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执一没有答话,在唐笙的几个穴位扎下了细长针,良久才道:“她应当还能听清您的话,陛下若是有想要说的,都趁着此刻,说完罢。”
秦玅观灰暗的身影矮下了,唐笙只能睁开一条眼缝,瞧见模糊的颜色。
“陛……下……”唐笙呢喃,“我好累……”
秦玅观听着她唇齿间紧能用气息吐纳发出的一点声响,瞬间泣不成声。
“坚持了这样久,我好煎熬……”
她的声音愈低落了,秦玅观几乎要贴着她才能听清。
“我——”唐笙喉头滑动,“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若是,若是死去了,也只是,回到了我原本的时空……”
她还想再说些劝慰秦玅观的话,却见那泛着光亮的血条倏地熄灭了——努力了那样久,陛下地寿数好似又要回到了最初了。
痛感钝化了唐笙忧惧,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勾起秦玅观的指节,恳求她好好活下去。
视野彻底陷入了灰暗,唐笙什么都听不到了。
面颊滑下泪痕。
秦玅观牵紧了她,双目空洞,好似被人抽去了魂魄。
第215章
腊月的最后几日, 蕃西又落起了大雪。
起初漫天飘扬着鹅绒,像是春日沾染肩头的轻盈的柳絮。黑漆为苍白笼罩,薄纱随风飘动, 在夜风的呼唤下簇拥翻涌,轻薄的纱凝成了扎痛面颊的雪粒, 气势凶猛。
御驾在府衙驻跸, 朝臣兵官往来不息,差役与婢女轮值清扫雪地,辛劳一番停下,能听见飘渺的钟声。
“你听!”年纪小些的婢女眼睛亮晶晶的,歪着脑袋倾听。
“是寒栖庵。”年纪大些的立着扫把, 轻声说话。
蕃西边境二十六州府收复,凉州城以西的寒栖庵,姑子们也回来了,她们收容了难民,重新撞起了梵钟。
“这几日怎么天天敲呢?白日里敲, 夜半了也敲,她们不累么?”
“是御命。”年纪大的那个视线飘向紧闭的院门, 语调有些惆怅, “晨昏钟敲了是消除人世业障的,这夜半敲的是幽冥钟,可为亡灵指引方向,助亡灵解脱。”
“是为了阵亡将士么?我记得母亲说过, 这些都该是战事结束后才预备的。”
扫地的婢女没有说话。
她直起身擦了擦汗,动作一僵硬, 突然拉起身旁人的衣角闪至一边。
身后插着旗标的传令兵缰绳晃动,五官落满了雪粒。标旗划破了凄清的雪夜, 马匹将石板地踏得黑黢黢的,风一般掠过她们。
“辽东大捷——”
“辽东大捷!”
传令兵欣喜的吼声惊扰了儤值房的官差,烛光变得透亮,窗内探出不少裹着棉衣的脑袋。
“林大帅截敌粮道,烧敌大营!瓦格十万之众陷入重围,军心涣散,纷纷来降!辽东大捷啊!”
传令兵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举着军报涕泗横流。儤值官握着耷拉的革带,踩着差役铺好的枯草急匆匆奔来,摔得蓝袍染满污渍,接了军报便往里间跑去。
“你们!”儤值官揪着紧紧跟随的差役,“你们叫得大声些,往各个城池去!”
差役们应声,扯着嗓子在寒夜里嘶吼起来,声响惊扰了院中值守的女卫。
众人交换着眼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目光最终汇聚在檐下的秦玅观身上。
陛下说什么都不肯回,十一差人搭了几回避风帐帷了,披袍和氅衣也给陛下裹了好几回,陛下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躬着身,攥着手中的靛青色的香囊。
那串白玉念珠压在香囊上,随腕一同搁在膝头,成了秦玅观最后的希冀。
儤值官打干净了袍上的污渍,整理好仪容,悄悄上前。
“陛下?”
