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入了端午门,周遭眼睛多了起来。她官阶比林朝洛矮三级,需得遵循礼制走在她后边些。林朝洛放缓了脚步想要同她并肩,方清露却越走越墨迹,避她如避瘟神。
眼见着再迟就要误了时辰,林朝洛终于加快步伐。她刚拉下距离,方清露便跟了上来,但始终和她错着三四步的位置。
宣室殿的廊檐下,方汀入内通报。
林朝洛望了眼阴沉沉的天,凑近了些问道:“这天瞧着要落雨了,你带伞了么?”
方清露整理交领,不搭理她。
林朝洛缩了脖子,悻悻而归。
“陛下在御书房内,两位大人请罢。”方汀欠身,替她们打帘。
两人一前一后入内,又一前一后地跪在秦玅观跟前行了礼。
“平身。”秦玅观唤来宫娥上茶,“都坐罢。”
“太傅呈折,辽东局势不稳。朕担忧瓦格趁机进犯,需得改动布防。”都是近臣,秦玅观直切正题,握起兰锜上的天子剑,扬手挑下博古架顶端挂定的卷轴。
卷轴散落,广阔的大齐疆域图倏地展开。
林朝洛和方清露起身,来到她身后。
“辽东军中已有疫病,地方州府已无余粮,朕若是瓦格汗,便会聚集重兵攻下劳山关,绕过长城,一路南下,吞掉整个辽东。”
“陛下。”林朝洛敏于布防,很快便指出一处疏漏,“辽东守军再为孱弱也有连片的城墙用以固守。我若是瓦格汗,反而不会轻易攻打劳山关,这损失太大,且易落入重围,不若借道西域,绕过天堑突袭北境。”
“不错,这正是朕要说的。”秦玅观轻叹息,“这些年,大齐外强中干,朕忧心西域诸邦已起异心。”
大齐鼎盛期的武宗朝,孱弱分裂的西域诸邦皆愿臣服,以大齐为宗主国。长治、隆光、庆熙三朝推崇联姻,以远嫁皇女笼络西域诸邦。秦玅观御极后,西域也曾派人来求娶皇女,被秦玅观拒绝了。
那时秦玅观一战成名,击退了都拔延帖,威名远扬。这几年秦玅观久病缠身后继无人的讯息恐怕早已传遍边疆和属国。
“蕃西已经太平了一甲子了,军备松弛。”秦玅观苦笑道,“若是西边和北边同起战乱,大齐怕是会像裱糊的那样,一捅就穿。”
林朝洛单膝下跪,拱手行礼:“末将愿率黑水营布防泰华山脉同劳山关交界处,以防不测。”
方清露撩袍子下跪:“微臣方清露,愿赴蕃西整顿军备。”
“好。”她带出的这两个重臣早已参悟她的意思,秦玅观扶她们起身,“朕今日召你们来正是为了此事。”
“朕将黑水营和三千营交由朝洛。”
秦玅观授予林朝洛符节,连同诏书一同放于她掌心。又取下兰锜架上的天子剑,交给方清露:
“朕授你蕃西总督之位,执尚方剑,节制西域兵马,执掌军政大权。”
手握军政两权,携尚方剑,这是近乎是让方清露当上了蕃西的藩王。如此大的权力,方清露反而不太敢接了。
“陛下,兵部同吏部,怕是会阻挠。”方清露担忧道。
“朕还不知他们。”秦玅观冷冷道,“他们必定会提议将二公主送去西域和亲,以免兵患——”
“要大齐皇女以色侍藩臣,朕在位一日便绝无可能。”
*
方清露和林朝洛出殿时,天更阴沉了。
她们并肩走在宫道上,林朝洛最先说话:“带伞了么?”
方清露回神,摇了摇头。
林朝洛像是还有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行至端午门,天上已织起了雨丝。
林朝洛取下一把油纸伞,丢给了她。方清露正想事,转手就接了,再想还回去林朝洛却不要了。
她将伞丢给了差役,亦策马跟随。两个女官走了近道,将差役和军士甩得远远的。
雨点拍打面颊,她们未感湿冷,却都觉得十分酣畅,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泰华山下策马奔驰的自在日子。
周遭没什么人了,林朝洛才道;“你方才为何不接?”
方清露在雨幕中敛眸,扬声道:“这手笔太大了,我接不住!”
她其实还有话没说。
陛下确实是疑人不用,但也都是一点一点放权,十分谨慎。像这般直接将整个西域交给她,更像是种试探。陛下待她再亲近,到底也是帝王,方清露不敢接。
蕃西总督这个位置,还是长治年间设立过,那位叱诧风云的威远将军最后因功高震主被诛杀了三族。
方清露虽然没说话,但她知道林朝洛是明白她的意思的。
“诏旨未过内阁和兵部吏部,你便是接了,日后也有收回的道理。”林朝洛道。
皇帝始终是皇帝,即便她们都是秦玅观一手带出来的,是一个血水坑里滚过的交情,秦玅观也是她们的主君。不管是谁当主君,都是满心猜忌,多疑谨慎的。
陛下虽授她黑水和三千两营的统辖权,但允诺布置的位置左右都有泰华和辽东守军,她若是起了异心,两地驻军定能第一时间包夹她。
“快至京郊了。”林朝洛朝方清露笑了笑,耳后的疤痕因笑绽开,“不必相送了。”
“本官只是顺路!”方清露瞪了她一眼,“谁送你了!”
