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 第76章

作者:纸如云烟 标签: 古代架空

初春时,他来到了一个总在下雨的地方。

访过寺庙一无所获,紫袖却额外停留了两天,只因此地多有戏班、说书人,而十贤传说又盛,到处能听见新鲜故事和戏文,妙趣迭出。他欣慰中又觉心酸,便耐着性子多去听上几回。

要离开那天,又飘起小雨。紫袖遮盖了大半面貌,怕淋湿了,索性掀起外衣搭在头顶快步赶向客栈,与众多雨中漫步的行人截然不同。

斜刺里一个人擦肩而过,为身旁少年指着甚么。紫袖略微避让,伞下那人匆匆半个回眸,叫他登时瞥见一张熟悉的侧脸,竟然是兰泽。

兰泽仍然是文质彬彬的模样,穿着半旧的蓝布衫,还用着那把旧伞。就像白霜穿着的旧袄一般,他们都保留着自己曾经无心又用心递过去的东西。紫袖懂这种心情,一如自己经年累月系着展画屏的腰带。每个人都有不愿意丢弃的旧物,往往不属于自己——才要固执地守住。

他蹲在屋顶看着兰泽收了伞四下张望的身影,院内传来低唱的声音:

“花落未须悲,红蕊明年又满枝。惟有花间人别后,无期,水阔山长雁字迟。

今日最相思,记得攀条话别离。共说春来春去事,多时,一点愁心入翠眉。”

那女郎的嗓音娇柔婉转,只如当真愁肠百结,期盼着与谁相会。

雨丝温柔如梦,紫袖伸手攀住身旁的花树,淡淡花香染了半头。

兰泽找不见人,慢慢去旁边铺子里买了些杂货,却在另一家店铺门口停下,从大盒子里拿起一枚扇坠。石头雕的,虽不贵重,那一抹乌沉沉的光晕却像极了笑眼。

旁边的少年见他半天未动,好奇问道:“先生,这坠子好么?”兰泽道:“好,我曾经见过。那也是一个雨天,雨势却比现在大得多。”

少年道:“这当真是缘分了,当初没买,这回还不买么?”兰泽微微笑道:“当初没买,就再也买不到了。谁想在这里又瞧见,果然是……人生无常。”

店主满脸堆笑迎上前来,兰泽买下扇坠,转身要走,低头间一抹璀璨光芒豁然映入眼角。

——手里收拢的雨伞上插了一枝花。金黄金黄,不是海棠,却像极了当年百卉江边的“攒金羽”。

身旁少年欢叫道:“真好看!是谁偷懒不想要了,竟给了咱们?”兰泽伸出微颤的手,轻轻碰了碰花瓣,缓缓说道:“小猫小狗儿,还有狐仙,偶尔会来送点谢礼。 ”

二人散漫走着,少年举起花枝笑道:“狐仙谢的先生甚么?”

兰泽柔声道:“谢的大概是从前的相遇。”

少年又要说甚么,忽然惊讶道:“先生,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兰泽点了一点眼角,仍然笑道:“不要紧,是高兴……咱们回罢,馆里头还要备药。这伞也有些年头了,过几天收起来,还得去买把新的。”

他没有回头,紫袖也没有,只沿墙根走着。

旧物若不被唯一的那个人看见,难免就会寂寞到最后。紫袖庆幸展画屏那时候看见了自己身上的旧腰带,也时常遗憾不曾早些看到白霜穿着那件旧袄。如今既遇着了兰泽的旧伞,无论如何不能就此离去。他感谢兰泽给过自己许多温柔,也想用一点点温柔去回报。我看见了。我知道了。随后又能如何?兰泽是聪明人,岂能不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回应好过沉默,温柔最是坚决。至少留一分明日去向远方的自由。

紫袖脚下走得越来越快,即将出城时,听见一座小楼里头乐曲叮咚,又轰然叫好,随即唱词便飘了出来:

“年光弹指过,世事转头空。则管苦恋两枝春,可怎生不悟三生梦。”

一个“梦”字绕在他周身,像是越来越响,又听有人念道:“你跟我出家去罢。”

“跟你去啊怎生?”

