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十九。”方十八策马赶上, 同她的河曲马齐头并行,探头探脑,“你还好么?”
方才那轮对峙, 她骇到心快跳到嗓子眼了。幸亏唐笙脑袋转的快,不然她们当场便能被安上怯懦的名头。
这还算轻的, 十八丝毫不怀疑, 再待下去,那群人就会说唐笙提议的换俘等同通敌。
太险了,方十八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
唐笙鬓角的碎发随风飘扬,淡淡道:“方才不好, 如今好了。”
“那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方十八说,“那帮大头兵本身就大字不识一个,谁嗓门大就当谁说的是真的,分不清是非的。”
她说的是实话。
旧式军队一旦脱离朝廷的掌控割据一方,主将就是彻头彻尾的军阀, 是视兵丁与粮饷为己物的。
组成这样的军队的壮丁不知道什么皇帝,不知道什么是朝廷, 只认直接发饷的主将。
这群人大字不识几个, 待在兵营中,不通消息,以鲁莽为勇猛,以愚忠为道义, 这正是主将所需要的。
唐笙若是想要和谈时身后安宁,必然要拿掉以私利为重的孙镇岳, 以及在他麾下尝到甜头的拥趸。
可顺利拿下了,有该换什么人上去, 新换上的人到底能不能顶事,都是未知数。
历朝历代困于此等境况的王朝不在少数。
兵将分离,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武将作乱是少了,军队也没什么战斗力了。
兵将拧紧,结成一块铁板,武将功高震主,再为皇帝所杀,已不是稀罕事。
继任的武官就同孙镇岳一样,维持着边关的战事,作出一个旁人无法接手的局势,让皇帝不得不用他。
这局怎么瞧都是个死的,唐笙想得头痛,面色自然就显露出了阴郁。
“我同这帮人打的交道没你多。”她看向方十八,“依你所见,我怎样才能立稳脚跟?”
她本想问如何才能平稳地撤换主将,但碍于尚在外边,没将话讲得特别明白。
方十八明白她的意思,沉吟道:“立威吧。”
“旁人打不下的城池你能打下,旁人给不起的粮饷你能给出,旁人畏缩退却时你敢冲锋……最要紧的一点,你得是这个——”
方十八竖起大拇指,在唐笙面前晃了晃。
唐笙学着她的动作竖起大拇指,立起了手上亮眼的玉扳指。
方十八用指尖点了两下,眼神在她的双眼和扳指间流转。
“你是叫我利用好参赞同钦差的身份?”
十八颔首。
再坚硬的东西都有破拆的法子,蕃西也不例外。
“兵与官儿嘛,总归会有摩擦。”方十八道,“不妨先拿无关紧要的开涮。”
唐笙松开缰绳,空着的那只手捏住扳指,轻轻转动。
“我不止忧心这个。”她道,“眼下,怕是连契机都没了,更别说见和静公主了。”
今日这事一出,她是孙镇岳,定会将剩余的丹帐俘虏杀个干净,也削首送还给丹帐六部,进一步激化矛盾,好让唐笙没有回旋的余地。
再多想一步,此人定会从唐笙这套出话,将借和谈离间丹帐的计策说成畏惧和退缩。到时候他就是岳飞,她唐笙就是那个卖国求荣的秦桧了。
唐笙想得越多便越觉得可怖,怪不得秦玅观叫她勿要轻举妄动。
抵达凉州府时,唐笙下马的动作都显出了迟缓。
“这些首级分辨完了叫人来领祭钱,这钱本官贴上。”唐笙偏首,不愿再看那血迹斑驳的箩筐,“至于这些首级,以军礼合葬。”
袖角被人拉动,唐笙回眸。
“军士战殁者,给全月粮,这箩筐里得有百十来人,你一下掏得出?”十八压低了声量,“我同你一块垫了这银子,但你得确保领钱的知晓这银子是从咱们这出的。”
这样浅显的道理唐笙自然知晓。十八这是寻了个借口,要同她一同分担了这银子。
唐笙褪去了麻木,神情变得活泛——虽然道貌岸然的蛀虫比比皆是,但和方十八同道的也不在少数。
陛下与她,并不孤寂。
*
眼前是成片漂浮在暗夜中的人头。
沈长卿目之所及全是狰狞血腥的面孔,她往后退去,撞到了阴冷的柱状体,回眸之际看到化作骷髅头的沈崇年正阴恻恻地笑着。
骷髅头上还连着丁点皮肉,一只眼球在,一只眼球不在,沈长卿毛骨悚然,下意识摸索身侧,寻找可以击碎头骨的棍棒。
可揪来揪去,身畔都是空的。
沈长卿惊醒了。
睡梦中她蹭掉了白纱,面上再无束缚。
阳光洒入车内,眼前的光亮是那样的温暖,轻柔地拂去了她身上的凉意。
她松开了紧攥的指节,触碰到了被她捏皱的布料。
“怎么了?”执一从浅眠中醒来,眼睛被阳光映成了琥珀色。
沈长卿唇瓣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执一不由得坐直了身,试探起她的额温。
“未曾烧着,额角怎么汗涔涔的?”
