,却一闪即逝,难以确认,看来果然是他。所谓“赶巧”、“顺道”云云,不过是信口胡诌。

王爷又道:“你徒弟现在四海为家,不想见你时,自然上天入地也找不到他,简直同你一模一样……不,他已比你强了。他太明白你,才懂得遮掩行迹,因此你才找不到。”

落叶声响,展画屏面色未变,又向前走上几步。朱印掠回台阶之上,将王爷挡在身后,却仍垂手而立,只向他道:“展哥。”

俨然剑拔弩张,展画屏倒止步说道:“朱印,你叫我一声哥,咱们还算是少时的交情。我承你照料紫袖的情,只是立下的誓言作不作数,却还有得商量。”

他话音仍带着笑,朱印却肃然道:“从前的事,是我告诉紫袖的。王爷从不肯透露一个字,紫袖便来问我。我先同他讲了十贤,又告诉他你的伤势,紫袖所知一切,都从我这里听去。”

“很好,”展画屏道,“都是你说的。”朱印道:“正是。”

展画屏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如今不做和尚,也打诳语了。”

朱印仍要再讲,王爷已执起茶杯笑道:“你何必又要跟他为难?你不见了紫袖,要找人出气,哪里用讲这些有的没的?我没守住秘密,你今天就是来取我性命的——我并非不懂,何不直言?”

展画屏却道:“王爷可冤枉我了,我哪里要取谁性命?此次前来,反而是将我的性命交予你。”

朱印十指一紧,只听王爷促声问道:“你……你甚么意思?”

展画屏说:“我人在这里,你关我就是。管保不劳你的人动手,只将牢门一开,我立即自行进去。”

朱印又想劝,又有些糊涂,王爷已将茶杯重重朝案上一拍,起身怒道:“你竟是来投降的?”

“自然如此。”展画屏道,“那时为了甚么将我放走,如今不妨全盘收回。只不巧腿已接过,如需再断,现在便断给你看——同样也不劳你的人动手。只是须得劳烦王爷着人抬我回去了。”

王爷似是听见当世最逗趣的俏皮话一般,仰天大笑。展画屏不再说话,朱印是无话可说。王爷笑声渐歇,叹着气问道:“我捉你做甚么?十贤也罢,魔教也罢,早都’既往不咎’,你孤身一人,对我有甚么用处?”

展画屏带着十足信心道:“王爷当时捉我,也不全为了十贤魔教罢。如今再捉一回,用处可比那时多了。陈麒杰到底怎么死的,想必你的皇侄比谁都清楚。他虽遮掩过去,你也应当心中有数。如今尘埃落定,坊间却也有些传言,我可听说是睿昭太子回来索命了。你那皇侄看似笃定,心里说不准也想要一道保命符。”

殿前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山风悄悄吹过。心明方丈向来周到,朱印一路留心,知道再无旁人在侧,才敢在这里放胆说话;只是不料展画屏忽然将这件泼天的大事轻而易举揭了出来,尽管有所预备,仍暗自吃惊:一句“保命符”,隐约又拿住了陈家人的七寸。

王爷却不为所动,只赞许道:“可见你是打定了主意来的,果然思虑周全。我拿了你,交给今上,当初弑君罪人归案,皆大欢喜——不但我的命保住了,还保住整个皇族,岂不是天字第一号大功臣?我这虚有其名的皇叔竟能手握如此伟绩……你让我如何拒绝得了?”

展画屏道:“王爷包赚不赔的。”

王爷志得意满地笑几声,又道:“我真不曾想到,展画屏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说罢将手里茶盅狠狠掷下,磕在台阶边缘,连盖带碗跌碎,在泼开一片茶水中纷纷滚落。

王爷盯着一声不吭的展画屏,咬牙道:“打断你的腿,也换不来你一刻消停。为了你徒弟,你宁肯自投罗网……好,我让你来投。”说罢倒坐了回去,“你先把双腿断去,要断得再不能接续才行;再将自己武功废去,废得彻彻底底,再也练不回来。”

朱印直觉不妥,忙回身道:“王爷……”

“滚!”王爷胸腔起伏,只望着展画屏,“你计划得好!我只要捉你,这消息必将被你散布天下;你只需呆在牢里,紫袖必然万死不辞地找来……那倒是好极了。我不但放他进去瞧你,还要让他多去瞧,整天瞧。我偏要他看到你成了废人,却再也不能带你走,让你见得到他却碰不着……你既来了,可想过这些?”