“跟我去啊。”

他如同被这声音和戏词所惑,有一刻脑中一片空白。被雨滴扑了一脸,才醒过神来,仍飘飘而行,经由茫茫细细的雨幕向下一处走去。

待他再次仔细回忆这段唱词和念白,已置身大般若寺前,站在秋色中了。

打探快两年,除了两个养补的方子,旁的他都看不入眼。三皈依掌不算甚么不宣之秘,寺庙道观当中都不乏听说过这一功法的前辈,亦能讲述一些攻防掌故,只是都甚为平凡。紫袖不能将展画屏击杀三罗汉的事讲明,时日长了却也清楚,如今即便有人身具素墨之能,也无法轻易重现般若三罗汉三掌合一的神技,因此其中降魔奥义有如屠龙之术,倒难于细说了。

山风已冷,秋高气爽,净山满眼是盘根错节的老树,苍翠中夹杂着片片红雾黄云。寺院香火仍盛,前来拜佛的人络绎不绝。

如果旁处不好寻觅,最能深挖些消息的,便是大般若寺了。

许久不来京城,像是有意避开。这回冥冥中似有指引,他只寻着这里来。走进山门,紫袖随着旁人行至大雄宝殿,香烟缭绕中,朝着三身佛恭敬行礼。待他起身时,越过诸多信徒的身影,瞧见了立身殿角微微含笑的老和尚。

紫袖走过心明方丈身边,也朝他微微躬身,合十行礼。心明伸手虚虚一扶,紫袖便随他力道站直。心明颤着两道白眉,慈和笑道:“施主初来时生疏得很,如今已会礼佛了。”

紫袖被他识破了乔装,略感惊诧,心知心明功力深湛,却没想到将触未触,已被他约略探出内功来路:从前他为自己平伏过一次魔障,这回又认了出来。他一时无言,心明又道:“进我门来,皆为善众;出我门去,无非过客。施主在门外是谁,进门已不是谁,何需多虑?”

紫袖听了这话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心领神会点头而笑。他对这位高僧向来深为敬重,见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来历身份,便跟着他一齐缓步出了大殿。

走在寺中青石路上,身边僧人香客来去,有的向心明行礼,也有的径直走过。紫袖正四处看着,心明问道:“施主修为有所增益,必定持心修习,方见心法大成,可喜可贺。”

紫袖一边应着,又同他说起些佛门功夫,只觉心生欢喜。清淡檀香气息当中,耳闻木鱼诵经之声,他仰首望去,高天流云缓缓而过,心中顿时轻飘飘地,忍不住轻声道:“不瞒大师,我想在寺中剃度出家。”

心明显然听惯了这样的话,露出了然之色,便同他细言慢语说着许多琐事。二人谈论着,便已走到香客罕至之处。一路花木扶疏,空肃幽静,紫袖像是确认了甚么,越发欣慰起来。

如果能在这里做了弟子,他便立志用尽全力学三皈依掌。嘉鱼说过“医武同源,活杀自在”,学会这门掌法能将人打伤,说不定也能摸索出一点医治之道。若说谁还有望重现素墨神功,那也许要数心明;即便仍没有人能医治展画屏,那么他愿意从头学起。

到时候或云游,或挂单,去偏僻处一意修行,或许便能解决其余许多烦恼了罢。

紫袖暗自思忖,心明却问道:“施主为何出家?”

他回过神来,正色答道:“当年英雄大会,有一个人问大师恶人可有恶报,你说地狱自成,恶人内心日日煎熬。我当时不解,如今懂了。”他看向老和尚平和的眼睛,“人若不死,每日念着亲手作下的恶业,竟然是这样大的果报……我想要悔过赎罪。”

心明点头笑道:“如此说来,剃度不难,只是老僧再向施主发一问罢。”他抬手向远处香客一指,“众人来拜,拜的又是甚么?”

紫袖看着人群顶礼佛像、供奉花果,想答又不敢贸然应答,心明又道:“此事不急于一时,施主不妨先在寺中小住几天,且看佛缘如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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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段歌词,第一段是宋晏几道的《南乡子花落未须悲》。

第二段出自明谷子敬的杂剧《吕洞宾三度城南柳》,原文如下:

“【白鹤子】年光弹指过, 世事转头空。 则管苦恋两枝春, 可怎生不悟三生梦。(云)你跟我出家去罢。(净云)跟你去呵怎生?(正末云)跟我去呵。”

是吕洞宾度化桃树柳树一对夫妻成仙的故事,有些唱词蛮好看的,

“觑百年浮世,似一梦华胥,信壶里乾坤广阔,叹人间甲子须臾。眨眼间白石已烂,转头时沧海重枯。”

“推倒老孤桩,横在小池塘。未做擎天柱,先为架海梁。你看一寸春光,能有几日柔条旺?”

