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朕也差不离。”秦玅观浅笑, “朕的棋艺虽是沈太傅教的,可从未学到精髓。”
秦妙姝不知答些什么, 主动抱来白子,给秦玅观揭了黑子盒盖,双手奉回,举止处处透着恭敬的疏离。
秦玅观敛眸,兴致淡去了大半。
她刚落下一子,秦妙姝便紧忙跟随,生怕她等久了,心中不悦。
见她这般谦谨和惧怕,秦玅观无端联想到那远在幽州的人,微敛眼眸。
“你再思量思量。”秦玅观语调轻柔了些,像是怕惊扰了她。
秦妙姝一手捏着棋子,一手摸着耳饰,速度终于慢了些。
“陛下——”方汀打帘入内,轻声道,“关进宗正寺的那位,想要见您。”
秦玅观没有抬头,她点着秦妙姝的指尖,帮她落子:“他为何要见朕。”
“说是要陈诉衷情,还要同陛下陈奏一些关于年前宫变的内情。”方汀道。
“皇姊,妙姝先退下啦。”秦妙姝听得通报,巴巴地瞧着她,就差把“想逃”二字写在脸上了。
秦玅观颔了颔首,右手边的人如蒙大赦,行云流水般行礼告退。
方汀见她允了二公主退下且没再说话,便知道这是陛下打算召见革了爵圈禁起来的那位了。
两刻钟后,秦行昀被带了上来。
没有秦玅观的御命,无人敢对皇室宗亲用刑。一身青直裰的秦行昀迈着四方步,气势不减,似乎还是从前那个晋阳王。
他不卑不吭地行礼,直视秦玅观的双眼。
“你活腻了?”秦玅观道。
“微臣不敢。”秦行昀道,“只是,在无实证的情形下伪造书信捉拿微臣,实在不是明君之举。”
“你以为朕只是为了茶馆一事处置你的么。”秦玅观睨着他,取棋子的动作渐缓。
“微臣知道,陛下是为了议储之事惩处微臣震慑宗亲。但您留了微臣一命,想必也猜出了,这背后宗亲也只是被人摆布的棋子,真正的推手,惦念的从不是这储位,而是我大齐江山。”
被圈禁后,他日思夜想,觉察出了这当中的猫腻。秦行昀意识到,秦玅观留他一命,正是觉得他和这背后的推手有牵连,审问他能摸出这暗处的人来。这是他最后的价值。若是他抓不住这次面圣的机会,这辈子都将烂在宗正寺了。
“陛下,除夕夜,微臣是想谋夺大位。当时那个情境,谁人不想争一争呢。”秦行昀笑了起来,“您过去也当过宗亲,应当明白这种滋味。不论是二公主还是还我,亦或是海陵王,我们争来争去,这大齐江山还是在秦家手上。”
秦行昀注视着秦玅观的面容,尽全力捕捉她不易觉察的情绪,视线像两道无形的手,想要撕开她的伪装。
可她没有流露出一丝动摇,反而捻起黑子,续起了残局。
“这些日子,祭祖落雨,辽东和幽州起疫,嗣君无定。您一定很焦心吧。这正是藏在暗处的人想瞧见的。”
秦玅观没有应声,又执起两枚棋子摩挲起来,思绪集中在了这盘残局上,似是要救活那已露颓势的白子。
“您同我联手,也算是共御外敌,保我大齐江山。”
秦行昀卯足了力气说了许多,御座上的人毫无所动,只是偶尔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漆黑的眼睛没有情绪,没有波动,宛如一潭死水。
她的眼睛盯久了,那两团漆黑便成了啖人魂魄的黑洞,令人浑身发冷。
秦行昀喉结滚动,鼻息急促起来。
“你以为自己耳聪目明么。”秦玅观在他心生恐惧后方才开口,“笃定朕会觉得你有价值。”
“你若是想求生,早点像哈巴狗一样趴在朕靴边求饶才是正道。想同朕一道执棋,你还不配。”
轻飘飘的几句话,抹杀干净了秦行昀彻夜的苦思。秦行昀偻身,再抬首时眼神略显癫狂。
“那你是为了自个的名声吧!”他笑了起来,“你以为自个能有什么名声呢?”
“杀弟,囚父,矫诏。茶馆那些流言是真伤着你了。”
“谁人不知,先帝最后是想召宗室男丁继嗣,从我们当中选立储君的。你四处办差,征战沙场,到最后却连个继位的资格都没有。你一定恨毒了我,所以就这般报复我!”秦行昀仰头大笑,嗓音沙哑,“表面功夫做得再好,再勤政,再爱民,都敌不过事实。违背纲常,逆天而行,流言便不会淡去,史书也不会全然记载你是名正言顺得位的——”
“你就是将自己熬死,吃再多的斋念再多的佛,建再多功业,也是篡位!你在位一日,齐室宗亲便有夺位的理由!”他嘶吼着说完,狂笑不止,即便撑身咳嗽,面上仍带着笑。
他笑,秦玅观也浅浅地笑,丢下了指尖摩挲的棋子,缓缓转起扳指。
她淡淡道:“说得这样多,是想让朕杀了你,再臭一回名声吗。”
秦玅观点破了他最后这点心思,秦行昀笑容僵住了。
“你不怕么,散布流言煽动宗亲夺位,扩散疫病勾结瓦格的朝臣已经结成了密网。”
“他们就在这朝堂上,或是你仰仗的肱骨,或是你亲自培养的臂膀,或是陪在你身侧的人,他们没有一个与你同心,都只是畏惧你的权势”
“沈长卿、林朝洛,你那些个女卫和那个在幽州作乱的医官……”秦行昀一个一个点着名字,“兵部和督察院那些个翻不起浪的孬种。他们都算计着你,图谋着你手上的权力——”
“你以为他们不会倒戈吗,你以为他们不知晓你作过的那些恶吗?你病成这样又能活多久,他们早就留好了后手了!”
