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第169章
京城飘起第一场雪起, 宣室殿便架起了炉灶,预备着煮茶。
梅枝上扫下的净雪,清掉里外两层, 收进陶罐之中,最后添上明前龙井, 置于炭炉之上, 焙制成茶。
秦玅观将折子搬到了围炉前,盖着薄毯的膝头挨近熏蒸的热气,指节一搭没一搭地拨捻着念珠。
方箬进来时,她才从暖椅上直起些身,微仰首瞧她。
一年不曾回京了, 方箬像从前那样远远地瞧着秦玅观,既熟悉又陌生,恍然间,竟不敢平视她了。
“朕调你随军历练,磨一磨棱角。”秦玅观屈指叫她起身, “这一年,历练的如何了。”
方箬打好了腹稿, 一五一十地说起了自己在辽东的见闻, 词句间少了为官者的傲慢,多了几分愁绪。
语毕,未听得陛下应声,方箬等待了许久, 方才抬眸。
“左眉断了。”秦玅观抚过自己的眉毛,“是流矢刮掉的?”
方箬语调发涩:“回陛下话, 是。”
流矢擦着她的左脸飞过,只差几寸便能命中她的眼睛了。
秦玅观颔首, 又问起了她对于辽东和蕃西局势的看法,最终决定将凉州总兵一职授予她。
“虽有八万人,可多为败兵残将。”秦玅观问她,“这不是个好差事,你愿接么。”
方箬垂眸,藏下眼底的泪光,这才膝行上前,接过了秦玅观手中的信印。
秦玅观笑意温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这情形,方箬从前鲜少见到——时隔一年,陛下的气色好了许多,笑容比从前多了好些。她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方箬说不出感受,但也始终记着一条,秦玅观依旧是她的君主。
“赴任前,替朕带些物件去。”
秦玅观叫来方汀,丢了薄毯子,亲自去取那些预备好的物件。
造办处新制的腹甲、黑岩色衬底毛边点缀的裘衣、书函包着的边角泛黄的《武经总要》,一件一件地落入行囊中,最后是一方毛绒绒的暖耳。
方箬的余光里,陛下拇指指腹轻轻地挂着兔儿那般地暖耳,目光柔和。
*
唐笙抱着兔儿似的暖耳,嘴角快要咧到耳后根了。
旁人或许不认得,但唐笙肯定认得——这是霜降日秦玅观戴的兔儿帽,唐笙当时没忍住摸了两把,没想到秦玅观还记着。
“暖和。”唐笙戴上暖耳帽,倾身,继续翻起行囊。
“武经总要?”她抽出一卷,信手翻了翻,瞧见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十八抱着汤婆子凑了上来:“这字怎么像陛下的,又不太像陛下的?”
“是陛下十四岁修习兵法用的。”
方箬平缓清冷的语调飘进屏风内。
唐笙和十八齐齐回眸,隔着屏风,瞧见了火盆边坐姿笔挺的身影。
“这个是腹甲吧。”十八最先回过神,拂过裘衣,瞧见了最下边罗缎包裹的甲胄,戳了戳还在怔愣的唐笙,“我记得你的腹甲挨过一锤,还瘪着呢。”
裘衣被物主取出,同《武经总要》一道抱在怀里。
“甲胄下还压着东西。”方箬的声音又飘了进来,“小殿下同二殿下找匠人雕了两方平安佩,叫我一同带来了。”
“行囊边角还塞了东西,陛下说你应当知晓是什么。”
唐笙遵照方箬的提点往下探,果然摸到了东西。
那是一袋包裹严密的豆蔻,并非大齐土产,而是是南邦的小国进贡的,相较于土产豆蔻,味道更馥郁些,烹饪肉食与糕点时,添上几粒便能改味。
军中少有鲜食,若是有肉食也是随地取材,要么是腥臊的野猪,要么是死伤的战马,数量最多的便是风干的肉段了。
风干之肉粗盐并不多,味也难以用美来形容。不愿开小灶的唐笙吃了几回,便不想再碰了。
这些事,秦玅观从前都经历过,因而都替唐笙考虑到了,几乎衣食住行都替她准备了一遭。
唐笙蹭着绒毛,指尖抚过冰冷的甲胄,很想躲起来大哭一场。
皇帝姥儿事事为她着想,事事挂念着她,这种失而复得的关心与爱护,她已经许久没体会到了。
她好想念她,好想抱抱她,贴着她的面颊诉说不舍。
唐笙正难过着呢,圆乎的脑袋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她的眼睛。
“是要哭了罢,看样子是要哭了。”
她头垂得低,方十八躬腰,扭出了一个很考验腰腹力量的姿态,故意逗她。
“陛下这般细致,十九要淌猫儿泪咯。”
唐笙梗了梗脖子,挺直肩背,硬生生刹住了思念。
“你胡说。”唐笙推人,“谁要哭了?”