很有些安利别人出世的沧桑效果哈。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第168章 拈花微笑(4)

禅房远离大殿,有小门直通山间,一道泉水飞珠溅玉穿石而过,景色十分秀丽。紫袖住了几日,逢着早晚功课时,只在殿外无人处独坐静听;又常沿着小径行至泉边打坐,看水看树,面对着山林练武,也帮小沙弥提水干活,和他们混得熟。

又一次提着木桶回去,他将泉水倒进水缸,便见心明走了过来。

他一直琢磨心明留下的问题,又总觉开口一说便显得没有慧根,因此倒不敢自行找他。这时见他来寻,便上前行礼道:“数日前大师所问,我想了许久,仍不能明白众人拜的是甚么。”心明神色慈和,只点点头,紫袖又道,“此时不明白,才想潜心修行,自然有明白的一日。”

心明道:“施主此言亦甚有。这一问倒是老僧唐突了些,有失公允。”他朝紫袖一笑,“和尚整日置身寺中,看香客往来看得多了,方有此问。”

紫袖忙道:“还请大师不吝赐教。”

两人便向一旁走去,心明缓缓说道:“譬如有人拜佛,是希求佛菩萨显灵,施以援手,助他得偿所愿。”紫袖道:“大抵都是如此罢?心愿既遂,日后还要来还愿的。”

心明道:“亦有拜佛之人,在佛前同样念念有词,却只说自己要做甚么;出了寺门便腰杆笔直,勇气大增,许是知道佛菩萨看得见,竟一鼓作气放开手脚,从而成事。”见紫袖眨着眼睛看他,又笑道,“这样的人不为许愿而来,却是为了发愿。”

紫袖细辨二者差异,笑道:“头一人是要佛菩萨帮他甚或替他做事;第二人却是自己去做,特特到佛前来讲,想必也为昭示诚意,倒像是图个心安。”

心明颔首笑道:“自心不障,便在菩萨帮他之前,把这事做成了。”

紫袖深为触动,想起一些故事当中,菩萨曾在如来面前发愿一心行善,终成善果;又像是想到一些旁的事,不由感慨道:“若是许愿再来还,倒像是交换;心愿不遂,又要怪佛菩萨瞧不见自己;第二人倒是……”他想了想道,“照这样说,第二人拜上半天出门做事,倒像是拜的自己了?”这话出口,他忽觉造次,忙止住了。

心明却笑道:“也不过如此。发下大愿,具足深信,一心行愿,乃菩萨行——不也是世间大功德?又何必请动佛菩萨出力。”边说边合十胸前,“释尊曾说众生本具如来藏,是无价之宝,不生不灭。自性清净,能见真实佛心,便人人皆可成佛。施主说拜佛如拜自身,倒与此说暗合。”

两人边走边说,走进离禅房不远的月洞门,院里极雅致,高处也有一座小小殿堂。刚刚洗刷干净,门还敞着,心明便朝门槛去。

紫袖跟着拾级而上,台阶不短,空荡荡的殿中央却只撂着一座石台,并无塑像,只墙上有一幅壁画,设色鲜艳,画的是佛陀坐于树下参悟,身旁围绕着不同形貌的人物。

紫袖虽未来过,却看得懂,这是释迦牟尼成佛的情形。心明见他瞧得仔细,从旁笑道:“释尊在菩提树下苦思七天七夜,此间既有魔王前来搅扰,亦有龙王赶来遮蔽风雨……无论何人何事,释尊都不动摇,最终证悟菩提,佛光普照十方世界。”

紫袖听他讲述,看着那画不禁神往,又想起他方才所言,喃喃自语道:“人人都可成佛么?”

“《涅槃经》云:二种庄严,一者智慧,二者福德。若有菩萨具足如是二庄严者,则知佛性。”心明娓娓道来,“成佛须福慧双修,了生脱死,可得涅槃。”

“了生脱死……”紫袖听见一个熟悉的词,想起被自己收起来的了生剑——展画屏给他这柄剑的时候也这样说过。他心中一动,不由说道:“生死无常,因此无可喜、无可哀,他才盼着我能早些看破。”

心明敛眉道:“寿命不过百年,成佛却先要大死,即为涅槃;大死之后方有大生,即为菩提。入涅槃门,行菩提路,方能来去自如,即为如来。”

紫袖被他一席话镇在当地,抱着“入涅槃门,行菩提路”翻来覆去呆呆想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

两人并肩立于壁画之下,他思量着道:“我尚未了生脱死,却也不怕死,如今只怕畏惧二字。”心明眼观壁画,并不看他,紫袖倒觉自在,自语一般说着,“有那么一个人,在一处的时候,从来不曾叫我伤心过。可我做了一件大错事……如今不在一处了,我只要一念起他,明明无限喜乐,又无限痛苦。”

心明应道:“施主所言业报,想来便是此事罢。”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紫袖念道,“这我是知道的。离不开时,自然生出许多忧怖;离开了,我知道该做甚么,却仍有忧怖。大师……”他沉下声音,诚恳地说,“我想出家,也是将这当做了一个办法——其一是为了修法求解脱,其二也为在此学一门掌法。万般法门皆能为我所用,出家不过也是一条路,照样能为我所用。”他自嘲道,“此念或许对佛菩萨不敬,我倒不能当真解脱了。”

心明仍是一副笑模样,淡然道:“既是为你所用,施主可知‘处处是道场’?不剃度、不进此门,就不能修法了么?进了山门,便是进了解脱门么?”

