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吊着胳膊的牧池与扶着她的鹤鸣讨论得激烈,坐着的几位主官却十分安静。
议论声渐止时,方清露首先开口:“攻守该易形了。这态势不光是我们能瞧见,连那些地主老财也能瞧见。本月年前迁出的富户回来了不少,本官派人在各处设卡,叫他们重新造册了。”
唐笙当初在辽东推行新政,收回土地就是借着这帮地主老财离家,土地荒废不利于农耕,在一定时限内收拢了干净。这群人中有离开的稍晚的,此时便是卡这这个期限节点回来的,方清露自然不愿将已分给百姓的土地收回,便想了法子拖延时间。
不过此时,这些都是小事,眼下辽东最重要的便是找出瓦格主力决一死战。
她看向辽东参赞沈长卿,想要听一听她的看法。
“我倒是觉得,瓦格有预谋。”沈长卿阖上香篆,徐徐道,“同时进攻每一处关隘,是他们的试探之计,目的是探查出我军薄弱之处。”
她的话音落下,诸将心中也有了几个地名。
“我们不妨将计就计,故意露出破绽。”沈长卿道,“瓦格已是强弩之末,必然会集中主力进攻,那时便是决战之日了。”
方清露赞同她的话,补充说起了各处可能决战处的利弊。
“决战处在东北向的边境重镇于我们来说最为便利。”方清露取来长棍,众人在她的指引下看向舆图,“我军熟悉地形,又有民心所向。”
“庆熙十三年的疆域,是陛下依托天险划定的,于地势上说,易守难攻。我们必不能出境作战。”
“依托地势,将瓦格引入境内决战是上策。”沈长卿先是附和,随后话锋一转,“瓦格人并非随我们摆控的傀儡,依照方总督的设想,于广平镇决战是最佳的。但,据我推测,瓦格比不会中计。”
府衙内陷入了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檐下传来阖伞声。门“吱呀”一声开了,护卫退至两侧,一抹石青色的高挑身影靠近了。
“若要操纵敌军,就要顺从敌军的忧虑。”
姗姗来迟的执一道人微微颔首,算是同诸位大人见过了礼。
众人皆回以笑意,唯独沈长卿蹙起了眉头。
执一从济善堂归来,淋了一路霜雪,经过她时带起阵阵寒意,就连烧的暖和的炭火热浪都被冲淡了。
方清露请她入座,执一本想坐于沈长卿对过,衣袖却被人扯了下,带着她靠拢沈长卿的身侧。
力道这般温和,必不是来自习武之人。满座将领里,唯一不同武艺的只有沈长卿一人了。
执一在心中叹了口气,终是在她手边落座了。
“诸位,本官想请你们想一想。”方清露接上了执一的话,“若我们是瓦格人,我们想在何处决战。”
诸将领畅所欲言,鹤鸣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行至方清露身侧,同她耳语。
方清露听罢微微一笑,看向了沈长卿。
沈长卿会意:“瓦格人需要全线进攻试探我们的薄弱处了,可想而知,他们的细作,与从前藏匿于军中的叛贼已经被拔干净了。”
主官们敢于着急诸将领在府衙详谈,是因为早前就预料到了这点。
每场战争背后,都藏匿着数不清的骑墙观望派。他们靠投机起家,哪方有压倒性取胜的态势便支持哪一方。不少消息是通过他们递给瓦格人的。
如今攻守即将易形,这些中间派往大齐这边递的消息也渐渐多了。
这便是主官们大胆议事的底气。
在确定没有泄露军情的风险后,鹤鸣提出了自己的猜想。
她觉得瓦格人更想在西北方向决战,因为此处临近泰华山尾齐军防守薄弱,且此处又靠近丹帐领地。即便失败,他们也还有回旋的余地。
