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第60章
戌时二刻, 唐笙赶至禁宫,差役替她牵住马。
策马而来的这一路,唐笙刚止住血的伤口又被磨烂了, 新血渍覆着暗沉的血渍,有些骇人。
唐笙忽然想起较艺大典那日秦玅观策马奔驰在街巷间的场景了, 陛下那日一声不吭, 好似感觉不到痛楚,她还以为是小伤,原来这样痛吗?
她撩袍下跪,高声道:“臣,太医院左院判唐笙, 求见陛下!”
门楼上的禁军压下火把,连片的火光映亮了唐笙身前空荡,她抬首,再次重复。
禁军头领按着城墙,朝下喊道:“宫门已落钥, 唐大人明日再来罢。”
“微臣有要事求见!”唐笙拔高了音量,“今夜定要求见陛下!”
“陛下有令, 今明两日, 不见任何朝臣。”头领道,“今日端午门前跪了十来位大人,陛下都不见呢,您改日罢!”
“事形迫切, 需得陛下定夺。劳烦大人通报一声,唐笙感激不尽。”她摸着袖袋, 对门楼上的人道,“诸位大人值夜辛劳……”
头领摇头, 唐笙话说得再客气,塞给他们的银两再多,他也不能违命去通报。这几日陛下正因立储之事和朝臣僵持着,拒不接见朝臣,他们当兵的怎么敢去触皇帝的霉头。
唐笙见他们连下楼的迹象都没有,心沉了下去。
她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道:“劳烦您告知方姑姑一声,就说唐笙来过——”
“大人!”
这门楼下跪着的大臣一个比一个金贵,个个职权都比他们大。两头为难的领头只好明说了:“眼下是无人敢去通传了,莫说是方姑姑了,宫里的规矩,我们值夜是离不得门楼的。宫门一旦下钥。除非有陛下的御命,不然无人敢开。”
时间分外宝贵,僵持在此处,治疫是不会有眉目的。
唐笙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方二娘了——若是二娘借不到兵,她便带着那十来个人,自己去。
脸颊忽感凉意,唐笙仰头望天。
落雨了,雨滴点点落下,由疏变密,激起了地上的灰尘。
夜晚的京郊分外寂静,恣意生长的杂草随风摇曳,草窠里仿佛掩藏着无数的鬼魅。
土腥味弥散开来,充斥着方清露的鼻腔。雨丝拍面,激得她睁不开眼。她奋力挥舞马鞭,祈祷马儿跑得再快一些。
“驾——”
在她身后地随从快要跟不上了。
半刻钟后,马蹄声止,方清露在一片空旷的泥土地停下,周遭的土腥味更重了。
寨楼上的兵丁大喊:“什么人,报上名来!”
“京兆府尹方清露,求见林大将军!”方清露举起腰牌,迎着火光展示。
不多久,寨楼里走出一人,寨上官兵纷纷作揖参拜。
方清露定睛一瞧,正是多日未见的方箬。
“长姐——”二娘驱马上前,轻唤她。
“公事公办。”方箬还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听得她一声轻唤后眸色柔和了些,照规矩给比自己高了两阶的方清露行礼,“方大人今夜前来有何公干?”
方清露不敢接礼,下马给她还礼。
“长姐,你同她说,我有要事需得求她帮忙。”她牵着马道,“她不想见也得见。”
方箬颔首:“末将替大人通传,大人稍候片刻。”
等候在寨营的这片刻,雨越下越大了,方清露肩头湿了大片。她忐忑不安,牵着马踱步来踱步去。
寨门大开,她翻身上马,直驱中军大帐。临近入帐,脚步有些迟钝。
方清露深吸气,按着刀撩帐入内。
帐内空荡荡的,主位附近挂着套精巧的鱼鳞叶齐腰甲,在灯火下闪着阴寒的光。
“呦,稀客。”
“怎么当了文官也要佩刀……还是为了见我刻意佩的?”
方清露循声望去,终于看见身着绯色通袖襕云蟒贴里的林朝洛。
她身量颇高,虽已卸甲,但往那一站,气势上便压了她一头。
“我没功夫同你打太极。”方清露上来就掐断了她的话音,“我要借兵。”
“半月没见,你胆子肥了不少啊。”林朝洛抚过临近耳后的刀疤,戏谑道,“上来就要拉着我同你一道赴死,你还那么恨我啊?”
方清露最恨她这副没脸没皮的模样,皱着眉头同她梳理了一遍京中起疫的事,以及借兵的由头。
林朝洛安静听完,偏首望着她,低低道:“要借多少,千人够么?”
