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她不喜残月的意象,遥望天际,思绪总是发沉,发闷。
“陛下……”
传令官小声提醒。
“说。”秦玅观终于回神。
“启禀陛下,平沙关一带有异动,象州、禹州镇府均有上报。”传令兵官道。
秦玅观垂眸,腕子搭在了剑柄之上:“这是逼近重镇了。”
九年前,她仗剑立于幽城巅,击退了从象州、禹州逼近的瓦格重骑,沈长卿是立于她身侧,事事为她考量的谋士,如今她们却要兵戈相见了。
大雪在今日才停下,带着赦免诏旨的女卫同沈长卿同日出城,却未能在要道上相遇。
她们就这样在苍茫的大雪中错过了。
方十一处未有回音,至于沈长卿——
是天意如此么?
还有回旋的余地么?
定要兵戈相见么?
秦玅观不断地反问自己,答案却越来越渺茫。
“调红夷炮去罢。”她低低道,“叫禹州镇府预备守城。”
“是。”传令兵官应下。
寒风萧瑟,城郭隐与暗夜之中,宛如蛰伏的猛兽。
铺展于天地间的步骑兵阵成了捕兽巨网,扑向静谧的禹州城。
“大人,未得诏令,怕是不能从此处轻易过去。”沈长卿身侧将军扯着马缰低语,“不若学秦玅观,跨过平沙江,直捣京师。”
马匹刨蹄,马尾轻晃。
沈长卿望着暗夜中隐匿的城墙,视线逐渐模糊,思绪回到了前往辽东治疫的雨夜。
她牵马渡河险些被奔涌的江水冲走。那时的天还未有这样凉,她半身泡在江水中,牙关打颤,行几步便栽进了几回江水。
那回她是被军士救上来的,除了她,便没有人敢真正下水了。
沈长卿也是那时体会到秦玅观的毅力与决心是旁人远不能及的。
她是明君,是圣主,她敬畏秦玅观,也渴望权力带来的安稳。若非紊乱的朝局,若非群臣的逼迫她绝不会与她为敌。
沈长卿并不觉得她此行能夺得大位,但与其任人宰割,不如死在斗争的路上。
死即死尔,生者即是过客,死者不过归人。
史书工笔何所惧,她渺如天地一浮萍,倘使归去有择机,她宁做落在泥淖中微尘,也不愿生在宫阙与官舍间了。
“城墙无灯是何意,你可知么。”沈长卿问。
说话的将军面色一僵:城楼不点灯火是为了掩藏驻军位置,亦或是掩藏炮口布置。禹州城如此静默,说明守将已经做好准备了。既然城墙都有了布置,那平沙江沿岸说不定也布置了埋伏。
“战时各处戒严,禹州城防敌人也未可知,不妨——”将军试探道。
“腊月的江水,我敢蹚,你们敢蹚么。”沈长卿道,“退回辽东,等到林朝洛率军赶回,还有余地么。”
她直截了当地击碎了将军的退路,再抛给他一丝希望:“大齐还有兵可调么,都抵在辽东与蕃西二线了,各城留守的不过是老弱军户同千百个差役罢了。这样的守备军能抵得过轻骑冲锋,步军砍杀么。”
将军被她说动了,面上的神色稍有缓和。
“你去传令,就说叛军把控了城池。”沈长卿拔剑,指向城楼,“前军准备攻城试探,中军预备增援。”
“得令!”
军令传到,军阵开始运作。为了鼓舞士气,沈长卿身先士卒,来到了前锋阵营。
轻骑阵宛若澎湃的潮水,即将显出排山倒海的威力。一声令下,马蹄成了炸响的惊雷,震颤天地,眼前的城墙都陷入了晃动。
信旗即将挥下,斥候前来报。
“大人,有人拦阵。”斥候抱拳跪奏,音调中难掩惊诧。
沈长卿勒紧马缰,宽袖垂于膝上:“多少人。”
斥候答:“一人。”
“一人?”
