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是她的生本就是错的么?
沈长卿想不通。
大概不握实权者,注定要仰掌权者的鼻息。掌权者称是便是是,掌权者说非便是非。
一次轻得不能再轻地吐纳,便能将她拼命求来的彻底掀翻,谈笑间定下她的生死。
“我要权,我要活,俯仰由人的日子,我过够了。”沈长卿说。
“没有权柄,便活不下去了么。”执一凝泪,“沈大人,你已捆缚于庙宇,不得解脱了。”
“我不要听你不痛不痒的话。”沈长卿轻笑了声,“我没有你那样广阔的胸怀,也没有你心中的道义,我不过是个想活的乱臣贼子罢了。”
她推着执一的肩头起身,攥起缰绳,狠狠甩下。
绛袍衣袖拂过执一的面颊,像是抽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驾——”
马匹擦着执一奔走,随着她的动作,轻骑军阵开始运作,数不清的战马与她擦身而过,稍有不慎,便能将她踏碎于马蹄之下。
执一并不躲闪,她回眸追寻沈长卿的背影,唇瓣翕动。
“沈长卿——”
沈长卿背影微僵,却不愿回头。
执一颤声,不染尘埃的音调中抑着浓重的不甘。
“我知道你不甘心——”
“可成为逆贼,为百姓唾骂,遗臭万年真是你心中所愿吗?”
马蹄渐缓,执一望着那道清癯的背影,泪波在眼中流转。她没有哭,只是心头闷得她快要无法呼吸了。
“你所期盼的,明明是辅佐良主,入阁拜相,高坐明堂,画像奉入紫光阁,万古流芳!”
马蹄激起的雪花打湿了执一的袍摆,战马扬起的风浪卷起了她的袖摆,形单影只的人在骑兵阵中无比脆弱,行进间的长风似乎都能将她吹走,稍有不慎便能被碾锝血肉模糊。
指腹压过的鬓角余温已经散去,再为长风掀乱。
“长卿——”
执一尾音藏着无限情思,最后二字压于齿间,高亢且悲愤。
“回头——”
“再向前,便真是万劫不复了!”
铺开的军阵缓缓停下。
沈长卿泪流满面。
执一太了解她了,轻而易举地戳中了她心底的隐痛。
她毕生所求便是成为名扬天下的贤能,为良主所信赖,名垂青史,彪炳千秋。
士为知己者死。
良主给予足够的信赖,她便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秦玅观不信她。
因为她姓沈,她成了朝堂中畸形的存在。秦玅观敬她,却也忌惮她。
因为她姓沈,她成了逆贼之后,秦玅观捏住她的把柄,愿意留她一命,但绝无光明正大重用她的可能。
她身边从不缺能臣与忠臣。从前有唐简,如今有唐笙和方家十八姐妹,劣迹斑斑的沈长卿只能眺望。
沈长卿仰视苍穹,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逆贼啊……”
“大人……”觉察到她有所崩塌的将军低声提醒,“此刻已无回头的余地。您切莫忘了沈老太傅的遗志。”
再向前,她又和沈崇年有何差别呢。
沈长卿覆上剑柄,倏地攥紧。
长剑出鞘,嗡鸣奏响了最后的哀乐。
“长卿——”
执一疯了般奔向她。
“住手!”
城楼上传来厉呵,无镞的箭矢擦着沈长卿的面颊飞过,扎在了雪地上。
剑刃偏过,划在了她的肩膀上。受惊的马匹扬蹄嘶鸣,冲得阵后战马后退几步。
火光绵延,照亮了无数道雉堞,黑洞洞的炮口也显露出来。
龙纛升起,彰示者来者身份。
书写着“齐”字的军旗猎猎作响,划破了漆黑的夜。
秦玅观放下弓,隐在灯火中的眼眸无比幽暗。
三营将军望见她,面露惊惧。
身后的军阵更是一片哗然。嗡嗡声犹如潮水,涌入沈长卿的耳朵。
长剑落下,激起马蹄踏碎的雪污。
城门洞开,一队青蓝袍制的御林卫策马前来,为首的方十一高举手中的诏旨,高喝传令。
“陛下有令,沈长卿乃是平定沈逆篡位之功臣,勇毅果决,深明大义,周旋于逆贼之间,愤斩贼首。于大功之臣,秉持公心,不当以株连惩之,故恕其无罪,尽矢志报国之能。钦此。崇宁四年辛巳仲冬廿六。”
唇瓣干涩的方十一语调沙哑。
“沈长卿,接旨!”
