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邸报上的消息不会写得太清晰,往来奏章和上谕也是七零八碎, 需要阅览者细思后组织整理,从已刊的信息中推测全局。执一推测得很准,足以看出她有敏锐的洞察力。
秦玅观颔首:“不错,辽东僵持,蕃西凉州被围,不通音讯了。”
“局势这般清晰,想必您已有了对策,但并不坚定。”
执一说话时,沈长卿也思考出了其中利弊。
帝王御驾亲征对于前线军士而言是莫大的鼓舞,所以无论去哪边都是有益的,但无论做什么都有个轻重缓急,两边都急,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情形下,秦玅观作为君主必须要分清主次。
她的焦灼与不安便是出在这里。
“您放不下唐大人,却也知晓,去辽东是最有益的抉择。”
秦玅观踱去主位,扶椅落座。执一移目,注视着她阖眸,指尖抵上眼眉。
“陛下,眼下大齐精锐尽数堆于北境与西域。”沈长卿开口时声音极轻,像是在斟酌,又像是在试探秦玅观的态度,“北境战事进行至今,僵持正意味着反攻的时机,破局近在眼前……”
她只说了半句,剩下的仍在斟酌措辞。
“中气呢。”秦玅观抬眸,“大胆说。”
沈长卿缓了片刻道:“兵力调空了,若无大军,一时半会改变不了蕃西局势。”
这话说得内敛,秦玅观明白她的话外音。
唐笙虽被围困,但城中有着起码六至八万能够作战的军士,过得苦是必然的,但短期内不至于城破。
辽东有了得胜的希望,这个时候她御驾亲征,不仅能提振士气,一鼓作气打个漂亮的反击,也有利于积聚兵力,最大力度地驰援蕃西,增添胜算。
这种局势下,先解决辽东一处是上上策。
她说的秦玅观全都明白,可她就是焦灼于抉择,没了往日的定力。
“道长,你可有两全之策。”秦玅观低低道。
“陛下。”执一声调微沉,“我与沈大人的看法一致——”
“您心中已有对策了。”
秦玅观叹息。
“聚集兵力先击溃瓦格是上策,弃凉州于不顾,朕于心不忍。”
选辽东是计策,选蕃西是赌博。
秦玅观说不出话了,唇瓣翕动了几回,都未吐出字来。
焦灼间,她也审判了自己。
在这要紧的关头,她顾念的不是百姓,不是前线军士,不是大齐疆土,影响她抉择的仅仅是“唐笙还在那处”。
若是凉州没有唐笙,便不会这样难了。
秦玅观喉头滑动,当阳穴发了烫。
“唐笙……”
她默念着这个名字。
*
“唐笙?”方箬唤了她一声。
唐笙回神,在马肉汤羹弥散的热气中抬眸。
“要凉了。”方箬说起关心的话来,怎么说怎么觉得别扭,因而生出了几分近似刻薄的意味,“一人就这一碗,食肉不易,多珍视些。”
唐笙不是不饿,更不是不想吃肉,但她喝不下这汤羹,紧盯着那带肉的骨头时,心中甚至能泛起一丝恶心。
她强忍着恶心,啜了口。
汤羹很淡,因为瘦马没有油水,军中也缺盐,滋味寡淡,同喝水并无差异。
唐笙想要喝第二口,眼前却浮现了战马冲锋的场景。
恶心感更浓重了,那一瞬,唐笙觉得自己在食用同类。
她俯身吐了汤羹,方箬和十八视线汇聚,又同时垂下了眼睛。
“我出去转一圈。”唐笙起身,扶刀前行。
帐帘开了,寒意扑面而来,冲淡了恶心感。
在外边走了片刻,手便冻痛了,唐笙觉得自己的双手肿胀着,像是要裂开了。
瞧见她的军士纷纷躬身行礼,唤她参赞,唐笙一一颔首回应。
出都出来了,唐笙决意提前巡视,靠忙碌转移注意力。
战事胶着时,主将气定神闲地巡营处理事务是平稳人心的利器,也是树立威信的好时机。
唐笙日日坚持,在军中的威望也越来越高了,无论行到哪里,都有人放下手上的活计前来行礼。
她检查了军备库,绕至营寨口慰问了当值官兵,又转去了临时开辟的难民聚集地,远远眺望了眼施粥的善堂。
嘈杂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唐笙不由自主地屈眼细致查探,想要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拿着各种讨粥容器的百姓聚集在一处,人愈来愈发多了。
施粥棚也在他们哄起时拉下了草帘,几个差役冲了出来,企图驱散他们。
嚷嚷声最高的那个踩上了石墩子,挥舞着手上碎得只剩一个底的陶坛,在他脚下,头发乱蓬蓬的脑袋一个挨着一个,时不时地随声附和。
“一早就来啊!一粒米都没分着,这就是赈济难民么!”石墩上蓬头垢面的男人双眼通红,一气之下将陶罐底摔在地上,“饿死了多少人了,野狗瘦的骨头都凸了,抓来吃肉,肚里还是人骨头!”
