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第170章
“别动。”
匕首尖上挑, 横在她身前的手臂挥动了两下,试探起她是否是真的目盲。
沈长卿适应了匕首刃的凉意,思绪稍定。
“你要什么, 财,还是我的命。”她配合着挟持者的动作, 微仰脖颈。
挟持者不答, 用匕首告诫她不要说话,带着她一步一步退向窗沿。
沈长卿从他的这个动作判断出此人并不是想取她的性命,紧绷的心弦有少许松动。
能摸着她的落脚处且不求财,暂无伤及她性命的打算,不知她视力已有所恢复……
挟持者要么是循着车马追踪了一路, 要么是有车队中离她较远的人通风报信。但无论是哪一种,必定都是与朝中势力瓜葛着的。
这个节骨眼上劫持她这个罪臣,其心不难辨别。
沈长卿脑海里蓦地浮现了谋逆的卦象——有人想制造出她谋反的假象。
单纯杀了她不足以诛了女帝之心的,只有她彻底反了,才能将秦玅观的宽仁变作识人不善, 永久地钉在耻辱柱上。
匕首刃剐蹭着肌肤,印下一道血痕, 沈长卿觉察不到痛楚, 心快要跳至喉头了。
躯体对于兵刃的恐惧抑制了她想要发出喊叫的冲动,但思绪又不断地提醒她,必须要要嘶吼出来。她若是不声不响地被人带走了,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沈长卿循着记忆, 踢翻了快要熄灭的炭盆,清脆的声响激得挟持者侧身观望。
他回眸的那一瞬, 沈长卿的手牢牢钳住了匕首。
她大喊:“有刺客,捉拿刺客!”
挟持者手背青筋暴起, 在她出声的刹那下了死手。
沈长卿的掌心的骨头被刮得作响,她借着全身力气压向窗沿。纸窗瞬间破开,黑衣人重心不稳,半个身体被她压得退至窗外,勉强稳住身形时,嘈杂的脚步声已经响起了。
人在危急时刻爆发出的力气比寻常要大得多,瞧着弱不经风的沈长卿惊惶间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掌心被匕首搅得血肉模糊了也不肯松手。
他迫不得已,放弃了匕首去摸腰间藏着的暗器,沈长卿抓着机会狠狠刺向他的心口。
房门亦在那一瞬被人踢开,火光冲了进来,心口被刺中的黑衣人忍痛揪住沈长卿的衣襟,将她带下楼去。
沾染血污的月白衣角划过窗沿,失重感包裹住整个身躯。
在这要紧的关头,沈长卿的心反倒静了下来。
她只想要刺客死。
重物落进雪地中,声响闷重。数道人影闪过,揪着落地者肩头的衣料将人拽走,护卫冲来探看时,雪地里只剩下蜿蜒的血渍了。
*
今夜又落雪了。
临近蕃西,与泰华山同属一脉的燕娄山积雪又厚了层。
天蒙蒙亮时,一队人马呵着热气上了山。
巡山的将士一脚踩下去,从脚底板到膝盖都没了进去。把总扯着嗓子,叫身后这帮新兵用火铳支地,探清了深浅再下脚。
“大人,前边那个怎么鼓着,像是个人形,地上雪的颜色也比旁边深好些。”
把总掸去面上凝着的雪渍,定睛去瞧,心中警铃大作:“都别动,长枪呢,给我把长枪!”
红缨枪经了几手传递,终于落在了把总手中。他远远探枪,扫去了人形物上边的积雪,看到了一具已呈青白色的尸首。
尸首穿着齐军边将服制,颈部的护甲染着深褐色的血渍。把总认出了这是前些天带队巡查关隘的严百户,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枪头连扎几下雪地,把总大步迈过,看清伤口后,汗毛直立:
“是丹帐刺茅扎出来的血窟窿!”
“不好,丹帐人趁着大雪摸进来了!”
围着把总的军士不住地后退,靠着山沟的,脚下一滑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他并没有跌死,只是起身时被自己擦过的东西吓得浑身瘫软。手脚并用地退了几步后,军士的双手触到了滚落的头颅,失声惊叫。
沟渠里满是齐军尸首,新雪拂开后,已然凝结的雪痕蜿蜒而下,静静诉说着不知道多久前发生的惨剧。
坡道上,巡逻军士俯瞰着沟渠里的情形,双脚麻得迈不动了。
把总扫过尸首上整齐的割口,脑袋一片混沌,眼前黑了又黑——这样整齐的刀伤,像极了瓦格长马刀割开的。
瓦格、丹帐……
把总膝盖有些软了,险些跌进沟渠。身旁的军士眼疾手快,将人拉了回来。
“愣着作甚!”把总推了把身旁人,沿着来时的道路率先冲下了坡,“快去报给大营,快!”