展画屏微笑道:“王爷办事,向来妥当。”

王爷恨得嘴唇哆嗦起来,拳头攥住腿上平展顺滑的锦袍,绷得手背脉络根根绽出,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道:“动手罢。”

朱印皱紧了眉头立在台阶中央,看着两人杠上,一时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眼看展画屏盘腿坐在地下,再去看王爷面孔,只见他颜色苍白,怒形于色,低声道:“王爷……”

王爷一语不发。

展画屏抬起手来,下一刻自然便要照着一侧膝盖击下。

朱印见他手势极狠,心知此举之后,王爷必然又要暗自郁结心痛,脚下早已朝前奔出,手中扣住一支刻刀已然抬起,不出三步又忽然回头,只听紧闭殿门内有人一声高叫:“住手!”

雕花门赫然洞开,一个身影一跃而出,旋风般冲至台阶之下,口中仍道:“住手!”

院中两棵大银杏树矗立多年,在秋风中洒下无数黄叶。金黄的银杏叶铺了满地,日光下几乎散发出耀目金辉。紫袖脚下踩着一地碎金,不知道自己站得直不直,腿脚有没有打颤。

展画屏坐在大片金叶之中看着他。

紫袖在门内听他关注自己行踪时,不禁又有些飘飘然如临幻境;以为他要捉了王爷逼问,便转为担忧;及至听到后来,已是不胜惊骇,再也躲不住。此时两人一立一坐,间隔只不到十丈。

展画屏穿着件墨蓝袍子,他从前没见过。

展画屏腰间像是别着一把折扇,在这秋景中十分扎眼。

展画屏仍旧是那副要笑不笑的神气,兴许是自己出来得急,他眸中一丝惊讶尚未隐没,又变成了喜。

紫袖只来得及匆匆扫过一眼,只听王爷道:“长本事了,你在里头藏了多久?”

他这才意识到三个人的目光全部聚于自己一身,一旦面对着展画屏和王爷,又不免狐疑起来,在他二人脸上分别瞄了一转,问道:“你们两个做戏诈我?”

“我跟他做戏?”王爷面色又恨恨地,气得不睬他,“你但凡在里头多喘两口气,再瞧他这双腿还有没有?你火烧火燎出来做甚么?”

紫袖看他复杂神色,才确信他是当真要断去展画屏的双腿,神思便归了位,只冲展画屏道:“万万不可再毁了腿!你快些走罢,我不要见你。”

展画屏上下打量着他,眼神最终如猎鹰将他攫住,问道:“你说甚么?有胆再说一遍。”

紫袖自认亏,自然不敢再说一遍,乍然见面也不知如何是好,只重复道:“你不走,你不走,我……”

展画屏不轻不重问道:“你接着跑?”

紫袖又是心痛,又是后怕,更被他一副无赖模样气得要跳脚,便催促道:“你的腿也坏了……不要到处走,回去养两年。”

展画屏只当没听见,蓦然问道:“你过得好吗?”

紫袖也当没听见,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上前两步哼道:“这给你。”手腕一抖已然抛出,平平飞向展画屏,飞得极稳极缓。

展画屏站起身来微笑道:“劲力见长。”待那信飞到面前,伸出二指一夹,见信封不曾封口,掏出里头的纸来,略一浏览便道:“养气运气之法,保心脉的。家里那药方子,也是你放回去的罢。”

紫袖道:“不,这个同药方不一样……”尚未说完,见他信手便将那纸连封撕成几片,拈在手中挑衅一般冲他晃晃。

紫袖目瞪口呆。虽然早已记得牢,眼看自己的心血就此粉碎,毕竟意外。

——他生气了。他想。

果然展画屏道:“我不要这个。你跟陈麒枢怎么说的?”

今日又不能善罢甘休了。紫袖把心一横,答道:“保证了再不见你。”说着便越发镇定,“我都知道了。你是谁,你要做甚么,为甚么做,又做过甚么,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展画屏失了笑容,微微皱眉道,“为甚么不告诉我?”