“那便是虎鸣丘一带。”方清露言简意赅,“若是在此处设好天罗地网,或许还能剿灭瓦格丹帐联军,挫败丹帐人的锐气。”
“另外,还有第三条路。”沈长卿起身,在舆图上画出前路,“兵者诡道也,我推测,瓦格若是要发动总攻,至少会有两路攻势,一路佯攻,一路为主力,届时需得调度妥当,挫其于半道,击其于半渡。”
事不宜迟,诸将退去后,方清露只留了辽东几位主心骨探讨如何推进谋划。
依照惯例,她想要奏请陛下,同蕃西守备军通通气,方便后续调度,也可避免包围口未曾收住,瓦格兵西蹿打乱陛下的军阵布置。沈长卿却反对,她认为战机转瞬即逝,理当立即筹备,尽早执行。
探讨良久,方清露与沈长卿拍定,奏报必须今夜就由北境发出,且必须挑选妥当的递信差役,走风险最小,路途最近的路段。
衙内最终只剩下了方清露一人。
朱门外,长檐下,沈长卿劝说执一道人多着些棉衣的声音传来,执一应声。
两道挨近的身影映在纸窗上,举手投足间无甚亲昵的举动,却仍叫观者觉察出关切之意。
方清露抬首,眼眸暗淡了好些。
距离林朝洛约定归来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整个辽东的斥候却都没有奏上有关于亲兵归来消息。
视线下移,方清露重新执笔,写起给秦玅观的奏疏来。
第201章
山上积雪难融, 即便是个艳阳天,林间依旧阴冷。
长久瞧着白雪地,眼睛会很痛, 林朝洛每隔小半个时辰便会更换探路者。
斥候一脚踏进深不可测的积雪中,身后人便紧拉起绳索, 以免斥候滚下山。中军和垫后的军士踩着前人的足迹, 走得虽然缓慢,但避免了不必要的减员。
在经过一片稍显开阔的林地时,耳畔寂静到只剩下了军士的呼吸,出于警觉,林朝洛立起手臂叫停了身后的队伍。几个斥候受令上前, 睁大了眼睛环顾四周,呈搜索队形缓缓前行。
冻得麻木的脚踝忽被绳索圈紧,斥候听得声响,还未来得及低头查看整个人便被陷阱吊起。
林朝洛攥拳,身后的军士当即亮出兵器铺展开来。
耳畔响起窸窸窣窣的踩雪声, 训练有素的军士凭借声响判断来者方向,兵刃随黑影移动。
“听这脚步声, 应当只有两三人, 这个时候应当是去搬救兵了。”林朝洛果断挥手,立在前沿的亲兵当即追了出去。
进入山林前,阵形已经过她的调整:走在最前边与主体间隔数百米远的是斥候小队,紧跟斥候的是手脚迅捷的亲兵, 中路多为弓弩兵与鸟铳兵,垫后的是块头较大, 行动偏迟缓的老军士。
林朝洛令下,迅捷的前沿亲兵快如猎豹, 追捕起林间躲闪的白衣人。中路军士已瞄向远处,后排老军士也护起了外围。
不多久,伴随几声兵刃交接,脱兔般蹿在林间的山民就被逮上前来。
林朝洛斩断勒住斥候脚踝的绳索,收刀入鞘。
兽皮帽下是两张齐人的脸,林朝洛眉心紧蹙,揪着后颈处的衣料将两人提直身。
“你们是流民?”
两个猎户打扮的人瞧清了她的面庞面露喜色,异口同声道:“林将军!”
林朝洛听出这是女人的声音,松开了指节:“你们认得我?”
云霞和海曙脱帽,拾了把雪胡乱抹了两下沾染泥渍面颊:“我们从前陪侍御前,见过您!您忘了,我们还给您递过茶!”
云霞躬身,展示起御前婢女奉茶时常用的仪态。
林朝洛确实觉得她们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们,思忖了片刻,暂且信了她们的话。
海曙一一指明陷阱的方向,告知林朝洛她们是在此处狩猎后,便迫不及待地向她讲述起她们的经历:“崇宁四年初,我们蒙得特赦,连夜出了宫,本想回乡,却被乡人视为异端,又听说辽东新政,女子可自立户籍且蠲免三年赋役,便到这儿来了!”