“又说要施粥,又施不出来!”
“粮都到哪去了?!”
“这是要饿死我们呐!”附和着拍着自己沾满污渍的面颊,“他们当官的倒是一个个白白净净的,肥得跟刚出栏似的!”
差役冲了过去,拉下石墩上的闹事者,强行将人群驱散,推搡间便起了冲突。
难民人数远多于维持秩序的差役,被逼至角落的差役亮刀,逼退愤怒的人群。
“粥已施完,叫你们明儿再来,不懂么!”差官呵斥道,“你们就是哭就是闹,就是把我杀了,都变不出粮了——”
“再上前一步,别怪我这宝刀不长眼咯!”
两方对峙,互不相让,争斗一触即发。差官微扬下巴,暗示身后的差役去叫援兵,差役刚走几步便被难民揪住了。
刀剑不长眼,一个不注意就见了血。唐笙飞奔赶去的路上瞧见这场面,耳畔嗡了声,知道要坏事了。
“住手,都住手!”
跟随唐笙巡营的官兵冲在最前边,连拖带拽将扭打在一起的人隔开了,但事态已经升级,凭这点人无力维持即将崩溃的秩序。
“都吵什么吵,打什么打?”
“先到先得不知道吗,来迟了没抢着粥就要打人了,还是窝里横,有种上阵杀丹帐人,抢丹帐人的肉干啊!”
人群里,虽衣衫褴褛但面颊干净的少女钻了出来,清亮的声线刺破了一帮闹事者发出的嗡嗡声。
“你是没瞧见,他们都有肉吃,施个粥却扣扣嗖嗖,这不是把我们平头百姓当草籽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闻说当官的有肉吃,聚集者闹腾得更凶了。
“谁吃上肉了?!”被困于中央的小差役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我们也不过喝粥罢了!”
小差役的声音很快被盖住了,帮官军说话的少女眼眸微烁,像是也被说动了。
但僵持了片刻,她还是高声道:“上阵杀敌的吃肉,我觉得没错!”
官差手中有刀,她手中只有个破碗,闹事者也不是傻子,很快将矛头对准了她。许多道视线聚了过来,看着她像是在看叛徒,眼中的仇恨藏也藏不住。
正发怵,一道温和有力的女声响起。
“谁想吃肉!”唐笙扫视众人,“凡城楼驻守一旬以上,有斩杀丹帐兵者,皆有肉吃。吃的是饿死的战马,有且只有这一餐。你们谁要吃,城楼驻守一旬便能吃上!”
“对,想要吃就参军!”少女眼神清亮,“女子也可参军,镇守城墙吗!”
话音未落,地上的霜雪有了震颤的迹象,紧接着,甲胄碰撞声变得清晰。数百位重甲步兵铺陈开来,将闹事者围了个结实。
乌糟糟攒动的人头终于有了消停的迹象,方箬打马上前,身姿英挺。
“你瞧她,再瞧我。”她指了一圈步军,“再瞧她们。”
甲胄在身,兵刃在侧,浓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方箬正打算叫军士逮了闹事者杀鸡儆猴,却见唐笙在这个间隙叫军士和差役们收起刀,从人群中撤出。
参赞官和主将军令不合,传出去不是好事。方箬忍了片刻,耐心等待她处置。
“想吃肉,就参军。”唐笙偏首,视线落在飘着黑烟的天际,“想知道兵官们到底吃些什么,就入行伍——”
“你们谁想知道,又是谁想吃肉,站出来。”她招呼来属官,“到她这造册!”
此言一出,方才站在石墩上闹得最欢腾男人当即矮了身,霎时间就消失在了人海里。与不自觉后退的人群相反的是方才说话的少女,她钻了出来,认准了这个看起来面容十分和善的女官。
“真有肉吃?”
“只一餐。”
“有新衣裳?”
“发。”
“教杀敌的本领?”
“教。”
“那我去!”她拔高了音量,“我去!”
激昂的声调激得难民不住回头。
“我也要去”从一个人口中传递到另一个人口中,声调愈来愈响。
……
唐笙领人回了中帐,想要将自己那碗快凉的肉给了她。
一掀帘,却见公案上摆着三碗未怎么动过的马肉。
“都是给我的吗?”身旁人眼前一亮。
唐笙僵直了身,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良久,她道:“都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