沈长卿僵直了身,两行清泪划过。
十一月二十六日——秦玅观早在她率兵出发前就写好了这封她渴盼已久的诏旨。
她望向城楼上的人,视线模糊,她掩面,受了伤的肩头轻颤起来。
眼泪像血渍一样漫过指间罅隙,染湿了紫袍。
城楼上,秦玅观的睥睨和黑洞洞的炮口与禁军喷出怒火的眼睛那样,令北境三营的将军无处遁逃。
他们想要将罪责全部推卸至沈长卿身上,说出的求饶和托词却又无法上达天听,在旁人看来更像是喃喃自语。
越来越多的身着重甲的禁军从城门涌出,铺开专门对付步骑混合军阵的盾牌与长枪,火铳兵隐于之后,枪口对准前排军士,已作击发姿态。
再往高处望去,密密麻麻的弓弩兵已经做好准备,只待秦玅观一声令下。
“告诉官兵,不知者无罪。”秦玅观说。
“是。”传令兵官抱拳。
皇帝口谕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整个城楼驻军齐声高呼:
“陛下有令,不知者无罪。凡,再有作乱者,杀无赦——”
喊声震得战马后退,军士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银刃闪过,方十一拔刀长喝:“骑兵收刀下马,步军结成整队,向陛下行礼——”
将军看向兵丁,兵丁看向将军,僵持良久,队伍缓缓运作,依照方十一所说的执行了军令。
“跪!”
沈长卿下马时颤得厉害,血渍染满了整个肩头,就连外露的白衬领也不见本色。
蓦的,马缰为人牵住,腰间也多了一双有力的手。
她抬眸,看到了面色凝重的执一道人。
“还同我立在一处,为我牵马,可是要死的……”沈长卿翻身踩蹬,语调极慢。
执一握紧她的臂弯,眼眸低垂:“长卿,你低估了陛下的圣明与肚量,也高估了自己的决心和狠戾。”
沈长卿眼中的光点烁动,映出了执一的身影。
执一圈着她的臂弯,看着她滑向地面,颤着身躯摘下官帽,身前身后都浸出了鲜血。
血液顺着她的袍服,划过手背聚于指尖,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汇成血水小凼。
执一收束视线,眼中那点光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眼角那一抹不易觉察的泪痕。
它太浅太淡了,风一吹便消失了。
第185章
唐笙坐于篝火旁, 烤着冻得僵硬的双手,火光在眸中跳跃。
“还是没有消息么。”方十八张手捏着碗沿送到唐笙面前。
唐笙摇头,接碗抿了一小口, 舌尖满是粗粝的颗粒。
“省粮,研了木屑混进去煮了。”方十八将碗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捏碗的那只手甩下, “一人一碗,多了没有。”
这是她们昨日定下的规矩:非城上当值官兵,一日只贡两餐,城中善堂一日也只施一回粥了。
城中口粮满打满算只能供给二十日了而丹帐人未有退兵的迹象。临近的泷川未有讯息,更不必提京师了。
这不是个好迹象, 她们不得不做最差的打算。
说话间,远处传来马匹的嘶鸣。
两人一齐回头,看到了跪地的瘦马。
那马支撑了片刻,歪倒在泥地里,瘦得突出的肋骨随它大口大口的呼吸凸得更显眼了。骑兵跪于马前, 面露凄色,而步军却盯着地上一人一马, 眼里泛起了微弱的光亮。
唐笙想起了自己的河曲马, 不忍再看。
“没有马草了。”方十八回眸,“这样的情形会越来越多。”
篝火发出一声“哔啵”,两人都未作声,直到方箬的身影压了下来。
“不杀也会被饿死。”她道, “早些杀了,肉还能多供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