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如云烟
展画屏对他这块小小地盘甚是好奇,翻来覆去地看,又偷拿出柜中的金鱼灯,抛皮球般丢来丢去,吓得他大叫着去抢。
回家来再换两天药,那伤口便只剩细细一道疤。料想不需多久,也就越发淡了。紫袖洗涮完毕检视一番,不见异状,便将备好的细布放在一旁不再缠,晾着脖子进了卧房。
展画屏正在关窗,却仍将一丝敏锐眼神不着痕迹投了过来。紫袖被他涮了数日,早已认命,干脆冲他道:“知道了,这不算养好。你又要说等疤痕消尽才算数。”说罢倒背着手站在地下,撅起嘴来等今天这一亲。
展画屏施施然走近,仔细看了看,忽然将他拉进怀中,如同野兽咬断猎物脖颈一般去咬那道疤,却是轻轻地。紫袖被他牙齿一碰就是“唔”地一声,随即觉得那温暖气息不断上移,越过了下颌,终于吻了下来。
被那唇舌横扫,他顿时失去多半气力——这才是展画屏,这才是他的习惯。他伸手去拉展画屏的衣领,将手掌贴上他火热的胸膛,那久违的肌令他几乎神智恍惚。他探出双手磋磨,却只听裂帛之声响过,展画屏将他衣衫一分,整个人捞了过去。
他的手掌缓而又缓时轻时重擦过腰背,紫袖不由自主便向他蹭去。展画屏一边密密亲吻,一边揽着他笑道:“就急得这个样?”
紫袖咬紧牙关,将他脑袋拉来,重重堵住那张多话的嘴。
秋凉中,待一身热汗落了,已是深夜。两人又折腾着烧水,拖来大木桶一齐泡入其中。紫袖伏在他胸前,呆望着发梢在倒映着灯火的水面上浮沉。
展画屏忽然唤道:“殷紫袖。”
“嗯?”紫袖懒懒应声。
展画屏:“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紫袖想了想道:“嗯。”
展画屏轻轻摩挲他那条伤疤道:“为了不被我找到,连凌云山也不回了?”
“不回。”紫袖道,“也没甚么大事,给大师兄传过一次消息,想来你也去过了。”
展画屏又道:“如果这回见不上面,我听你的意思,是要在寺里学三皈依掌?”
紫袖在路上同他些许说过几句,此时便坦然道:“明白这门武功当中的至深妙,方能全然懂得如何令人受伤,因此对疗伤也能有所助益。即便不能除根,就像找到的那药方一般,只要使得妥当,总能减少一点苦楚。”
自从出了大般若寺,两人这是头一回正经谈起那天的事。在外头谁也不曾多说,回到家里倒提得自在。他又笑问道:“我那样逼迫你,你生我气么?”
展画屏道:“起先以为你当真要寻死,自然气急;后来见你手下甚有轻重,才知道也不过是做戏。”说着在他身上拧了一把,“你倒是对症下药。知道你这样坚决,我也不会再多说甚么,至少当时不会再强求。”
紫袖边躲边笑道:“既见了面,也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他伸手按住展画屏的手臂,“你一定会穷尽各种方法绊住我,我一开始跑不掉,就再也跑不掉。因此须得快刀斩乱麻,跟你扯皮是必输的。同这些相比,小小皮肉之苦又算得了甚么?”
展画屏像是叹了一口气,又像笑了一声,问道:“那时候送我上船,你是怎么想的?”
紫袖回忆着送他离去前后的情形,历历犹在眼前,便出神答道:“我知道你是没法子才不肯说,我也没法子——但只要停下,就不会更糟。毕竟你还有魔教的人要顾,有许多事分心,一阵子也就过去了。等到有了办法,我或许会给你写信,或许就能见你……但所有的事,也要等治完伤再谈。”
灯花噗地一声,带起些微闪烁,他淡淡地说:“我从来最喜欢你,只喜欢你,恨不得与你永不分离。可如果这些要拿你性命来换,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要的。旁的事没有这样大,或者我不在意,就都有得商量,随你说了算;可这件事不一样。在这样的事上,咱们两个谈不拢,你愿意我却不愿意,我就听我自己的;一时没本事顾全,我也要先顾我自己。我知道讨人嫌,可这就是我。”
“好得很。”展画屏却赞许道,“我曾经担忧过,生怕你会为了我,做出一些不计后果的傻事。听你说出这句话才稍觉心安。”他将紫袖抱得紧些,又道,“我是你师父,分明应当是你多依赖我些才好。你尽管顾好自己,再来想我的事。往后还会有这样的时候,若咱们想法大相径庭,你要明白自己想要甚么——应当不会再有这样严重的事了,因此不妨告诉我。”
紫袖心里觉得暖,又琢磨着道:“照我此前想的,万一最后谈不拢,说不定将来我得锁起你来养着你,即便你不乐意。”
“我是懂了。”展画屏连忙道,“你养起我来,一面宁肯向我磕头认罪,一面又要请一队高僧来对着我天天念经说法,要我大彻大悟福寿绵长。到时候诸事顺遂,咱们好一同极乐。”
紫袖听得直笑,笑毕方道:“从前是你要照你的意思去办,这回是我要照我的意思,事到如今咱们也算打平?”
