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近战时鸟铳来不及填弹,军士便用枪托抵刀,砸向瓦格人的脑袋。
黑夜里,红缨翻飞,枪头刺出的每一下都能带起血渍。牧池攀着城墙,一柄红枪使成了游龙,挑下了数个瓦格兵。
扫清了身侧的敌军,她回首大喊:“火铳兵后撤填弹,朝着畜生脑门发弹,刀兵顶上!”
长枪和鸟铳近战都施展不出威力,牧池抛出枪,扎死了正和兵丁缠斗的瓦格人,抄起弯刀砍杀起不断向她涌来的瓦格兵。
这群瓦格人像是得到了明确的指令,着重包围兵官,遇上红缨兵更是宁愿不顾身后的齐兵也要围上来。
瓦格刀没有刀缰,杀得手心打滑的牧池换了只手,将右手的血渍擦在了曳撒上。虎视眈眈的瓦格人抓着这个机会将刀锋一起对准她。
牧池凭着身体的韧性仰身躲过,将刀换至右手,飞快摘下阻挡她灵巧动作的腰甲。掀起凉风的荡刀划破了数个裹着羊皮的肚子,牧池扬刀格挡后边挥来的刀锋,将身前前踹翻。
“不准后撤,死了也要拉两个垫背,到了阎王那好论功行赏!”牧池挑开长刀,忍着虎口的疼痛吼道,“刀抓紧点,砍死这帮死畜生!”
“将军,瓦格人怎么这样多啊!杀不完,杀不完啊!”头次上阵的红缨兵呐喊,“我的枪断了,刀卷了,畜生又要围上来了!”
牧池没有答话,流星锤砸断了她的刀,她砍不到瓦格人,只能无限抵近,近身肉搏。胳膊挨了一击,护腕震裂了,牧池吃痛,断刀从手中滑落。来不及缓和,她的拳头便破风而出,像铁棍那样砸在了丹帐兵的腰部。牧池倾尽全力,借着他栽倒的态势将人推下城,回首时,身前又围满了瓦格人,身后新架起的攻城梯砸碎了冰冻的积雪。
绝望感油然而生。
火铳兵击退了一波再次后退填弹,新一批瓦格人扑了上来,弯刀挥向了他们的喉咙。
牧池的思绪忽然变得缓慢,就像泡在了水里,与岸上说话的人隔了一层水泽。她听见了自己的粗重的喘息声,听到了自己被逼到绝路时剧烈的心跳声。
身后似有凉风,身前似有银光。她不知该防哪边了。
今日便是自己的死期了么?
她的脑海里盘旋着这道声音。
牧池凭着过往习武练出的敏锐本能格挡,肩头挨了重重一击。视线里,发现她被围的红缨兵从四面八方涌来,想要阻止她栽下城楼。牧池侧身闪避砍杀,手肘重重击打在瓦格兵后背,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未曾伤着的左手接了,长杆上下滑动,挑下两个瓦格兵。
牧池向后退去,后背抵上了城墙。余光里,攀登攻城云梯的瓦格人已爬了一半。被甩出的枪,扎在瓦格人心口,激得他们向后倒去,她顾不得重新围上来的瓦格人,拾起断刀想要砍断梯子。
冲到她身边的红缨兵挡在她身后,以血肉之躯为她撑开一道屏障。鲜血洒下,印上了她的耳廓和面颊。
牧池溺在嗡鸣声中,快要呼吸不上了。
蓦的,一道声音破开了汹涌的浪涛。
“是龙纛,是大纛!”
“陛下来了!陛下来了!”
