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封条被撕开,浅黄色的封页上写着陈奏者的名姓。
秦玅观取出林朝洛的,翻看起来。
林朝洛奏:因京兆府昨夜短缺人手,她借了方箬和二百军士给方清露备用,这二百人昨夜已随治疫主官唐笙出京。
秦玅观读罢匆忙俯身,钥匙插了两次才对准铜锁。
揭开匣子,熟悉的字迹展露出来,秦玅观虽已有了猜测,但喉头仍旧发紧。
这次,唐笙在奏折首页便问了安,只不过署名却变了。
“罪臣唐笙跪,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秦玅观当阳穴发烫,眩晕感引得她阖眸。
她缓了片刻,看起了唐笙对此次灾疫的判断与流调分析。
此疫并不似其他容易令人殒命的疫病,它急症能使人短期内丧失劳动能力,慢症又能延至两月后方才发病,期间不经控制,传染将不计其数。军中如有此疫,则无仗不败,乡民如若染上此病,经岁后内脏具损,久而久之民生凋敝,十室九空。
唐笙说,落雨后疫病更易传散,情形紧迫,她不得不擅自离京。四十日内,如若疫病未曾传散则说明她治疫功成,若是发病者渐多则说明此病已难管控,秦玅观需得加强禁宫控防,保重圣体。
再抬首,秦玅观眼前已泛起紫黑。她强忍着不适提笔蘸墨,批下了唐笙的密折,书写了几行后笔尖便顿住了。
方汀定睛瞧,看到折子上有血滴洒落。
“陛下!”
竹笔从指尖脱落,秦玅观捂住心口,俯下了身。
“唐笙的密折加急送到。”她顿了顿,沙哑道,“即刻召翰林学士和阁臣,草拟诏书。”
第62章
京城的雨只歇了几个时辰, 阁臣和翰林学士赶来宣室殿的路上天上又飘起了雨丝。
宫道上,相遇的几位大臣相互寒暄了一番,这才聊到正题。
“翰林院亦被召来了, 如此大的阵仗……”
翰林院聚集天下贤才,有着养才望储, 修撰史书, 草拟诏书的职能。寻常制告、敕令、手谕等由皇帝本人或近臣草拟便可。今日如此大的阵仗,显然是要起草布告天下的诏令。
阁臣同学士对视一眼,心底都有了猜测。
“不会是要——”翰林学士在阁臣手上写了两字。
阁臣却摇了摇头:“沈大人未归,而今议论纷纷,事关国本, 不会如此仓促的。”
离宣室殿近了,三人又遇上了等候的另四位大臣。众人噤声,在廊檐下阖上伞,整理了一番仪容,照着官职大小依次入内。
殿内燃着香, 馥郁的味道掩住了丝丝血味。
薄幕里,女帝倚着圆枕, 瞧不清神情。
除了方汀, 无人知晓她唇瓣的口脂已被帕子蹭掉,强撑出的仪态也随着愈渐平缓的鼻息显出了颓势。
“辽东疫病传散,地方硕鼠横行。”女帝语调喑哑,话说得吃力, 顿了顿才继续道,“吏治糜烂, 游民旷土,是朕之过。”
众臣闻言, 齐刷刷地抬头,面露惊色。
阁臣劝解的话刚说一半,便被秦玅观打断。
“朕召你们来,不是为了听这些话,亦不是为了推诿。”秦玅观抵唇轻咳两声,嘴角渗出些血渍。
帕子污损严重,秦玅观用手背拭去血渍。满眼水泽的方汀手探了一半,便被秦玅观用眼神顶了回去。
她缓了缓才道:“朕要草拟罪己诏,向天下谢罪。”
*
晌午时分,唐笙终于吃上了连日来的第一口热乎饭。
她出宫后的第一餐饭食是二娘丢给她的那个冷馒头,第二餐是夜里赶路时吃的耐饥丸。
耐饥丸是红枣混着糯米捣碎捏成团曝晒晾干后制成的行军口粮,有沸水时混着沸水冲成糊糊喝下,没有沸水就只能干食。唐笙路上混着凉水咽了两颗,忙了一上午竟也没觉得饿。
案上的饭食是征用县衙伙房制成的。唐笙下了令,不准军士惊扰百姓,食宿皆记在府衙,这几日的开支不走公账,皆由她先垫上。来时唐笙带了两张银票和些许碎银,眼下整个荷包就只剩几块碎银了。
袅袅白烟中,唐笙屈手捧碗,抿了两口热粥,冻得发僵的身体终于暖和了些。
掌心本来痛到麻木,身体一暖和,疼痛的机关就开启了。唐笙胯疼,腿疼,手心也疼。她本想着歇息会就好了,没想到倚上榻,浑身都开始酸疼,疼到她说不出具体位置。
她起身,解开半湿的布带,想着给掌心的伤口消消毒,换两块纱布。揭布时,被缰绳磨烂了的皮肉仿佛粘连在布带上,痛得唐笙直抽凉气。
原本被匕首划开的伤口就有些深了,经过昨夜的一通折腾,伤口磨烂了翻出了血肉,边缘处还被雨水泡得发白。
唐笙咬开酒壶,咬牙倒了些酒水,算是消过了毒。
她是被外祖父母带大的,小时候多数时间都没人看顾,磕磕碰碰是常事,但伤成这样,她长到二十六岁还是头一次。
好痛,真的好痛。
唐笙别过脸,有些想念从前那个世界了。
这混账系统把她吸进来,除了能看血条和知晓大概剧情发展她是一点金手指都没有。这个时候但凡它能起点作用,给她发来几盒吡喹酮,唐笙都还会感念系统的恩德。可她现在只想锤烂它。
眼泪落在手背,唐笙眨眨眼,好让眼泪快点掉完,等这阵情绪过了,她的心情就会好一些了。
她抹了些创伤药,缠紧了纱布,将双手掩在长袖下。
拍门声响起,唐笙用裹着纱布的手背胡乱抹了两下,起身开门。
“唐大人,不好了,河岸的军士同乡民要打起来了!”跑回来报信的差役扶着门气喘吁吁。
他还没传喘完气,便见唐院判抄了马鞭疾步下阶,深蓝官袍服摆一闪而过,再抬头时她人已经在自己的马背上了。
“再叫十来个人跟上。”唐笙收紧缰绳,马儿扬蹄调转了方向,“随本官来。”
因为暴雨,水位涨了不少,客栈产出的疫水颇多,且一时半会判断不出流向。唐笙今晨下令军士排查临近的水网。她带来的二百一十三人里,十来人随方箬回京,三十来人看守客栈,一百人沿途摸排水网,三十人看守县衙,人力捉襟见肘。
众人皆是淋了暴雨且一夜未眠又顶着染疫的风险在办差,傍水而生且不知实情的百姓今日去查探情况和黑水营的军士起了口角,军士脾气暴躁,被推搡了几下动手防卫,却打伤了乡民。
此举激了众怒,百十人的乡民取来渔具和农具,将负责此域的军士围了个水泄不通。
唐笙在坡上就看到了远处的场景,一头化作两个大。
差役领来的人也在此刻赶来,唐笙思忖再三,唤来一人道:“带着县令去请本地三老来!”