展画屏点头道:“既然没误了正事,自然揭过;如果这件事解决不了,恐怕是没个完。长此以往真要养个魔头出来。”他边想边笑,“你这家伙危险得很,原本就是一根筋,又认清了自己,倘若剑走偏锋越走越险,我看倒能做个正经的魔教教主。”
紫袖悄悄撇嘴,心中暗道:你这样危险的人,倒来说我;若我当真要锁你,岂不是闹得半个天下都不太平。想着便轻声道:“幸好解决了。”他抬起头,如释重负朝展画屏笑道,“已经不会了。往后是另一种走法。”
展画屏将他头发顺,望着他的笑颜道:“你着实变了。”
紫袖头回听见这话被他说出来,当即好奇道:“变了甚么?”
展画屏凝视着他,眼神逐渐染上一抹厉色,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两人额头相抵,半晌方道:“比从前多了……”思忖片刻,才挑好了字眼,“多了一分媚态。”
“甚么?”紫袖张大眼睛,见他虽带着笑意,口吻却肃然,不由笑起来,“是不是灯不够亮,看得不清?”
展画屏将他拦腰抱得越发紧了,低语道:“你不信?”
紫袖挣脱不开,随着他的动作逐渐喘起来,只顾笑道:“说甚么疯话。”
“你瞧,”展画屏说,“你自己看不见。”说罢掐住他下巴,像咬人一般吻他。唇舌交缠间,展画屏搬着他的后脑勺,凑在他耳畔问道:“这两年,在我瞧不见的地方,你遇见过谁,发生了甚么事?”
魔音入耳,紫袖头皮发麻拼命去抱他,又有些发昏,勉强道:“没有……只有我自己。”
展画屏又道:“为甚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紫袖也搬着他的头颈,呜咽般答道:“因为展画屏。”随即低哼一声,已被他扯在身上坐稳,两人贴得极近。展画屏扣着他的脖子,捏着那道伤疤,盯着他问:“以后还敢不敢做这种事?”
他目光中冷热交替,紫袖岂会不懂,当即摇头道:“不……不做了。”
展画屏又问:“你这条命是谁的?”
他两颊潮红答道:“是殷紫袖的……”
展画屏又一字一句问道:“殷紫袖是谁的人?”
“是你的!”紫袖被他激得大叫一声,随即迷乱般仰起头,话音却说得清晰,“是你的……是师父的,是展画屏的。”
展画屏这才满意,在他耳边念咒一般说道:“记牢。”
两个人的声音被忽然响起的水声淹没,紫袖圈紧他的肩,被这份迟来的独占裹得严严实实。
展画屏也变了。
从前他不知自己能活到几时,便一心想着松手,要将他送得更高远些;如今他离了《十贤图》,将杀生如来和舍身佛一并抛却,拾回了性命,也拾全了俗世的心。展画屏也许会像任何一个凡人那样索求、嫉妒,会将他抓着不放,坦露出真切的欲望,希冀他彻头彻尾属于自己。
他也一样。
除自己之外,他只答应归属于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同样要被他抓着。每当展画屏在他面前显现出更加真实的一面,他都更加为他着迷。他在展画屏手中长出了翅膀,也早就期待着和他并肩翱翔。
两个人都湿漉漉地,展画屏将他放在床沿,又要回身去拿甚么,紫袖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道:“以后你再想像从前一样转身就走,可是万万不能的了。”
展画屏探头来亲亲他的额头道:“我把你整个人拿走,不舍身来偿,说不过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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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老展没啥信用,但会找后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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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如是我闻(展画屏独白)
你叫我师父。
我给你的第一件礼物,是一个板栗。
那时你哼哼唧唧地哭,我身上甚么玩具都没有,忙乱中掏出那颗板栗塞进你手里。你的手那样小,像是握不过来。
可你笑了。
你一直都爱笑。
我很少见你,见面也是敷衍了事,随手拿些物件给你玩。无论我递给你甚么,你都高兴得要命,手舞足蹈。山上都夸你漂亮懂事,只有我暗暗担心你是不是个傻子。
你跌跌撞撞地跑,叫嚷着师父,竟然是在叫我。旁人这样说,你便这样叫。叫罢,除了哭就是笑,你会甚么?如果没人肯收你,我也只能教你一点功夫。
几年都在外头,再回山时,你一下子长高,笑嘻嘻跟在师兄身后,打扮得整整齐齐拜我为师。
不学无术。
你固然成不了高手,却难免有下山的一天,总得有点本事活命——十次里能有七次跑掉三次打回去,打完也能跑掉。
就连这么低的要求,你也达不到。
在挨罚的人里,你是笑得最好看的一个。有甚么用?