明黄色在暗夜中格外显眼,玄甲下压着的禁军红衣分外鲜艳。
马蹄声起,砸得沉寂的大地开始颤动。
冰雪跳跃,呼喝声起,鏖战中的守备军看到了曙光。
牧池破水而出,思绪在望见飘扬的大纛的刹那清明。
最后一刀砍出,长梯摇晃,沿着悬空处断裂开来,立不稳的瓦格人成片摔落,砸在了等候爬梯的身上,宛若掉落的尘土。
第189章
大纛逼近, 步骑交汇,急速移位,平缓的坡道填满了军士。
奋力冲锋的兵丁与不愿失去破城时机的瓦格兵填满了每一处间隙。
牧池听得瓦格人呼喊声, 于惊叫中觉察了他们正欲藏怯。
“陛下来了——”她用秦玅观的到来鼓舞士气,重复了许多遍, “龙纛已至, 陛下统帅大军,将士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火光因缠斗而摇曳,甲胄齐整,身无污渍的禁军冲上来时, 瓦格人在明灭的光亮中看到了金顶红缨下迎风招展的蓝黑金三色织成的大旗。
瓦格将军眼眸震颤,颤唇说着瓦格语,以斩下纛旗获得头功鼓舞兵丁。
瞳孔印下的景象与许多年的重叠了,他又回想起了多年前的雪天,轰隆的炮声中, 四溅的泥尘下,手执长槊按马冲锋的玄衣女帅。
她手下的玄甲红衣将军与武装到面部的具装铁骑化作长龙游走在广袤的大地, 冲垮他们侧翼防御阵地, 号角与擂鼓声响起,步军便像豹群那样冲锋,吞下整个营地阵。她的玄甲军即便失群被俘也要拼杀得再也无法起身后才自杀殉国,那使着长枪的红衣女将即便是落下马来, 也要抵着划破面颊,刺破身躯的弯刀斩断他们的马腿, 砍下他们的头颅。
沉寂在心的恐惧为号角声唤醒,内城墙下, 逐渐迫近的银甲军吹响了号角,令旗交叉挥舞,催促城门的打开。
杀红眼的瓦格兵听不见主将的劝阻,擅自冲向内城,发现满是铁刺的改装轒輼车时已经迟了,最前边那片人被铁刺扎了个透彻,面上还留着死前的惊恐。
城楼上的死尸成了最具震慑力的石块,抛尸时洒下的血渍落在了活着的人头上,伤者痛苦嘶吼,砸在同袍的身上。瓦格人还未从惊惧中回神,火铳兵填上,将他们的惊恐永远留在了脸上。
红袍军士占领了城墙,绯银二色充盈视线。
秦玅观屈指,召来摩拳擦掌的御林骑兵。
奔马带起的阵风拂动她鬓角与衣摆。令旗转变,擂鼓声压过角声,密集的鼓点混杂着马蹄音,冲出洞开的城门。
毫无准备的瓦格兵被结实厚重的马匹撞得飞出队伍。攻城轻步兵不备抵御骑兵的军械,仅凭弯刀难以抵抗潮水般涌出的具装重骑,顷刻间便被撕开了裂口。
城墙上,火油洒下,数不清的火把丢了下来,火光腾的升起冲向天际。
被火烧脆的长梯从中段碎裂,带着浑身是火的瓦格兵城下攒动的人头,尸首一层覆盖着一层,压得活人呼救声都难以发出。
探出尸群的手臂扬高,最终只召唤来了齐人的马刀。
余下的瓦格人丢盔卸甲,疯了般溃逃。
秦玅观踩着尸首上城,视线掠过倾颓的城堞,眺望溃逃的瓦格兵。
“鸣金收兵。”大纛下,秦玅观低声道。
尖锐的击打音飘得很远,方十一横举起刀鞘,叫停了追击的御林骑兵。
银色的潮水褪去,军士推起城门,仅留两人通行的宽度,几个黑衣人策马奔出,消失在暗夜中。
方十一小跑着登上城楼,来到大纛之下。
她摘了盔,甩了下发:“陛下,瓦格溃逃,追上便是轻轻松松的屠戮,您再让我们追一段吧!”
秦玅观回眸,淡淡道:“死人哪有活人更能影响军心。”
方十一明白了,她道:“斥候去追他们,寻找主营了?”