*
离燕娄关四百里外的凉州城,唐笙端着铜盆出来,梳洗完水刚泼出去,便散作白雾被风吹远了。
她将暖耳往下摁了摁,回眸时瞧见了连滚带爬的军士。
“怎么了?”唐笙扶了来者一把。
“参赞……”腰后插着信旗的军士面颊黑乎乎的,边抹眼泪边道,“昨夜平梁城遇袭——”
唐笙将人拽起身:“你说什么?”
“平梁城遇袭了,金留守不敌强攻,带人撤了!”
人多眼杂,这样重大的不利军情容易动摇军心,唐笙浑身血气上涌,顷刻间红了脖颈,领着人入帐。
“咋了?”方十八睡眼惺忪,手上还打着臂缚。
“你,再说一遍。”唐笙松了手,面色差到了极点。
传令军士将帐外的话复述了一遍,屏风被人唰地推至一边。
“平梁离凉州六百余里,丹帐人怎会绕到那侧?”方箬语调还算冷静,“你将话说清楚些。”
“没错,是瓦格人同丹帐人一起突袭的,金留守已经撤走了……”
“孙镇岳呢,他领着十二万人,守不住平梁城么!”
“昨夜孙将军同诸将官在泷川主帐,军报比凉州先到,定然已去回援了……”
三人视线相汇,意识到了最要紧的一点:泷川作为主营兵力最多,是凉州的后盾,丹帐同瓦格突袭了平梁极有可能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
若要奇袭,必然是走燕娄山一带。雪天山路难行,便是天神下凡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翻山越岭,带着充足的兵力突袭平梁粮草大营。
单反这个金留守是个有魄力的,也不可能一夜间被击退,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个金留守吓破了胆,不战而退。
这个局孙镇岳不可能瞧不出,但平梁是连接各营的枢纽,万万丢不得,他必然要调兵驰援。
所以,丹帐人的首要目标必定是拱卫泷川的凉州。
果不其然,传信军士前脚刚走,令旗兵便飞了进来。
“报——”
“丹帐步军迫近,已同外城郭的守备军交战了!”
“报——”
“嘉元关遇袭,丹帐人用了投石机!”
“报——”
……
“都听到了。”方箬戴上盔,取了佩刀,“十八,你去嘉元关督战。”
“本将亲自去一趟城墙,十九坐镇主帐,总理勤务。”
唐笙刚想开口便被她一句话顶了回去:“你懂阵法么,懂如何调度么?再说了,哪有参赞上城墙的道理?”
听着这熟悉的刻薄语调,唐笙当即哑火了。
“召集诸将,到中帐去。”方箬招呼十八,“走!”
唐笙望着她们的背影,指节蜷紧。
她鼻息发沉,冷静了片刻,打帘叫人:“将粮台和各营主事、支度使都叫来,两刻钟内必须到齐。”
唐笙来回踱步,思来想去,直奔书案写下了书信。
因为紧张,她的指尖微微发颤,为了遮掩忧心,她不由得加快的书写速度。封信笺时,唐笙循着接缝加盖了官印,封口来回抹了几次蜡。
“再派一队人到泷川去,务必要循着守备兵官,得了确切消息,再递去京师。”
“领命!”传信官回答有力。
唐笙目送着一队又一队的人马离开营寨,终于等来了各营的后勤官。
众人还未来得及见礼,她便下达了调令。
“各营的粮草,大到确切储量,三餐配给,小到一伍军士一日嚼谷,本官今日午时前要拿到手。若有延误,军法处置。”
话音未落,帐外便传来了隆隆的炮声。
“都听见了?”
“战事紧迫,凉州有随时被围的风险。每一笔账,都得算清了。”
“本官在帐前设下鼙鼓,无论是谁,敲击三回,便能上报。各营监官今日也能到位。倘使有人还用吃空饷那套,中饱私囊,亦或是叫将士们吃上泥沙粥,本官绝不饶恕!,”
前线一旦战事吃紧,后方的反而更为高兴,因为可以敞怀“紧吃”了。支度官与粮台官手上捏着的这点权,在这些关头总能无限放大,不停地滋生贪墨。
唐笙既是总领参赞,亦是钦差大臣,杀几个小官不在话下,无需请示陛下。
可以说,唐笙若是想,她便是凉州的“皇帝姥儿”,因而这番话颇具震慑力。
众官员战战兢兢地退下,一出营寨便叫来了各自的属官吩咐差事。
大帐外,雪花轻缓飘落,若是忽视了火光与轰隆的炮声,仍是一派安宁祥和。
唐笙南向眺望,恍然间,又看到了宣室殿内长明烛光与秦玅观映在窗上的剪影——陛下不知又要在忧思中度过多少个难熬的长夜了。
今日这情形,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凉州被围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