差役令命,飞快奔出。
唐笙下马,按住了跟随在她身后的六位军士,独自上前。
她心里发怵,但她明白此刻若是带人围上去,只会加深冲突,到时候局势就不可控了,她办差也会更难——唐笙只能一人上去劝解。
“诸位乡亲,我等封住河岸是为了排查疫水。镇中咸福客栈有水蛊传散,大雨过后,疫水会排入临近河流。”唐笙高声喊道,“我等昨夜从京城赶来,为的正是阻止疫病扩散!”
此言一出,乡民们中有人后退多步,面上已流露出惊惧的神色。
但被打的那家,握棍指着唐笙:“我们傍水谋生,洗衣炊煮皆用湖中水,活了几十年也没碰上什么水蛊,你们封了河岸,我们到哪去吃水?”
人群中,有一老者拄杖而来,仰头望着唐笙,眼含热泪:“大人,这湖里的水我们喝了世世代代,老朽今年七十了,也遇上过大疫,从未见过通过这干净湖水传散的水蛊。你们办差辛劳,也不能挡了我们吃水呀!”
老者说得恳切,唐笙喉头发涩。
她在来到这个世界前也是个平头老百姓,她很能理解乡民的心情。
见她不说话,乡民以为她是理亏语塞,群情激愤。
“你们办你们的差,为什么要殴打乡民!”
“莫不是又要像从前那样,故意激得我们动手,再杀了我们顶功!”
“你们当老爷的,就是轻贱我们平头百姓的命!”
一片喧哗中,觉察到危机的军士已经亮刀,兵刃的出鞘声再次激怒乡民,人群推搡起来。
“收刀——”
“黑水营的刀锋应当朝向外敌和叛贼,绝不挥向百姓。”,唐笙呵道:“全部收刀,胆敢动刀者军法处置!”
黑水营“着玄甲,杀贼寇,镇天下”的威名传遍了大齐,唐笙这一嗓子喝住了冲动军士,也借着名号震住了激愤的乡民。
军令如山,吃了闷亏的军士只好收刀,盯着乡民的眼睛似能喷火。
“我是太医院左院判唐笙。”暂且控制住局势的唐笙出了一身冷汗。
她硬着头皮挤过人群,去查探那被打者的伤势。
“将他抬到石板来,我替他医治!”
唐笙随身跨着的褡裢里有金疮散和小块夹板。对付外伤是她专业所在,唐笙摸到了病患伤处,熟稔地处理好创口,将药和荷包里最后那些碎银赔给了伤者。
人群的躁动终于平息。
唐笙道:“再给我等半日,确定此处湖水未进疫水,我等自然会退走。若是进了疫水,且湖中有钉螺,我等也会妥善安排,确保诸位能吃上水!”
人群无声。
唐笙又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番,挥臂道:“回去罢,回去罢!”
领到了赔偿的乡民扶着家人,最先离开,几个闹事者跟了上去,还有半数人不愿离开。
她拖延了许久的时间,差役拿刀顶来的县令和乡老终于赶到。
在他们身后还跟着黑压压的兵丁,有身着罩甲的军士,有身着青衣直身的差役。领头的骑着健硕的马匹,身形魁梧。
唐笙瞠眸,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她看到了方十八。
军士和差役皆停在了远处的坡岸,并未上前,但压迫感十足。
县令和乡老徒步上前。
乡老虽无实权,但也是乡中德高望重执掌教化之人,或为宗族长辈或为名望较好的致仕官员。经他劝解,剩下的乡民终于愿意离开。
危机解除,唐笙泄了劲,靠着青石板坐下,一脚踩地一脚蹬石,以手扶膝,垂首枕着。
方十八打马前来,招呼人换下了疲累的黑水营官兵。
“还好罢?”十八轻拍唐笙的肩膀。
唐笙蹬石的腿滑了下来,躬着身仰头望着人高马大的十八。
“好累。”她对十八道。
方十八衣中摸被包得四四方方的黄缎,递给了她:“我是昨夜出发的,走走停停,路上碰到了驿官便一齐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