十八撇撇嘴,不说话。
一番不同寻常的安慰过后,方才还抱着东西默默难受的人倏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边去。
唐笙脚下生风,步子快得方十八都要跟不上了。
沸腾的锅中落下几粒豆蔻,淡淡的香味弥散开来。
“方总兵一路辛劳。”唐笙逆灯火立着,拿出了参赞大臣的气度,“照例,今日该举宴相迎。但适逢战事,一切从简,只能以这腌肉为将军接风洗尘了。”
方箬浅笑了下举起装酒的皮囊,唐笙摘了别在腰间的水囊同她相碰:“我不饮酒,便以水相待了。”
“好。”方十八也寻了盖碗,从方箬那斟满了杯,一饮而尽。
水囊、酒囊、盖碗相碰,发出“咣当”的声响。
恩恩怨怨随风消散,大敌当前,决策者凝聚一心,方成大业。
*
沈长卿第六回反磕沙漏,倾听流沙飞逝的声响。
酉正已过,执一道人仍旧未归。
冬日里天黑的早,山高路远,战乱时城郊又多匪患,即便执一身手再好,沈长卿也压不住心中的担忧。
她摘了草药浸过的细纱,一路摸索至玄关处。
紧闭的门扉为风拂动,沈长卿心下一紧,所有的注意都集中到了纸窗上。
地板吱吱呀呀,两抹人影映在了窗弦上,紧接着,她听到了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这鬼地方,冻得脚趾头都要掉了了,还要多久才能回京呐。”
“再走几日就要到了,这几日官道难行,等等罢。”
“哎,就属她精贵。走走停停,一点苦也吃不着,她不是连官职都被削了么,怎么还得迁就她。”
“这不是没有诏旨,陛下也下了令,要好生看顾她。你收着些罢,把总知晓了该说你了。”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嘛,辽东牵扯着多少人,贸然处置了不妥,就是要先召人回京,再做处置。哪有谋反了还能被重用的?你信么?”
“无论如何,咱们办差便是,管那么宽作甚。”
……
沈长卿抚门的手垂了下来,宽大的袖摆晃了晃,被烛火的拉长的身影微微摇曳。
等到脚步声远了,她才回了客栈里间。
案上的烛火晃人,搅得人心神不宁。
沈长卿想要熄了,但又念着执一迟迟未归,忍耐了片刻,终于背过身去,将这盏灯留给了她。
窗外风声阵阵,呜呜咽咽,像是有人在哭号。
沈长卿觉得冷,将两床褥子都摊平了,压在身下,棉被也拉高了,遮住了大半张脸。
烛光还是十分晃眼,映在墙壁上的影子黑黢黢的,压得人难以喘息。
这个时候,摘下的细纱便派上了用场。沈长卿重新系上,缓缓阖眸。
万事俱备,静待了良久,仍是没有睡意。脑海里总是不自觉地回荡着差役的议论声。
沈长卿知晓处于不同位置的人,所看到的听到的,都存在局限,她本不该计较这些话,但心绪却不受控制的脱下缰绳,引得她钻进窄巷。
觉得她此次回京等同于押解至三司会审的人不在少数,扪心自问,沈长卿自己都不信还能得到皇帝重用。
引出沈崇年及其余部拿回,她用的药亏损了身体,这一路感染了几回风寒,被马车颠得几乎头痛欲裂,最终都在诏旨的催促下重新上路。
为人臣者,一生囚于一个“臣”字。
梦魇时,那还连着皮肉的可怖骷髅头开口了,念咒般说着“臣”字。
“你以为这样便赢了么——”
“你我结局,必然相同。”
沈崇年死前那番话成了困住她的魔咒,箍着她疑神疑鬼,用谨慎惊惧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
墙壁上的黑影扭曲成了破庙中沈崇年掐着她的下巴时映出的模样,恍然间,沈长卿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充斥着血腥味的夜晚。
肩头抑制不住地颤抖,皮肉亦生出了麻木的触感,有那么几个瞬间,沈长卿快要喘不过气了。
她咬牙熬去了最痛苦的一阵,扶着榻沿起身,吹熄了那盏烛火。
今夜的残月为阴翳遮蔽,烛光熄灭后,屋内只剩一片漆黑。
沈长卿的五感在这暗夜中变得更加灵敏,心中的不安感愈发浓重,摸索行进间,生出了草木皆兵的惊惶。
屋外,窗纸不知剐蹭到了什么,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沈长卿鼻息微滞,脖颈微仰。
她在刹那间僵住了,浑身血气都涌上了颅顶。
冰冷的匕首刃抵上了她的喉头,抽走了全身的暖意。
“别动。”
背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