秦玅观没有应声。
儤值官又试探着唤了几声,秦玅观羽睫轻颤,垂下了眼眸。
不过几个时辰而已,秦玅观的面色迅速灰白下去,面上的病倦与苦色无法遮掩。被抽取魂魄的躯体干瘪得厉害,在众人瞧不见的角落里悄悄腐烂。
什么战事,什么奏折,她一眼都不想看。家事、国事,在生死面前都变得无比渺小。秦玅观分不出心绪来管这些事了。
她的五感因疲惫而变得迟钝,光是坐在此处便已花费了所有了的精力。
奏报还在不停递来,堆得书案没有了放置胳膊的余地,旁人抬首望一眼便觉得累。
“陛下,辽东大捷!蕃西也是捷报频传!这可真是自武宗皇帝朝来,难得的大胜!吾皇——”
来者愈说愈激动,发自肺腑地赞颂起秦玅观。
方十一朝来者使眼色,叫人快些下去。儤值官不敢不从,交了战报便退下了。
帐幕遮蔽风寒远没有在室内暖和,炭盆熄了好几回,火盆喷出的明黄光亮随风摇曳。
秦玅观阖眸,思绪已停止了摆动。
自她登基来便一直期待的佳音真的传来了。齐朝历代皇帝梦寐以求的威强敌德,克定祸乱,开疆拓土之功近在眼前。
光凭此功,包含文武两个字眼的极高谥号必定会刻作碑文,万古流芳。
明明渴盼了那样久,心绪却没有丝毫波动。
捷报隐入了奏折堆,秦玅观望着手中的香囊,连望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众人的目光汇聚一处。
束着纂带,勒起得罗袖摆的执一走了出来。
秦玅观在女卫的轻呼声中抬眸,望向了她,氛围异常沉重。
她扶着圈椅起身,想要问清唐笙的状况,念珠滚落在地都未曾觉察。
方十一拾起,却发觉蒙着薄雪的地上滴了不少血珠。她顺着血珠指引的方向望去,看到了秦玅观即将倾颓的背影。
“陛下!”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秦玅观便倒了下去。
侍奉銮驾的宫人与侍卫涌至廊檐,长袍刮起的风吹动了避寒的帐帘。
*
手边摆着两盏茶汤,唐笙透过升腾的薄雾,又瞧见了那张眉眼与自己自己有些相似的脸。
唐简把玩着临近自己的茶盏,细细观察着上边的纹路。
“又见面了。”
这回是唐笙先开口的。唐简望着她,黝黑的眼眸平静且幽深。
“我大概是没能熬过来吧。”唐笙回想着自己的症状,苦笑道,“该是得了血气胸,活活给自己憋死了。”
御医们是没有胆量为她打开伤口清创口淤积的血液的,即便有人敢豁出性命为她做,她能不能活不活下去也是另一回事了。
无论她怎样坚持,结局只有一个“死”字。
唐简并未打断她说话,她静静地听完,请她用茶。
“我不敢喝。”唐笙如实道,“我不想走。”
“唐笙。”
这还是唐简头一次唤她的名字,音调里藏着担忧,唐笙抬眸有那么个瞬间,好似听到了亲人的呼唤。
她知道唐简要说什么,红了红眼眶:“可我真不想走。”
“她同她说那些,显示寿数的浮光一下暗了。那些小字我也瞧不清了……”唐笙越说声音越低,再往下 ,她不敢细想了。
秦玅观的病才刚有起色,不谈她的死讯,单是积压的政务与军报就能压垮她。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用弥足珍贵的东西换来的——康健的体魄,轻易展露情绪的面容,给予她爱护与关怀的母亲,对她忠心耿耿的挚友,满心满眼装着她的爱人……
“我赌输了。”唐笙垂首,眼泪砸在手背,“我不知道该上哪去了。”
“你说你试了三回……”她抓着发,痛苦道,“这一回,即便有了起色也像是个死局……”
“这世间幸事,就不能叫她碰上么?”
薄雾尚在升腾,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视线多是模糊的。唐笙没有觉察到,唐简的身形正变得模糊。
唐简抚上杯盏,指腹轻轻摩挲。
啜泣声和倾诉的语句,像一把尖刀扎在她心间。
唐简问自己,还要赌下去么,思忖了许久却没有得到答案。
良久,她道:“回去罢。”
“回哪儿去?”唐笙哽咽道。
唐简未答,掌心拂过唐笙的视线,周遭便陷入了一片朦胧。
唐笙消失不见了,石椅上只剩下她一人。
浓重的雾气倏的消散,暖光照耀下,幻境逢春。
不远处,春水映照梨花,风过时,花瓣坠入湖面,激起细碎的波澜。草木葳蕤,花团锦簇,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清香,一如旧日的崇明公主府。
唐简端着茶盏,循着记忆里的窄路,走向那棵绽满花朵的梨树。
孩童的欢笑声夹杂着朗朗的书声,渺远而又清晰。
花瓣落在了她的发梢与肩头,透过葱郁的枝桠,她瞧见了两道矮小且模糊的身影。
唐简敛眸瞧着澄澈的茶汤。
幻境渐渐倾塌,清冷明亮的圆月露出了出来。
那伏树奋力摇曳的身影和树下仰望的人,都不见了。
*
一片冷蓝中,唐笙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