紫袖被他问得怔住,心明解释道:“业有业因,也有业果。同样一条麻绳,牢牢捆上身便令你痛痒,解下才觉松快,得了解脱;可这麻绳捆上水桶却能提起水来,解与不解,自不必纠结了。”说罢便望着他不语。

紫袖怔了一刻,心中仿佛有一处堵塞的石块晃动着落了,所有所悟道:“是呢,这麻绳也能为我所用……”他凝思起来,“不自缚,便无需解脱;不自苦,便无以为苦……大师可是要同我说这个道?”

心明微微一笑道:“心无罣碍。以无罣碍故,无有恐怖。”

紫袖对这《心经》中的句子早烂熟于心,却从未往这一层想过。此时经文由老和尚口中悠悠念出,入耳无异地动山摇。

“常人孰能无过,”心明见他默然不语,忽然高声喝道,“你是谁?犯错之后,你便不是你了?改过之后,你又是谁?”

他连发三问,势同摧山裂地,内息浑厚几如雷震,紫袖浑身似被风暴裹挟,此生经历的无数次“你是谁”顿时扑面而来,似有无数人一齐开口询问。他两手止不住哆嗦,不加思索朝他道:“是我!一直是我,从来都是我!”

两人对话的回声在殿内回荡,良久方住。心明面上复又浮起慈和笑意道:“眼中有我,心中未空,不过’如实’而已。施主拜佛时,想必拜的也不是那几座金银塑像罢。”

紫袖同他对视,心有灵犀,喜笑颜开,只觉周身轻松无比。

心明长眉一颤一颤,伸指轻点他的眉心:“既是求的自己,吃饱睡足即可。无处不能修行,又何必非要出家呢?佛度有缘人,敝寺自然常迎嘉宾,喜结善缘:学武倒好说,明日与武僧切磋便是;若说避在寺里白吃饭的和尚,有老僧一人足矣。”说罢转身悄然离去。

紫袖心悦诚服,向那大袖飘飞、稳如磐石的背影合十致礼道:“多谢大师点化。”

近两年他再不敢随意吐露真心,唯恐再次犯下甚么错处,倒在这里说了出来。因烦恼而烦恼,因痛苦而痛苦,萦绕心头的阴翳,都在老和尚的海潮音下烟消云散。

即便后悔,也不觉得万事成空;即便伤怀,也决计不愿意忘记从前。痛仍是痛,错仍是错,念佛不能赎他内心的罪,可他还是他。

他终于全然接纳了自己。

他已经走过了许多处,还有更多地方没去过,更多办法没有试。既然生死无常,唯有趁生时迈开脚步,临死那一刻才越发坦然。

殷紫袖是注定要在红尘中打滚的人,便继续去修福慧罢。

他胸中澎湃余波未去,兼之心明允他留在寺中练武,更为欣悦。若同武僧切磋得宜,或许也能学到三皈依掌——想到此处,忍不住心花怒放,只盼天快些黑,再快些亮,好早早去练。

这无名空殿的门向来不锁,他午后便又踱来看画。不多时便有小沙弥偷跑进来,又同他说些闲话。两人嘀嘀咕咕一阵,便听见叮铃铃的清脆铃声,又有青年僧人说话声。紫袖尚不知何事,小沙弥惊跳起来骇笑道:“我竟忘了,今日有香客来访。”又朝一旁指了指,“这里有个窝儿,最适宜躲懒。你先藏着不要出声,人走了我再来叫你。”说罢抄起身边纸包一溜烟窜出门去,咣当当将门扇全部关严,已有僧人搬着桌椅走到门口,随后便是摆茶果的吆喝声。

紫袖被关在殿内哭笑不得,依言寻去,果然石台最里头有个不深不浅的凹陷,放着一个小小蒲团。他不由发笑,便坐下歪着头看那壁画,越看越觉有趣。

外头脚步声渐近,紫袖本不在意,听着听着,脸色忽变。

香客两位,其中一个脚步重些,再平常不过;另一个走路轻缓得多,也熟悉得多,像是漂在尘土之上,京城再无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