“筹措粮饷和公文批复都需时间,起码还要过一个月才启程罢。”林朝洛嬉皮笑脸,说话分外欠揍,“方大人若是想我,就多来京郊看望我。”
方清露嗤笑了声,用表情表达不稀罕,调转了朝京兆府奔去。
“雨大了,回去记得泡个热水澡——”林朝落喊道。
*
天色已暗,雨水渐大。紧闭的明窗上映过几道闪电。
秦玅观今日又梦魇了。
这是唐笙走后她头次梦魇。
梦中的时空是错乱的,她梦到了年轻的母亲和十来岁的秦承祚。他们守在庆熙帝榻前说着什么,秦玅观入殿时,三人皆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她。
生者总是最先遗忘故去者的声音,秦玅观的梦是安静的。
庆熙帝在斥责她,母亲嘴唇翕动似是在附和,而守在父母身边的秦承祚一直在笑。
梦里的秦玅观临近崩溃,她拔剑砍向庆熙帝和秦承祚,目之所及皆为鲜红色。
她丢下了剑,张开沾满鲜血的双手,跌坐在地上。
一阵闷雷响过,秦玅观倏地睁眼,眼眸幽暗。
帐外无人,秦玅观只能瞧见摇曳的灯火。
这场景和唐笙走时很像,秦玅观回忆着这几日发生的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白日里秦行昀的咒骂。
“散布流言煽动宗亲夺位,扩散疫病勾结瓦格的朝臣已经结成了密网。”
“他们就在这朝堂上,或是你仰仗的肱骨,或是你亲自培养的臂膀,亦或是陪在你身侧的人,他们没有一个与你同心,都只是畏惧你的权势。”
“沈长卿、林朝洛、你那些个女卫和幽州作乱的医官。兵部和督察院那些个翻不起浪的孬种。他们都算计着你,图谋着你手上的权力。你病成这样又能活多久,他们早留好后手了!”
“你也知道自己是个孤家寡人啊!”
秦玅观心口起伏,鼻息急促。
她何尝不知道这些诅咒真假参半,许多是秦行昀故意说来激怒她的,用来挑拨离间的。
可她确实活不太久了,秦玅观过去常年征战,多少是会些医术的。
牢城营那次,唐笙在求生欲的驱使下,泪眼婆娑地说她一定能长命百岁,保大齐江山永固。秦玅观听了,心中发笑。
她那孱弱的脉搏,自己都能把出诸多病症。也就唐笙这个医官愿意哄她,说她能长命百岁了。
秦玅观心道:像她这般的天煞孤星,既已决定残杀手足背弃亲情坐稳大位,这辈子便停不住脚步了,终将死在争夺权力的漩涡中。
她本不信命,但也会在梦魇过后流淌着冷汗醒来的午夜问一问自己——这副病弱的躯体,是否是上苍给她的惩戒。
秦玅观凝望着摊开的掌心,眼前的场景与梦魇时的重合。
她双手沾满了鲜血。
雷声掩住了她起身的动静,并未有人入内侍奉她。
秦玅观倚榻,手边摸到了一方柔蓝色安神香囊。
她摩挲着这料子,有些失神。
殿外忽然传来连串的脚步声,混杂着雷雨声萦绕在耳畔。
香囊落下,秦玅观的指节抚上了身侧的短刀,静静听着。
闷重的声响过后,脚步声逐渐清晰。
她听出了其中一道是属于方汀的,舒了口气。
另一道脚步声过于拖沓,像是走不动路了似的,秦玅观辨认不出是属于谁的。
“陛下——”方汀靠近帐帷,轻声道,“唐大人回来了。”
“今日不是才廿四?”秦玅观微微瞠眸。
她撩开帐帷,匆匆探出身,瞧见了被大雨浇成落汤王八的唐笙。
“陛下。”唐笙见她面容惊诧,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小心翼翼道,“已过子夜,算廿五啦。”
“我本想在城外住一宿的,住店前先到外城碰了碰运气,守城参将说您吩咐过了,我随时可以回来。端午门的将军也给我开——”
她话未说完秦玅观便起身扑了过来,抱住了她。
唐笙回来的路上,马蹄打滑,跌了一跤,身上又有泥巴又有雨。她僵了僵,不敢回抱着秦玅观,又不敢将她推开。
只得磕磕巴巴道:“陛下我身上冒着寒气呢,你快松开,莫要感染风寒!”
“滚去里间沐浴。”秦玅观鼻音很重,攀附在她身后的双手揪紧了她的湿衣裳,“不要染上风寒。”
方姑姑早已退下,不知所措的唐笙环顾四周,心跳得猛烈。
“我马上去,您——”唐笙话说到一半哽住了。
颈间有温热湿滑的触感,秦玅观哭了。
唐笙顾不得身上的泥泞和湿寒了,她抱紧了秦玅观,像是要将她揉进怀里。
秦玅观的下颌轻磕她的肩头,像是在抽泣。唐笙听着压抑的哭声,眼眶发烫,视线模糊了。
“去沐浴。”秦玅观低低道,“抱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