秦玅观没答,算是默认了。
她的视线掠过方十一的肩头,看向她身后。方十一刚侧身,牧池便率诸将前来叩拜。
牧池抱拳,右手指节却微翘着,好似落不下来。秦玅观注意到她腕间滴落的鲜血,叫来自己的御医给她包扎。
“做得不错。”她没说太多夸耀的话,“清理完城墙,将还活着的瓦格人都绑了,朕要你在府衙献俘。”
“是!”牧池高声应下。
火油未尽,城墙上下弥散着浓重的血味和刺鼻的灼烧味。
迟了秦玅观一步的方清露叫人扫清了土坡上的尸首,请秦玅观下城回长治年间修成的行宫休息。
土坡上还有暗淡的血渍,同秦玅观麂皮靴上的色调很像。
她踩蹬上马,军士的目光汇聚在一处,眼中洋溢着光亮。
秦玅观抚着腰间的玉革带,单手收紧缰绳调转马头看向城墙上下的军士。
“将士们,你我戮力同心,瓦格人便跨不过我大齐的疆域。”
“你我同仇敌忾,瓦格人便能尝到我大齐铁骑踏平都拔城的滋味。”
“朕此行,要的不是疆域稳固,而是要攻守易形,马踏都拔!”
牧池与方十一异口同声道:“攻守易形,马踏都拔——”
纛旗猎猎,军士呼喝滚滚,声响如雷。
“攻守易形,马踏都拔!”
一直到仪驾与兵马开动,军士们的齐呼声余音仍在。
刚打了胜仗,所有人士气高昂,独独秦玅观面色凝重。
在靠近首府城郊时,秦玅观挥动马鞭,奔至队前。
陛下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恣意地跑过马了,方清露捂着心口,抽了好几回鞭才跟上。
“陛下,这不是去行宫的方向,您要到哪去?”方清露的声音被风吹散了,“天太凉了,您圣体要紧啊,等天晴好了再奔马也不迟啊!”
秦玅观心中不痛快,听不得旁人说话。
方清露不敢再劝,只敢跟随,秦玅观却在此刻开口了,凉风灌进了她的身躯,吹得她喉腔发痛。
“林朝洛还有多久回?”
“回陛下话,离约定的,还差六日。”
“朕要抽调走五万人,你们能抵得住么?”
方清露迟疑了片刻,应声道:“能!”
陛下半身低伏,策马速度更快了,方清露这才意识到,这是回府衙的路上。
“今日便要献俘吗?”她问。
秦玅观没有否认:“在菜市口搭筑刑台,叫百姓围观处决,朕亦亲临。”
“陛下,尚在战时,万一——”
“自己也不信治下?”
方清露语塞片刻,旋即道:“信!微臣尽早去办!”
天已经亮了,官府前,迎接皇帝的队伍正有序组织,差役正扫去积雪以黄土铺地。
长久弯着腰痛,差役一抬头便见一队人马疾行而过,带起的风垂得周遭交领发散。
跟随队伍奔跑的步军追了上来,以杀威棒和长刀隔开了道路,辽东差役迅速相应,驾栏护卫。
玄色的衣角一闪即过,威武的御林卫举旗跟随,回过神的人追望过去,只能瞧见被人潮拥趸的飒爽身影。
不是谁先跪下的,人群跟随,最终道路两侧跪满了布衣。
秦玅观下马走上衙门石阶,回眸时眼前全是下跪的百姓,所有人都垂着脑袋只敢用余光偷瞄她,唯有孩童用好奇的眼睛打量她。
“回去,都回去。”她卷鞭扬手,“天寒地冻,等到午时回暖了再来瞧献俘。”
差役和步军开始运作,秦玅观跨过地栿,见到了等候已久的沈长卿与执一。
她屈指抵唇轻咳两声,微摇头示意她们不必行礼,旋即故意侧身露出身后的方清露,好让沈长卿的视线与她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