“二百人足矣。”方清露知道她向来大方,没想到这样大方,真要借千人走她的印章就不作数了,唐笙估计还没出京就被禁军捉拿了。
“我将方箬也拨给你差遣,那个什么十九,她怕是镇不住这些人。”
面前落了一串带穗的令牌,方清露接了,头也不回道:“谢了。”
林朝洛叉腰,对着她的背影道:“你也要去么?”
方清露弯腰出帐,没有搭理她。
林朝洛又喊:“本将冒着谋逆罪借兵给你,你一……”
她剩下的声音被挡在了帐子里,再也听不清了。
雨越来越大了,天际偶有白光闪过,惊得马蹄声发乱。
闷雷声响过,众人的心并未放下。这样的情形时常孕育着惊雷,雷声突至,炸得人头皮发麻。
唐笙披上蓑衣,遮挡好医药箱。
惊雷炸响时,河曲马连退几步,唐笙俯下身来,抚摸她的鬃毛。
十二名差役也已准备好,只待她一声令下了。
唐笙夹了下马肚,队列开始前行。
冰冷的雨点拍打面颊和脖颈,唐笙忽觉脖颈有些刺痛,指尖追寻痛感,她摸到了一条长痕,想来是晚上被铁匠的匕首刃所伤。她衣领高遮住了,所以二娘也未曾发现。
马蹄声混杂着雷雨声,踏起了连片的水花。
唐笙一行人在城门口被拦下,她取出京兆府的公文,守军检查完毕后便推门放行。
身后传来一阵呼喊,那声音隔着绵密的雨点传来,仿佛穿越了时空。
唐笙回眸,看到了黑压压的铁骑。
守军当即拔刀,横挡在了城门前。
“我是京兆府尹方清露——”大雨中,方清露高喊,“速速开门,容唐院判通行——”
守军看清了来者的容貌,也见着了黑水营主将的令牌,终于肯打开城门。
唐笙顶高斗笠,隔着雨幕望向身影模糊,被大雨浇透了的二娘,眼眶发热。
方清露冲她挥手,唐笙回首,挥动马鞭。
黑压压的铁骑紧随着十三人的小队,马蹄踏得地面震动。
唐笙身侧多了个身着开裾罩甲的女将,她偏首去瞧,那人却丢了一方令牌过来,并不看她。
唐笙从这熟悉的动作里觉察到了什么,背脊更凉了。
“为陛下做事,不计过往。”方箬压低了盔沿,“如今我同你平级,你是治疫主官,我听从你的差遣。”
天际的白光蜿蜒,映亮藏匿于暗夜中的面庞。
车轮陷入泥泞的乡野土路,军士们半只脚陷在了泥泞里,吃力地推动马车。
黑马随着雷声嘶鸣,音调哀戚。
沈长卿拂帘探身,拉长了音调道:“过不去了?”
这是她被派往辽东彻查贪腐案的第二日了,八百里的路途才行了不到一半。
雨又落了一整日,饶是沈长卿性子再稳重,也还是急了。
“沈大人,这雨迅猛,今夜怕是过去不了——”军士苦着脸道,“探子报过了,前方的山塌了,滚石也将道路拦了大半,马车怕是过不去——”
沈长卿扶着栏杆下车,解着缰绳。
“叫御医们下车!”身着油衣的沈长卿摸出马车里的斗笠戴上,“背上马车里的东西,骑马过去。”
“车丢了?”军士上前询问。
“丢了。”沈长卿果决道。
军士奔走传令,片刻后,马车便被推下了山路。
沈长卿踩着马镫上马,扬声发令。
“陛下有令,四日内必须赶到辽东。”她勒紧缰绳调转了方向,“若是失期,贻误了治疫,我等无人能担待起。”
她说话时,快至知命之年的张御医颤颤巍巍地上了马,斗笠因为没系紧被风吹落山间,很快便不见了。
沈长卿打马上前,将自己的斗笠交给了他。
张御医老泪纵横,又要在雨里下马谢恩,被沈长卿拦住了。
沈长卿换上唐巾帽,被大雨浇得睁不开眼。
她在军士的保卫下率先行进,马蹄上扬,掀起泥渍,迈过了山间碎石。
马匹接连经过,终于通过了这段窄小而崎岖的乡野山路。
队伍走走停停,走在最前的探子涉水来报——前面的路被山洪冲塌。
沈长卿仰首望着这瓢泼大雨,泡得发白的指节攥紧了缰绳。
她顾不得山路湿滑泥泞,疾驰上前,亲自查探路况。
暴雨洗刷着塌陷的土路基,那两人深的土坑黑漆漆的,胯.下的马匹踩塌了松软的泥土,连忙后退。
沈长卿打马回头:“还有其他路么?”
军士怔住了。
沈长卿将马鞭甩到了泥泞里:“本官问你,还有其他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