“莫说同你留着同样血脉的兄弟姊妹了,这些年来,好不容易出个唐简,还因为你的隐忍自杀了——”
“不过唐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得也是大快人心。”秦行昀拍手叫绝,“你唯一留下的姊妹也不愿意亲近你罢!”
秦玅观眸光微动,眼底流露出杀意。
死死盯着她的秦行昀终于见着了自己的得意杰作,笑得恣意:“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是个孤家寡人啊!”
秦行昀梗着脖子,似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与其将一辈子烂在宗正寺,他宁愿用自己的死再污一次这个篡逆之君的名声,令讲述她史书上再添一笔“同室操戈,弑杀宗亲,暴虐无道”描述。
他恨毒了秦玅观——这个位置本轮不到她坐,是她夺了自己稳立权力之巅的安稳后半生。
“正史是朕差人编撰的,你的存在朕都可以抹去。”
秦玅观勾唇,眸色阴冷。
“朕杀你还需挑时候?”
“来人!”
秦行昀面目狰狞直直扑向秦玅观,还未贴近便被宫人从身后扑到,跌在了地上。愤恨促使他拼尽全力往前爬,想要揪住秦玅观的袍角,却怎么也够不到。
“秦玅观!他日史书工笔,你的罪名罄竹难书,定会被钉在耻辱柱上,褫夺帝号,不得翻身——”
他话未说完便被方汀踩在了地上,只能发出些呜呜咽咽的声响。
随从赶来往他嘴巴糊了团东西,旋即将他拽出殿外。
方汀忧心秦玅观动怒伤身,小心翼翼道:“陛下您莫要被他的胡话气着。”
“朕为何要动怒。”秦玅观整理衣袖。
“他或许知晓宫变和疫病的内情,留他一命或许能审出东西来。”方汀道。
“他不知道。他若是知晓不会过了十来日才要见朕。”秦玅观抬眸,目视前方,“他只是在赌,他于朕而言有价值——”
“可惜,他赌错了。”
秦玅观是忖度万事的帝王,能撬动她的只有关乎政治的权术和谋略。
筹码压两边的才叫政治,只压一边的,叫赌'博。
秦行昀只剩一条烂命了,还学赌狗压筹码。
“告诉弘文馆和翰林院。”秦玅观道,“抹去所有关乎秦行昀的记载。”
方汀唱诺。
*
秦妙姝行至半道,忽然摸不着腰侧母亲绣的香囊了。
她回颐宁宫搜寻了一通,又领着宫人沿道寻了一通,左右找不到,这才敢往宣室殿去。
行至中庭,秦妙姝便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
那风光了许久的晋阳王被人一众侍卫拿了,嘴里塞着东西拽出殿门,绕过照壁面上便被套了黑布袋。
檐下的方姑姑冷眼瞧着,见她过来,忽然变了脸,迎了上来。
“这是怎么了?”秦妙姝小声问道。
方汀笑了笑答道:“没什么,殿下。”
说是没什么就是有什么了,秦妙姝不敢问了,但她大概也猜得出来,她这个年龄比自己大的子侄怕是活不了了。
“殿下为何又折回了?”方汀问。
“本宫的香囊遗落在殿内了,劳烦姑姑寻一寻。”秦妙姝佯装镇静,实则出了一身冷汗。
方汀应下,不一会便取了她的香囊从殿中出来。
秦妙姝露出个僵硬的笑,扶着婢女的小臂走远了。
出了宣室门,婢女问道:“殿下,咱们这就回府吗?”
“去阿娘宫中。”秦妙姝话出口了却又改了主意,“还是回府罢,回去,快些回去!”
第69章
今日新到的奏疏里, 密折比往日要多。
秦玅观打开了身后的钥匙柜,照例从密折处理起。
她批阅的第一份奏折来自辽东,沈长卿告诉她, 辽东采用执一道人的药方,效果不错。最先进行尝试的几个救济堂口疫病已得到了抑制。眼下最令她担忧的反而是下一季的粮食问题。
开春染疫而死的多数为青壮年男丁, 许多地方成了寡妇村, 她们从前恪守男耕女织那套,耕种能力有限,且许多人的田产都被夫家亲属吞并,眼下连维持温饱都有些困难。
秦玅观批道:“蠲免辽东两年赋税,从中原州府调拨钱粮。至于田产问题, 等候上谕。”
“方汀。”批完秘折,秦玅观拨着念珠思忖,终于道,“召林朝洛和方清露。”
*
端午门外,从京郊赶来的林大将军和从京兆府赶来的方府尹碰上了。
两人皆带了六七个随从, 军士和差役分列左右,瞧着倒还算和谐。只不过带队的两位大人却一副不对付的模样, 齐头并进的马匹走着走着便争抢起先后来。
“方大人, 本将好歹是个正一品总兵官,怎么连走在你前面也成了罪过?”一身宽袖紫官袍,胸背皆绣着麒麟补的武将打马赶上身侧的绯袍文官,用马鞭手柄轻戳了两下她的胳膊。
绯袍锦鸡补的文官仿佛被火撩了, 捏着缰绳就转向了另一面,身后的差役小跑着跟上, 长蛇阵歪斜成了两列。
这场面在林朝洛意料之中,她扶正了官帽, 露出一副吃瘪的模样。
队尾的军士用眼神交流,询问现下是个什么状况。跟在林朝洛身后的女副将见怪不怪,眼皮都没抬一下。
三品及以上官员和宗亲王公需得从端午门左侧门洞入内,方清露被迫和林朝洛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