“我……”
执一收手,整理好自己的衣襟,抚层叠的褶皱,静待沈长卿的话。
“我好像能看清了……”沈长卿颤声道。
执一僵了僵,眼底慢慢注入了欣喜的色调。
“我在哪?”她问。
沈长卿抬手,指尖触到她的面颊。
“我的眼睛在哪?”
指尖缓缓滑动,点在了执一纤长的睫毛上。
“是这。”执一握住她的指尖,重复道,“是这。”
指腹发着烫,热意蔓延到了沈长卿的耳廓和面颊。
她轻轻抽出指尖,向右边探去。
右手手背有绒绒的触感,那是未曾伤愈的肥啾。
沈长卿微侧身,捧起来灰白相间的肥啾,送到执一心口前,心有余悸道:“好在方才我攥的不是它。”
“看得清晰么?”执一语调里难得沾染了急切,沈长卿颇觉新奇。
“仍旧是模糊的,只不过轮廓更清楚了。”她将肥啾方至执一掌心,再次探出指尖,像初见人世的婴儿那样,好奇得打量着她。
指尖落在半空中,沿着她的身体轮廓划动,温柔地描摹着她的眉眼。
“好——”执一扬起笑,“这是个好兆头。”
“还是朦朦胧胧的,像是蒙了层白纱。”沈长卿说。
“再歇段日子便能瞧清了,现下还是少用些眼为好。”执一叮嘱她,“不要时长瞧着光亮,这样不好。”
语毕,她打下车帘,好让沈长卿的眼睛舒缓些。
“许久未见这样好的日光了。”沈长卿莞尔,“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除了日光,她也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执一道人。
她的双眸生得真好看,沈长卿从见她起的第一面起便发现了。
沈长卿很想贴近了些瞧,但碍于身份总与她隔着段距离。
失神间,温热的指腹探了过来,柔柔地带起了她的眼睫。
执一惯常性地检查她的双眼,沈长卿的心砰砰直跳——瞧不清和瞧得清是两码事,离得这样近,她能感知到执一呼出的鼻息。
“方才是梦魇了么,手攥得这样紧。”执一检查完左眼,贴近右眼,“冷么,要披件衣裳么。”
沈长卿听着熟悉的语调,鼻息微滞。
“梦着沈崇年了。”她喉头发哑,句句给了回应,“还盖着毯子呢,不冷。”
醒来这片刻,她已然忘记了梦中的阴冷。
那悬于城墙的腐烂头颅已吓不着她了。
沈长卿明白,她做这样的梦无非是那束缚她已久的道德感在作祟。沈崇年已死,死人最多托梦恶心她几回,对她没有任何损伤。
“他来索命?”
执一垂下双手,却未急着远离。沈长卿终于瞧清她那双漂亮的眼眸了。
“就是来索命,又有何妨。是他逼我下的死手。”沈长卿答。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长卿竟觉得自个从执一那张冷脸上瞧见了清浅的笑意。
“看来是我道法未成。”
执一抚上她的眉心,落下几笔,再郑重一点。
“好了,今夜不会再有噩梦了。”
沈长卿眨巴眼睛:“你在诓我。”
执一微微瞠眸,流露出些许困惑。
“画符得用黄纸和朱砂,你一未画押,二未开光,哪来的什么法力,替我震慑鬼魂?”
“心有所托,心诚便灵,不在乎这些规制。”
这回执一是真的笑了,沈长卿瞧清了。
这人好似在把自己当童稚哄,举止间流露出的再也不是从前的疏离与抗拒了。
好一个满怀悲悯的道坤。
不愿同风光无限,位高秩重的人亲近,只愿在她跌入泥尘,最为颓丧时伸出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