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秦玅观面容冷淡,瞧不出什么情绪,唯有眼眶被风吹得通红。
原本需要疾驰将近三个时辰才能抵达的地方,秦玅观仅用了两个半时辰就赶到了。
活着的刺客被捆在道路两侧,跪迎秦玅观。
不染尘埃的云纹缎面靴踏进了泥泞中,广袖拂动,长剑落下,刺客的头颅滚落脚边,躯体缓缓倒下。
染血的玄衣色调更显华贵,凉风中,秦玅观剑指跪地之人,剑锋一一点过:
“将你们知道的,都说清楚。不然,朕会挨个查清你们的九族,与你们有关的,下场皆和他一样。”
陷入泥泞中的头颅面容狰狞,目光却显出了呆滞,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
细密的雨珠聚于剑身,织成水膜,模糊了寒光映照出的人影。
血水顺着刃口一滴一滴滑落,无声计算着生命的流逝。
秦玅观身上的煞气大得骇人,守备再三迟疑,终是走到了她身侧。
“陛下,已沿岸寻找,捞出了车驾。”守备低声道,“可……”
“人呢?”秦玅观回首,因隐忍着情绪,神情略显僵硬。
“人,未见着。”守备低头。
秦玅观挽剑抵于身后,压住宽袖,急步行至河畔。
马车碾压过的痕迹仍在,碎落的木屑点缀淤泥,静静诉说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
秦玅观望着滚滚河涛,肩头微颤,喉头也哽咽起来。
一直刻意压制的忧惧刺破她的伪装,疯狂生长。
“唐笙——”秦玅观喊得喉咙沙哑,“唐笙——”
喊声撕心裂肺,满含凄厉与不甘。
第92章
恨意决堤, 秦玅观在悲愤的裹挟下呐喊,喉头嘶哑,冷风灌进胸腔, 在裂隙间游走。
接引宗亲本是毫无风险的一件事,她处处留心, 只愿放给唐笙的闲差, 故意调她远离政治漩涡。饶是这样,也有人敢对她下手。
秦玅观不甘心。
她与唐笙聚少离多,虽有亲昵与交心,但还有许许多多未说开的话。
甚至,她从未亲口对唐笙说过喜欢, 从未与她十指相扣,正大光明地行在宫道上。
唐笙心悦于她,却也惧她,畏她,不敢轻易流露真情。秦玅观本以为来日方长, 她能一点一点拉近她。
临行前,唐笙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谨遵圣命”, 秦玅观攥紧了念珠, 硌得手心发痛。
即日前还吵着闹着要进宫的人,怎么就消失在了浪涛中,再也不见踪迹了?
秦玅观向前一步,风满衣袖, 迎面而来的凉意吹得她轻轻摆荡。
泥块与碎石落进湍急的河水,眨眼间便杳无踪迹。
“陛下!”
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声, 心痛到麻木地秦玅观僵直了身,不敢回首。她害怕一切都是自己的幻听。
“陛下, 在这!”
唐笙再次唤她。
秦玅观回眸,踏着泥泞快步上前。唐笙牵着惠明迎上,瞧清她手里握着的东西后,脚步微滞。
周遭有太多双眼睛了,秦玅观克制住想要拥抱她的念头,强忍着酸涩道:“上哪去了?”
“我兵分三路了……”唐笙欲言又止。
秦玅观气得想要用剑柄戳她,明晃晃的剑刃在玄色的广袖见忽隐忽现。
唐笙怂得瑟缩了两下,只敢用眼缝偷瞧秦玅观。
“我以为……”秦玅观哽咽了声,眼底映出泪泽。
“以为什么?”唐笙莞尔,眼睛亮晶晶的。
方才赶过来时,她便听到了秦玅观的呼唤声。
或许秦玅观本身并没有意识到她这样做对于唐笙的意义。但对唐笙本人来说,这样便足够了。
来的路上,唐笙嘴角上扬,被她牵着的惠明分明瞧见了她在擦眼泪。惠明问她,唐笙却死不承认,步子迈得越来越快,快到惠明要跑着才能跟上。
秦玅观不答她的话,眼神说明了一切。唐笙抿唇,低头傻笑,结结实实挨了一剑柄,痛得龇牙咧嘴,心里却甜得冒泡。
惠明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眼睛睁得圆圆的。
秦玅观注意到这小孩,终于舍得将视线从唐笙脸上挪开。
她阖上剑鞘,抛给临近的随从,俯视瘦小的惠明翁主:
“你是秦长华。”
惠明环顾四周,瞧见了低眉顺眼恭敬行礼的众人,面露些许怯色。
但她仍仰高了脑袋问道:“你是陛下吗?”
