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秦妙姝叹气:“还不是小时候贪玩——”
她小声道:“您为什么不催我习字读书呢?”
裴太后听了这话头更痛了,没忍住轻捏女儿手臂内侧的软肉:
“你忘了吗,阿娘催过你多少回,你自个不愿学的。皇家不比寻常人家,女子也是要读书的,你那时同我顶嘴,说是自个过得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孩童,气得哀家头风都犯了。”
这话确实像是她能说出的,秦妙姝惭愧垂首,轻晃母亲的小臂:“姝儿忘了嘛~”
裴音怜瞧着女儿,眼前的场景与从前重合了。
面颊还带着婴儿肥的秦妙姝那时只及她腰高,那么小一个,要被逼着学礼仪,学习字。
庆熙帝虽然有了儿子便不管女儿了,但还是看不惯孩子一味贪玩,过闲适安逸的日子,硬是将公主们上学堂的时辰提早了。
冬日时,天还是黑的,她的姝儿便要被叫起来梳洗。那么小一个孩子,眼睛肿得睁不开,嘴里还在念着什么“之乎者也”,边睡边背,背到最后满嘴胡话。
皇帝要今日要亲自检查皇嗣的功课,裴太后怕她出糗,也怕皇帝迁怒,狠心打醒了女儿。
窄小的竹板表面抽在女儿手心,实则打在她的心上。委屈的秦妙姝哇哇大哭,抽泣着问她:“阿娘,我为何就不能摸鱼上树呢,我为何就要背这些呢?”
裴音怜抱紧了女儿,满脸泪痕。那时的她们没有办法,只能一味迎合皇帝的喜好和要求,以求在这深宫中安稳活下去。
她不想回忆过去的苦楚,深吸气,同秦妙姝聊起了今日的事:
“你皇姊为何要问你学问呢,说来这还是头回。”
“顺道问的吧。”秦妙姝说,“她在和惠明说话,我刚好去请安,便一并问了。”
“惠明……”裴太后念着这个封号。
“她是已故鲁平王的女儿。”秦妙姝提醒母亲,“小小的,眼睛同皇姊很像那个,今年才九岁。”
“惠明的母亲亦出自金陵江氏。”裴太后将冰盆拉近了些,替女儿打扇,“金陵江家女,容貌和才学都是上等的。”
“她们的眼睛都生得很好看。”秦妙姝赞道,“皇姊不爱笑,爱带凶一点的妆面,平时也冷冷的,若是笑了那双眼睛该有多好看啊!”
提起这双眼睛,裴太后有些怔神。
先皇后的那双眼睛也是及好看的,低垂时满是慈悲,似是对这世间万物都饱含着怜惜。
“是啊。”裴音怜应声,语调落寞。
妙姝心思细腻,觉察出母亲的落寞后便问起了别的。
“您猜皇姊叫我背的是什么?”
“是《战国策》,卫鞅亡魏入秦!”
*
“卫鞅亡魏入秦,孝公以为相,封之于商,号曰商君。”
御书房内书声朗朗,秦妙姝走后,秦长华还留在宣室殿背书。
秦玅观一直在批折,纠错时头也没抬,秦长华慌乱改口,背了个更离谱的句子。
“臣太重则国危,左右太亲则身危。今商君为秦王妇儿法——”
“停。”秦玅观抬眸,觉得呼吸有些不太通畅了。
她道:“大臣太重者国危,左右太亲者身危。今秦妇人婴儿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大王之法。是商君反为主,大王更为臣也。”
秦长华眨巴了两下眼睛,开始溜须拍马:“陛下记忆超群,小臣佩服!”
“你背的第一句倒也不为错。”秦玅观面容舒缓了些,端了茶盏拂沫,“且将释意说来。”
秦长华清了清嗓子,用脆脆的声音道:“大臣太重了国家就危险了,大王和左右侍从太亲近了,自身就危险了。如今商君和大王是夫妻——”
茶盏“啪”一声盖上了。
秦玅观忍了又忍,终于将呛在喉头的茶水咽了下去。
“是‘今秦妇人婴儿皆言商君之法’,你瞧清了再背。”
秦长华摸出书来瞧了眼,面颊红扑扑的:“陛下,小臣瞧错了……”
“你性子太急躁了,太过急躁反而容易坏事。”秦玅观说,“《战国策》要好好读,儒家的暂且可以放一放。”
小萝卜头点头,连声道:“小臣知道了,谢陛下教诲。”
眼瞧着陛下还要再问,小萝卜头忙用眼神示意她,方姑姑已经在门边等了许久了。
秦玅观的视线迎了过去,方汀忙捧着密折迈步进去,喜气洋洋道:
“陛下,唐总督来折了。”
小萝卜头得救了,陛下叮嘱了她两句,便叫她回去了。
退至门边时,她回头,瞧见了陛下拆匣的动作——陛下表面瞧着动作有条不紊,实则手上的速度加快了许多。
姓唐,能救她于水火之中。不用想了,呈折这人定是那日和陛下面颊相贴的唐笙。
小萝卜头脚步轻快,嘴里哼着刚背过的书,转身出了殿门。
第107章
黄缎系得极紧, 秦玅观蜷指发力,桡骨端的轮廓清晰可见。
唐大人发回京的东西旁人是不能过手的,方汀观望了一会, 忍住了想要帮忙的冲动。
匣子的奏折比平日里瞧着要厚,秦玅观取出, 瞧见了下边垫着的字条。
这回她没有急着瞧折子, 而是率先打开了字条。
一连看了几张都是制糖方子,上边的字迹还不是唐笙写的,秦玅观的耐心被消磨了大半,唇畔本就难以觉察的笑意直接消散了。
傻王八记得她爱用甜的,反倒记不起她也喜欢有人陪伴了。
一个人吃糖有什么意思, 尝到了也是苦的。
秦玅观夹着制糖方子,交给了方汀:“叫御膳房照着这个制来。”
方汀接了,打眼一瞧便知道陛下闷闷不乐之因了——这小唐大人是个傻的,递了方子再多写几封家书也是好的,怎么偏偏忘了这茬?