练武场上能见人生,每一招每一式,不过都是你。心不在焉,缘尽于此,自不必强求。待我做完要做的事,你也不需再煎熬了。不久之后,魔教即将以风卷残云之势来袭,我这掌门也将告别凌云山,告别我从小练武的地方。
再次拿到属于你的物件,已是在池县地界。你做了捕快自食其力,院子收拾得干净,珍藏着一本平平无奇的册子。
翻开但见四个字:寄展獠书。
我想你一定是在骂我。一个人死了还能挨骂,也有意思,毕竟仍然有人记得。我准备欣赏你的满腹牢骚,却从第一页看到了最后。
我大概当真把你教傻了。兴许是我管得太少,而你又不像师兄那样勤勉伶俐,于是在悔恨自责的重压下,终于发傻。
你眼里的师父像是没有死,你还在同他絮絮叨叨说话。可他确实死了,你也知道。你只是在自言自语,把一颗心捧给一个永远看不见的人。他陪你活着。你为他活着。
我说不上心里是甚么滋味,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我带走了《寄展獠书》。不及看上几回,居然见到了你。
你躺在桌上,浑身是伤。我全然不能想象你如何完成这项壮举,闯进这里来。你只是想为你的师父报仇。为从前的我。
我现身的一瞬,你的脸在惊与恸之间绽放出光彩。你的表情不复从前的天真惫懒,身手也经历过打磨,你推动了魔教整个计划。我当初想过利用你,却决计想不到你当真成为发现魔教的人。
你比陈麒枢有用得多,然而至此足矣,毕竟你和魔教无关。可你无论怎样碰钉子、得罪人,都还是要朝我身边靠近。
我知道都是因为我没有死。这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事,你愿意承受,只要能见到我。
我只给过你一点无足轻重的玩意儿,你却愿将一切都给我。
我确认了,你就是傻。
你仍然一声声叫我师父,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知道能给你甚么,能为你做甚么。
然而你又明白,把心掏出来未免太沉重,因此总是笑着走,像是怕压着我。
我见了你各种各样的笑,眼泪却少。你的泪那样透明,一切复杂的话都含在眼睛里。
你从一个得过且过的贪玩孩童,成为了许多师父喜欢的弟子。勤学苦练,不怕讥刺,跌倒之后有心爬起来。你长大了,却一无所知走上这条路,而我还有选择的余暇。
如果不是多年历练,我想我很多次不敢看你。即便转身离去,相隔甚远,也能听见你在呼唤我。
你似乎只在我面前哭了。这是一个秘密,旁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英雄大会前夜,你哭得那样厉害。而那之后,你笑盈盈的眼睛就总在我身边。
谁不喜欢被别人真心以待?
兰泽说得对,人最怕起心动念,一旦动了,就收不住。
真心是狂风骤雨,来势汹涌;是和风细雨,无孔不入。
我能给你甚么。我能为你做甚么。
习武要学会取舍。学不会的招式,不对路的功夫,换一换也好。我活不长,又总缠在波澜中,到头来最难过的会是你。
兰泽是个好人,也同你亲近;如果你愿意,我就能放手。
——我以为这件事不难做到。不料追出五浊谷见了你,还是不能决定。于是我试着走了,又走不远。
周围一片寂静,我听见你哭的声音。
那是独处时才会有的哭声。这一生听过无数嘶喊痛吼,我都能抬腿就走毫不犹豫。可你的低泣绊住我的脚步,让我心里像被一根细线轻轻地磨。
一个只认死的笨蛋,费尽心力摸黑流血追上我,明明没做错甚么,又被我丢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