简短的两个字激起了千层浪,周遭所有闻得此言者,视线全都汇聚到了一处。
惊诧的,好奇的,不解的,嘲讽的……
一人拦阵,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沈长卿的耳畔充斥着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她缓缓抬眸,眼前浮现了执一的身影。
“是个坤道,牵着一匹马,身无兵刃。”
“人在何处。”
斥候引她上前。
沈长卿大马,果真看到了那道遗世独立的身影。
风吹起了执一宽大的得罗袖摆,勾勒出她挺拔的身姿。
赶了太久的路,执一的鬓角乱了,面上也留下了风雪的痕迹。
她望着沈长卿,眼底凝着化不开的愁绪与忧心,眸色更显幽静。
马蹄踢踏,踩碎了清寂的夜,也踩在了执一的心尖上。
梦中出现了千百回的场景真切地出现在眼前,执一难过得心要碎了。
到底是哪一步,她才没能抓住她。
再往前便是万丈深渊了,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天上仙跌成万人唾弃的逆贼。
那风光霁月,笑意温和的沈长卿本不该成这样。
执一掩于袖下的指节蜷起,鼻腔泛酸。但她的面色仍是淡淡的,似乎世间的俗事并不能捆缚住她。
沈长卿微仰着首,低垂着眼帘,睥睨她。
对峙良久,执一解了马鞍与缰绳,弃至阵前,低语几句,叫马儿走远。
那马儿似乎颇通灵性,竟也慢慢悠悠地远离了军阵。
身后是巍峨厚重的城墙,身前是肃杀外溢的千军万马。
执一孤身立于阵前。
一个人,便成了一整道屏障。
沈长卿很想笑她愚蠢,被利用了都毫无觉察,也很想叫来军士将她押走,可嘴角还未上扬,到唇畔的话便停滞了。
道人的视线穿过层叠的人影,一眼便攫取了她。
第184章
执一鲜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多数时, 她的神色总带着疏离,静静地听,静静地思忖, 对上她视线的,总觉得在那一瞬为她洞察到了内心。
这回不同。
执一满眼悲悯与哀凄。这种神情不是源于同情, 而是来自痛惜。
坚冰似的面具出现了裂隙, 沈长卿的唇角怎么都扬不起来了。
雪幕苍茫,成了弥散的白雾,卷起了她们的衣角。
阵前好似只剩下了她们两人,落在肩头的雪花都放缓了。
“沈大人,再向前, 便要万劫不复了。”
执一的声音散在风中,落到沈长卿耳中,像是穿过了漫长渺远的时空。
“那又如何。”马蹄踢踏,停在了执一身侧,沈长卿扯着僵硬的面颊, 露出个不在乎的浅笑,“你一人怎抵三营兵马, 不过是螳臂挡车罢了。”
她压下扎于革带旁的长刀, 俯下身,小臂抵于膝头,盯着执一映着光点的眼睛:“你若识趣,早些让开。”
“一步错, 步步错。”执一眼中的光点越聚越亮,“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跌入深渊。”
沈长卿轻蔑的笑了。
“外敌当前, 若是内乱,后果如何, 沈大人应当比我清楚。”执一迎着她的目光,眸色坚毅,“这千古骂名,您一定要背么。”
“向前一步,于我而言是唯一的生路,我一退再退,连死期都难延缓。”沈长卿探出指尖,抚平她凌乱的鬓角,动作温柔,眼中却不含温度,“此时此刻,你亦是如此,你同我瓜葛着,会退一步进不去禹州城池,向前一步必将死在乱刀之下,你明白么。”
家世的不清不白,押送官差刻意隐瞒的细节,为保官职沆瀣一气推卸责任的言辞,朝臣默契的排挤,秦玅观安抚为了人心的踟蹰……
一步步将她逼至崩溃的悬崖。
沈崇年的谋逆致使她下狱,虽有方清露不得动刑的照拂,但辽东大小官差仍不分昼夜地审讯,不准她阖上片刻眼睛。她忏悔,她低伏,她如实供述,所坚持的那点骨气被打成了稀泥,最后化作布满泪痕的陈情书递交京师。
她没能等来赦免诏旨,反倒等来了沈崇年抛出的诱饵,书信被烧毁的噩耗。
沈长卿本就微弱的希望破灭了,那时的她尚未动过谋逆的念头,枯坐一夜思索出了应对之策。谋杀啖人血肉的生父,与方清露合力剿灭蛰伏辽东的逆贼。
她惴惴不安地等待诏旨宣判,可京城了无音讯,她仍被囚于厢房中,一旬来,目之所及只有那被高墙割开的天空。后来,四四方方的天变得广阔了,她能走动的反而只剩下了两层窄小的楼阁。
直到一场大火,烧毁了她毕生书著的经卷,烧毁了她心爱的古琴,也烧毁了她的求生之心。
沈长卿本不想逃,楼阁下却有一人张开臂膀,不顾安危地等待她纵身一跃。
都说否极泰来,在那之后,她终于收到了召她回京之令,可双眼却盲了。
再之后的事,她不愿细想了。
黑衣人死前的话日日在她脑中盘旋。
“朝中有人要我们拿你,至于是谁,我也不知,但我知晓他们同禁军有瓜葛。”
处处都有人要她死,她想活了,可人人都要她死。
当初为了保命徘徊于宫阙与官舍间的权宜之策全都成了过错。为了摆脱沈家桎梏向上爬成了错,为了避开风波的周旋也成了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