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伏第一天
又好像很长,因为时间像被切割成逐帧的画面。
邢岳看见眼前的空间在一点点收窄,自己的车头一寸一寸地钻入长车的底盘。
他听见车轮声嘶力竭地摩擦着路面,听见金属被扭曲时发出痛苦的“吱呀”声,还有张晓伟已经变了调的一声“我操----”
他的脑子里甚至还有空闪过一个念头:小海,永别了。千万别那么快把我忘了!唉,算了,还是尽快忘了我吧。
直到被安全带狠狠勒住,这错乱的一切才停下来。
身后刺耳的鸣笛声在迅速朝他们靠近,最后“嗡”的一声从身边擦过。
邢岳来不及多想,赶紧试着再次发动汽车。还好,引擎没受伤。
他打开双闪,迅速朝后车窗看了一眼,同时把车子往后倒。
直到跟那辆幽冥挂车拉开安全的距离,拉起手刹,浑身的冷汗这才唰地冒了出来。
“小伟!老秦!你们没事吧!”他解开安全带,挨个检查那两个人。
张晓伟大张着嘴,气弱游丝,半天才哼出声,“哎,哎呀我□□祖宗!”
秦鹏正睡着,忽然被安全带勒住,也被吓得不轻。
他揉着生疼的胸口,“没,没事,我没事!”
“邢队,你没事吧?”
邢岳摇了摇头,又朝车后看了看,“你俩赶紧下车。”
“老秦,你把警示牌摆上,小伟打电话报警。前面那车肯定有问题,我过去看一眼。”
说完他就推开了车门。
黑漆漆的长挂车就那么趴在车道上,任凭长长短短的汽车擦着它飞驰而过。
邢岳蹿上车头,猛敲驾驶室的门。
长车的司机正坐在里面打电话。听见有人敲门,这才把玻璃降下来。
邢岳恨不得把他从车窗里揪出来,扔地上,“你他妈干嘛呢?不想活了?你这车怎么回事?”
那司机苦着脸,“车坏了,我这不正打电话呢吗!”
“操!车灯呢?警示牌呢?你这么黑乎乎地停着有多危险知道吗?”
“灯都不亮了。”司机都快哭了,“警示牌不知道啥时候丢,丢了。”
邢岳狠狠咬住牙,“下来!到护栏外面去等救援!”
司机二话没说,乖乖地跟着他爬下车,跑到高速的护栏外,跟秦鹏他们俩个汇合。
“报警了么?”邢岳问。
“已经报了。”张晓伟抹着脸上的冷汗,一眼看见了那个瑟瑟缩缩的司机,“操!你他妈有病吧!差点害得老子光荣了,知道不!!”
“唉,行了,走吧!”秦鹏过来拉他,“咱们跟他耗不起。”
车子还能动,就得继续往前开。
不但要开,还要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
邢岳叮嘱那司机,“别回车里,就在这等救援,听见没有?”
司机拼命点头,也是满头的汗。
三个人又回到车上。
还好,除了保险杠掉了,引擎盖鼓了老大一个包以外,车子还撑得住。
张晓抓住安全带扣好,不停地吸着鼻子,“邢哥,你救了我一命。”
“我爸我妈差点儿就没我这个儿子了!”
秦鹏也很感慨,他差点儿就等不到儿子考大学了。
邢岳也系好安全带,然后默默地发动了汽车。
灯柱中的长挂车依旧狰狞,像个瞎了眼的恶魔,一对黑窟远远地盯着他们。
邢岳转动方向盘,从长挂车旁边经过,忽然感觉一阵反胃。
-
九月十七日,星期五,天气不算晴。
项海一个人早起去上班。
今天是他生日。他觉得无论如何邢岳也会赶回来。
到了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就被叫进了会议室。
“刚刚收到明州市局的消息,”周勋神情严肃,“昨晚他们抓了两个人,是在交易时摁住的。”
“据这俩人初步交待,他们的毒品,就是来自东江。”
屋里的几个人脸色瞬间都变了。
“明州市局也证实,这批毒品的成色和纯度,跟以往他们缴获的都不一样。”周勋的声音低沉,“这个情况非常重要。”
想了想,他抬起眼,指着项海和李超,“你俩跑一趟,请明州的同志配合,再把那两个嫌疑人好好审一审。”
“然后把毒品的样本带回来一些。”
周勋说着,看了眼时间,“现在就出发,争取晚上赶回来!”
“是!”李超立刻答应了一声。
项海迟疑了一下,随后也挺直了脊背,“是。”
两个人开着车直奔明州。
路上,李超歪过头打量着项海,“你今天话不多啊,咋了?有啥不顺心的事儿吗?”
“没有。”项海笑了笑,“这不开车呢么,注意力要集中。”
见他不愿多说,李超也不多问。随手打开收音机,挑了个轻松的音乐电台,“那你开吧,累了咱俩就换换。”
“行。”
车厢里飘着轻快的节奏,李超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路边的指示牌一闪而过:明州 90km。
项海捏紧了方向盘。
一路上很顺利,他们在午饭前就赶到了明州市局。
市局的同志在食堂简单地招待了他们一顿,就正式开始审讯。
审讯进行得也比较顺利,大概持续了三个小时。
从交易方式,交易人,交易地点,到交易价格,两人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只是过程中他们又提到了另一个人。
这人跟东江那边更熟,算是他们的介绍人,目前正在明州监狱服刑。
其实他们仨人是曾经的狱友,互相交流了不少经验。他们两个先一步出狱,可还不到一个月,就又被逮了。
李超立刻提出去明州监狱提审那个犯人。明州的警察表示没问题。
他站起身,却发现项海还坐着,“走啊,怎么了?”
他皱起眉,“项海,你脸色咋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
他伸手在项海脑门上摸了摸,“操,冰凉的!”又摸了摸他的手,更凉。
“你生病了!”李超过去扶他。
明州的同志见了也过来帮忙,“赶紧到沙发上躺会儿,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是不是感冒了?我们这有药,给你拿点儿吃。”
项海却坐着没动,只是摆着手,“没事的,没事的。”
“我坐一会儿就好了。”
明州的警察端来一杯热水,他只是握在手里。
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脑门上挂着汗珠,目光中带着恳求,“超哥,抱歉,我,我可能去不了监狱了。”
“没关系,我自己去就行了。”李超笑了笑,“你就在这歇着吧,完事儿了我回来找你。”
项海抿起嘴唇,点了点头,“对不起。”
“嗐呀,你可真逗。”李超在他脑袋上摸了摸,“多大点儿事啊,还对不起,不至于的。”
“不过你一个人在这行吗?”
“行。”项海捧着水杯站起来,“我在这等着你。”
“行,那我速去速回。你歇着吧,啊!”说完李超就和明州的警察急匆匆地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了项海一个人。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两手开始拼命地抖,越抖越厉害。杯子里的热水洒出来,浇在他手背上。
手被烫得通红,可他根本感觉不到疼。
这个城市,这个地方,是他全部噩梦的源头。
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这里。可他还是来了。
他鼓起勇气来到明州,却再没有多余的勇气走进明州监狱。
那里,埋葬着另一个项海。
这十年来所有的痛苦,愤怒,彷徨,耻辱和恐惧,一股脑全部翻涌上来,像带着血腥味的恶潮,灌入口鼻,没过头顶。
他感到窒息。他正在默默地沉入水底。
没人注意到他,也没人能救他。
这种感觉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杯子里的水已经冷了,变成了他的体温,可还被他宝贝一样地捧在手里。
直到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