紫袖反而笑问:“告诉你?那时候我告诉你,就有得商量么?你就能告诉我有办法解决你的内伤,还能没事人一样地过?”他也死死盯住展画屏的眼睛,“你说良心话,有么?”

展画屏老实答道:“没有。”

紫袖点头道:“这就没得说了。”他脚尖微动,挑起地下一片碎瓷,伸手捏住。只听王爷脱口叫道:“你做甚么?!”

话音再快不如他的手快,刹那间瓷片已抵住了脖颈,紫袖道:“都说清楚了,咱们早也告过别了,你走罢。是我自己向王爷保证,谁也没逼我。”

展画屏已来不及朝前抢,只冲他道:“那时没有办法,现在却未必,我如今已安然无恙了。”

紫袖连眼都没眨,朱印面现难色欲言又止,最终默然;只有王爷冷笑一声道:“你这谎话精,此刻再扯谎说我那颗药见了效,可是没人信的。”

紫袖抬起手来阻止了他,平静说道:“你走罢,不必说了,这件事我说了算。我数到三。”随即便道,“一。”

展画屏见镇不住他,眼神一闪怒道:“你敢割破自己一层油皮,我今天血洗大般若寺。这些人命全部算在你头上。”

——他真要生气了。紫袖面上波澜不惊,热血早已冲了满头,心乱如麻之际倒有了胜算,笑答道:“反正我一闭眼就全都看不见,随你。”又道,“二。”

展画屏像是不相信这话出自他的口中,显然一怔,随即朝他走来。王爷急得嚷道:“展画屏!你不要逼他,你以为你徒弟会听你的话?”

展画屏像是走得很快,紫袖已分辨不出,只感到他的那股气势汹涌席卷而过,几乎压得自己瑟瑟发抖。他一面生畏,一面却又生出一股决心,那决心发自两年来的自省,从小到大的依恋,以及对生死无喜无哀的觉悟,以至于冲破了展画屏的威压——放在从前,绝无可能。

没有第二条路。展画屏出手便不认输,但这场对峙只有一个人能赢。他向后疾疾退去,却握紧瓷片,手肘微动,便向颈中割下。

疼痛袭来的一刻,他倒觉得松了口气。如果能将展画屏逼退,他就赢下了这一场;如果不能……

瓷片转眼切进脖颈皮肉。但也仅仅只是切了进来而已——甫一加劲,只觉手腕内外两处穴道同时一麻,便再也加不上力气,身前有一角信封、一团茶叶,与手中那瓷片一同跌落。

展画屏和朱印同时抢上,瓷片虽小,紫袖颈中鲜血已涌了出来。二人如同排练过一般齐齐抬手,一落于头颈,一落于前胸,封住他大大小小数处穴道止血;再从怀里取出药来,外敷内服一气呵成。展画屏从衣摆撕下整整齐齐一条布来,给他缠好伤口。

紫袖方才心情激荡竟忘了朱印还在旁边,被两人同时制住自然毫无还手之力。此时有些迷糊,如同案板上一条半死的鱼,只得被料得服服帖帖,却将一应手势动作瞧得清清楚楚,心生钦敬,早已忘了身在何处,只回顾二人功夫,不由默想:当世两大高手之精妙迅捷,难得一见;不知并肩作战又是何等风采,可如今素墨兰汀都已不在,哪还有人能迫得他们全力一击呢?

茫然间眼神游移,才同展画屏四目相对,回过了神。展画屏道:“皮痒了不是?”声音甚轻,杀气却霎时漫了出来。

朱印身形一晃,便即奔向王爷身前。紫袖刹那间寒毛倒竖,知道他要找王爷后账,势必闹大,吓得拉住他衣袖小声求道:“别动手。”

展画屏不说话,将他横抱起来,朝台阶走去。紫袖刚要挣,只见他眼帘半阖道:“想不想陈麒枢活命?”便再不敢动。

朱印向日葵一般跟着二人的方向转了半个圈子,展画屏却只将紫袖轻轻放在一张椅上坐了,自己拖过另一张坐在旁边,问道:“为甚么死也不要见我?因为不想我死?”

紫袖道:“我活着,你能断了这份念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