秦玅观道:“不像?”
惠明仔细端量了她片刻,松开了唐笙的手,老老实实低下头来,行了个标准的大礼。
秦玅观浅笑,揉了下她的脑袋。
小萝卜头呆了呆,回神时秦玅观已押着唐笙走远了。
*
马车里,秦玅观端坐着,双腕置于膝上,快要曳地的广袖两端离地距离一致。
唐笙倚着车壁坐得笔直,视线飘飘悠悠,转到了秦玅观的靴面上。
“说吧,怎么回事。”秦玅观道。
唐笙将这两日的经历和自己乘马车时所想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怀疑他们如此针对我,为的就是搅乱圣听……”说这句时,唐笙谨小慎微地留意着秦玅观的神情。
她怕自己在秦玅观心中的分量没有那么沉,这话说出口了回成旁人眼中的笑话。
秦玅观没有否认她的话,而是颔首道:“你猜的不错。”
唐笙猛地抬头,心跳加速。
“搅乱朕的视听,好让朕怀疑自己人,无暇顾及辽东。”秦玅观边思忖边说,“禁军大多是朕过去一手带出来的,诸兵官的位置多年未曾变动。看来是有人特意设局,想要塞人硌应朕。”
秦玅观话锋一转:“你猜出了这点,所以分了三路前行?”
“是。”唐笙仍忍不住瞟秦玅观的靴面,“姜守备那一路是回京最近的道路,跟随的仪仗、护卫一应俱全,另两路同都是轻装便服,走的乡间土道——”
“我倒是幸运,这一路刺客最少,遇上车轮打滑就起了戒心。我和惠明若是乘了那两辆,说不定此刻就不能来这了。”
觉察到马车颤动,唐笙抱着惠明翻出了马车,滚进了灌木丛,染上了一身泥。
零星几个刺客冲了出来,很快便被护卫杀了个片甲不留。
她们上车时虚晃两枪,假戏做了全套,竟连随从都瞒住了。
说起来唐笙还心有余悸,这是跟着秦玅观混久了多了心眼,若是她刚来这个世界那会,可能这会她人已经泡发了。
“昨日收到了御史递上来的折子,辽东果然有动作。”秦玅观听了唐笙方才的话有些揪心,在她面前摊开掌心,“事先听了你的劝诫,我提前布了局,所以不至于大乱。”
唐笙同她掌心相贴,感受指节被人一枚一枚地郑重扣下的触感。
这阔别已久的十指相扣,令她热泪盈眶。
“召你回来,也是愿赌服输。”秦玅观说。
“陛下……”唐笙瓮声瓮气道,“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秦玅观听得心痛,想要拥住她,却被唐笙闪身躲开。
“我衣服脏。”唐笙深吸气,小声道。
泥地里滚了一遭,即便换了身干净衣裳,唐笙也还是觉得身上有点脏。秦玅观体弱,又喜欢洁净,唐笙虽然很想和她亲昵,但还是忍住了。
她觉得此刻的自己灰扑扑的,不能靠近秦玅观。
唐笙牵了一会便松开了,秦玅观伸直了手臂,与她僵持着。
这回换唐笙拧巴了,她垂眸,思绪涣散,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她的脚尖,自然而然地瞧见了她靴面的泥渍,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种地方不是千金之尊该待的,秦玅观这样身份,鞋底都该少有尘埃的。唐笙倾身用帕子擦拭,喉头有了压抑情绪所带来的灼烧感。
她擦拭得很仔细,帕子有了污渍便换另一面,指节蜷曲着,暗自发力。
“真不准备牵我了吗?”
“没有。”唐笙边摇头边忙活,“回去再牵。”
卑躬屈膝,微若尘埃。
唐笙的眼神和动作令秦玅观记起了大雨中她们对峙时的场景——唐笙恳求她时,掌心触碰到了她的靴面。
这样的姿态太过卑微,秦玅观不喜欢被她这样对待。
“唐笙。”秦玅观唤她。
被点到的人刚抬首,便被人捧着面颊带近胸前。
“之前教你箭术时,你也总瞧我的靴子,是不是想替我摘了草屑?”
唐笙抿唇,良久才道:“您不该这样,您是陛下。”
初见时,她靠近御辇上的秦玅观,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她的衣着穿戴,那样整洁华贵。在她眼里,陛下就该是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模样。
靴面上的血污、草屑、泥污无不显露着落魄——这些,不该出现在陛下身上。
“你我之间不言尊卑。”秦玅观道,“我不想瞧着你卑躬屈膝,明明你不喜这样,当宫女时连垂首立着,脊骨都挺得直直的,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