“你们是陛下抓着的细作?”林朝洛想起了年前宫中风云,一下点出了她们的底细。
云霞垂眸,歉疚道:“是我,我曾当过细作……”
“我们到辽东不久便起了战乱,我们就随流民上了山”
瓦格与大齐交界处多有重峦叠嶂,不利于行军,且很难搜山。不想被卷入战争的流民纷纷逃到此处,用最原始的刀耕火种,建立起了栖身之处。
“流民中有齐人也有瓦格人,还有不少既是齐人又是瓦格人的,他们最不受待见,因而也过得最悲惨。犯了过错的兵丁,受不了征战逃上的军士也不在少数。”
同是天涯沦落人,躲避战乱的军民格外珍惜性命,两个敌对的民族反倒显出了诡异的和平。瓦格人有瓦格人的聚集地,齐人有齐人的聚集地。齐人善于耕种,便用米粮换取善于狩猎放牧的瓦格人的肉食。瓦格人中曾有小部向掳掠齐人人丁,被齐人组织的护卫队打退了。流民们偶有摩擦,但久而久之,就这样过下来了。
听闻流民中有瓦格逃兵,林朝洛眼前一亮:“可否带我回你们营地?”
云霞和海曙,对视一眼,有些踟蹰:“流民大多憎恶官兵,您——”
林朝洛摘了甲胄和腰牌丢给亲兵:“一把刀,两个人,我们便是犯了过错的逃兵,可否入营?”
“可以是可以,但最好等到夜里。”海曙小声说,“人多眼杂,若是——”
“那就夜里。”林朝洛即答。
*
入了夜,不费一兵一卒占领凉州城的库莫营里一片欢腾。
大可汗不日就要在此处登基称帝了,给营中有功将士赏赐了美酒和羊肉。
秦之娍过紧披风,穿梭在一道道篝火间,面颊被风雪吹的冰凉。
答窝尔散席后便找上她要人,准备亲自押着凉州总兵献给大可汗邀功,任凭秦之娍如何劝诫,她这个儿子都像是喝了迷魂汤似的,坚定不移地站在他兄长那侧。
跟随答窝尔前来的大可汗近臣,也是过去的齐军镇抚,冷冷地瞧着她,嘴角噙着一抹笑。答窝尔每同他说一回话,逼迫母亲的话语就会变得更伤人。
“你身上流着齐人的血,定会为齐人考量。”答窝尔用她过去亲自教导的齐语将她的心剜得鲜血淋漓,“这场仗开打之前,你就口口声声说着齐人国力之盛,说丹帐定会败落。真起兵了,齐人也不过如此,就连崇宁帝来了都不敢轻举妄动!”
“你说那崇宁皇帝骁勇善战,据我查探,她不过是个病怏怏的草包罢了,连决战阵前的胆量都没有!母亲,你这般软弱,怪不得会被齐人送来和亲,原本该到此处的,应是那崇宁皇帝!”
“你虽是我生母,但实在短视。丹帐只兴兄弟共同议政,绝没有先汗可敦垂帘听政的道理。你弄权至今,也该消停了!”
答窝尔越说越伤人,到最后金珠大臣都听不下去了,出声劝解。
秦之娍过去提点他的话语都成了耳旁风,现在身边多了许多双陌生的眼睛,话更不能挑明了。她压抑着愤懑出帐,听到了帐内闷重的声音。
“齐人有句话,叫,女人如衣物,兄弟如手足。”
“可敦虽是汗王生母,但到底是个女人,哪有汗王瞧得长远呢。”
“本王也在齐书上读过一句话,慈母多败儿,如今觉得,这话真与天神的衷告没有差别了。”
“汗王所言极是。”
……
秦之娍整颗心都被泡在了冰水中,一直以来的执念都沉入了谷底。她早该知晓的,无论是何处的王室皇亲,都是视权力大于亲情的。
皇室中的女人不握权柄,永远只是漂亮珍贵的物件,即便握了权柄,也会为牢牢把控承位权的男丁轻视。
齐室宗亲是这般,就连她十月怀胎落下的骨血也是这般。
答窝尔既愚蠢又贪婪,在权力面前竟连何人抱着一颗真心都无法分辨了。
十余年的争斗叫她不愿轻易屈服,秦之娍凭着习惯作出判断,她叫库莫大臣领着大可汗处来的将军兜圈子,回神时自己已临近看守方箬的小帐了。
案上的洋油灯被风拂动,双手双脚都束着锁链的方箬抬眸,看向来者。
帐帘落了下去,秦之娍摘下披风帽,垂眸望着她,低哑道:
“哀家卖你个人情,你可愿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