秦玅观指尖抚过唐笙亲笔书下的“奏”字, 终于打开了折子。
一张字条落了下来,随之飘落的还有干涩的花瓣。
淡淡的花香弥散开来, 秦玅观的眼角也在此刻微扬。
字条上写着:
“前院栀子花盛放, 很是漂亮,落雨后香消玉殒,唯余满院清香。早晨醒来嗅到,总能记起陛下探指接引漫天梨花的情形。拾了一些晾干, 香气仍在,虽隔千里, 愿与陛下同品花香。”
字迹干净工整,笔画虽然笨拙了些, 但依旧能瞧出出自唐笙之手。
读罢这一段,秦玅观静坐了会,眼底的光泽愈发明晰。她只是瞧了眼方汀,方汀便快步退下了。
殿中无人。
秦玅观收拢折子上的花瓣,双手捧起,敛眸轻嗅。
纸笺上芳香浅淡,混杂着墨香,味道清幽。恍惚间,脑海里有了唐笙立于色调冷暗的窗前,眺望院中落花时的场景,湿润的风正吹拂唐笙推窗的衣袖。
秦玅观好想靠一靠她,枕一枕她的肩膀。
嗅够了味道,她继续往下读。
“日暮时分从政事堂出来,听得叫卖声。辽东糖点同京中不同,唐笙本想买些送回京城,但路途遥远,到京时品相该让陛下倒胃口了,思来想去只叫人抄了方子交给您。为何没有亲笔抄录,陛下冰雪聪明,定当能猜出唐笙的窘迫。”
“处置一省事务,公文颇多,唐笙借此练字,字迹略有长进,不知陛下是否觉察。”
读到这,秦玅观浅浅地笑了,屈着的指节抵上鼻尖,眸光微烁——这是唐笙在借机讨夸,若是此刻她在眼前,秦玅观真想揉揉她的面颊,瞧一瞧她身后有没有摇得欢快的尾巴。
“离京半月有余,身处辽东府衙,真切体会陛下之劳苦。愿陛下以圣体为重,若有伤病,唐笙当夜不能寐。”
信笺没有落款,秦玅观抵额头摩挲信纸,心头又酸又甜。
她将花瓣收进了香囊,缓了片刻,读起了唐笙写下的奏报。
心头留有观阅家书的余温,因而批复时笔触温暖了许多,没有了往日帝王的果决冷厉。
“受贿、勾结乡绅二事,朕已知晓。但未知根源且实证不足,难以严惩。辽东之事,依卿忖度,必要时便宜行事,无需奏报请命。”
密折虽然隐秘,但保不齐没有泄密之风险,唐笙用词内敛,秦玅观也并没有点得太明显。
这话前半句是在告诉唐笙,要将海陵王连根拔除,让其毫无翻身的机会,必须要抓着更要紧的事,譬如寻到他们秘谋的具体事。
后半句,秦玅观也暗示了另一种可行之策——设局,逼迫他们露出马脚,斩草除根。
*
侍女捧着食盒,将一碟又一碟的膳食端了上来。
听闻外间的脚步声,海陵王压低了音量,阖上了门,请他到隔音最好的卧房去。
“依先生所见,这就是场局?”海陵王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了,但这个局,您必须得入。”荀先生道,“一旦回京,您定会被囚住,入了局反倒有一线生机。”
“何解?”海陵王请荀先生坐下,亲自为他倒了茶。
“辽东这盘大棋,不止您和她在下。要想得到益处,就得入局,您来时不也是这般想的吗?”
“正是。”海陵答,“可辽东如今这情形,是牢牢握在她手里的。本王没捞着分毫兵权,反倒为她们抓住了把柄。”
荀先生抚须,嗤笑了声:“孝敬郡王而已,您就算了收受了,不还能转交给她。您是来办差的,和士绅有往来也是极为寻常之事。太祖高皇帝痛恨同室操戈,非逆天之行,不允随意惩处宗亲。光凭这些,她至多能罚您些俸禄罢。”
“她已生忌惮,乡绅里若有泄密……”
“王爷,您说了什么,有实证吗?为何不是那些乡绅污蔑里,挑拨离间?”
海陵王豁然开朗,他笑道:“先生果然足智多谋,本王佩服。”
“王爷,您得等一个机会。”
“什么?”
“唐笙回京,林朝洛巡卫,士绅暴动。”
“您说的是,丰收之际。”
荀先生拂须颔首:“您可进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