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唐笙不想说“贱民”二字,说话时微微顿住。
秦玅观应声:“废除贱籍只是第一步,日后还有许多举措要添置。易业、谋生、读书,于他们而言都太难了。这些人,还要苦上许久。”
说到这,唐笙明白了:“陛下所谓的声东击西,是为了更有力地推行前两条吗?”
“不错。”秦玅观赞许似的刮了刮她的面颊,“变革户籍制,女子可为户主,和男人一样都有军籍、民籍、匠籍……可以自力更生,不再倚仗男耕女织那套,不再需要依附夫家。”
“辽东经此大疫,青壮男丁死伤大半。在辽东推行新政,阻力会大大削弱。朕可以取‘田抛地荒,劝课农桑’那套堵住朝臣的嘴。日后见着成效,再推行各地。”
唐笙听得心潮澎湃热泪盈眶,望着秦玅观的眼睛里聚满了水泽。
“又要哭了?”秦玅观俯身。
同唐笙说话时,她总是带着音调的。唐笙很爱听她微扬的尾音,像羽毛挠着心尖,痒痒的,温温柔柔的。
这次唐笙听了,却有点想掉眼泪了。
“前几日是故意支走我,不让我在朝堂见着您和朝臣针锋相对吗?”唐笙瓮声瓮气道,“陛下怕我同他们起冲突么?”
“你在幽州已经替朕得罪过一批人了。”秦玅观抿唇笑,“再得罪一批,岂不是要成孤臣了?”
“我愿意!”唐笙急切道,“我乐意!”
秦玅观只是笑:
“可朕舍不得。”
第73章
秦玅观过去当过孤臣。
她想要从闺阁走到前朝, 就得捡秦承祚和那些宗亲不愿做的差事来做。
那些差事难办,做成了不一定有赏,做错了定会有罚。忙里忙外, 辛苦许久,反而得罪一大帮人。
唐笙年轻, 用起情来, 满心满眼都是她。
她和其他近臣不同。方清露会揣摩圣意,在秦玅观容许的范围内给自己留好退路;沈长卿有沈家托底,偶尔也会用隐秘而温和的法子忤逆圣意;林朝洛表面行事切理会心,实则一身疯骨,依凭信念做事;方箬则比林朝洛少了表面, 内里却是一致……
秦玅观善于辨人识心。她心悦于唐笙,正是因为瞧见了她藏于谨慎和笨拙下的一颗真心。
即便谨慎怯懦,她也会因秦玅观微红眼眶,不顾烈火夺回那张画;即便恐惧迷茫,也会在觉察出她的孤寂后, 小心翼翼地矮下身来,擦拭干净她靴面的血迹。正因她捧的是一颗真心, 才会计较秦玅观的讯问, 才会那样别扭地表达不满。
看惯了各式各样的算计,这种感觉于秦玅观而言很是新鲜。最初她觉得唐笙愚蠢,回过味来,反倒品出了真心。
真心。
真心于帝王而言, 太难得了。
秦玅观不想唐笙和她一样再经历那些痛楚,舍不得让那颗真心跌得粉碎。
于是她说:“朕舍不得。”
她都这样说了, 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唐笙还是牵着她的手轻晃。
“那,那些跪在端午门的监生该怎么办?”
监生吃的皇粮, 是身后成百上千的族人供养出来的。他们拥有的东西愈多就愈是贪心,没有实权又有贪心就更便于她操控了。秦玅观不惧怕这些依附皇权而生的人。
大齐沉疴积弊,若是大刀阔斧地改革,千疮百孔的社稷挡不住几刀便散架了。秦玅观只能一边裱糊,一边支架,先拿这些人开刀。
“翻不起浪花。”秦玅观望向窗外,“朕已派方采薇去了。”
*
嘈杂的端午门外,一架银顶枣红八抬大轿停了下来。
马蹄声和整齐划一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监生们环顾四周,瞧见了数不清的官差,城墙上亦立满了密密麻麻的禁军。
为首的那个站起身,径直走向袍色最鲜亮的官员询问情况。
官员客气一笑,但并不答话。
天阴沉下来,是要落雨的前奏。
这还不是最令监生们慌张的,在层叠的官兵身后,忽然涌出身着青蓝制袍御林卫。他们骑着高马,俯视跪伏的监生,虽无趾高气昂之色,却有趾高气昂之姿。
文弱的监生们相扶着起身,聚在一起,与官兵呈对峙之态。
周遭静了下来,唯余猎猎的飘旗声。
银顶宽轿后,响起一道轻浅的马蹄声。方采薇按马前行,来到轿前。
“按刀下马。”方采薇说。
训练有素的御林卫动作整齐划一,甲胄的磕碰声短促有力。
她是最后一个下马的。
方采薇按刀上前,俯身掀开轿帘,请人出来。
轿内倚着病歪歪的沈老太傅,他动作迟缓,动一下得喘三口气。方采薇亲自搀扶他起身,面对场地中央的儒生。
见着沈崇年起身,众监生涌动上前,面露忧色。
“回去罢——”苍老的声音听起来,令人联想到枯树皮。
“老太傅——”监生头领应声,“这不合制,‘使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贤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如今良贱相等,岂不是倒反天罡?”
沈老太傅咳嗽起来,被人搀扶着,气若游丝。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其次,君为轻’,先前天降灾异,陛下以民为本,明发罪己之诏,敬告上天,下定决心要整顿吏治,济世安民。此番推行新政,正是为此,尔等处处阻拦可是要逆天而行!”方采薇掷地有声,“从前明里暗里针砭陛下不够爱民,如今反倒变了卦,是何居心?”
“你!”监生指着她,“你们这些嗜血暴虐的御林卫倒谈起爱民来了!”
“御林卫何时戕害过百姓,你且将话说明白。”方采薇话里暗含警告。
御林卫亦是朝廷命官,无端污蔑他们,也是要治罪的。
说话者被人拉了回来,拉人者道:“请问这位大人,何谓贱民。”
他自问自答:“贱民乃历朝钦犯之后人,他们本就有罪,留有一命已是仁慈。废除贱籍无以正法度,明典刑!”
他这角度找得刁钻,身后的人纷纷附和。
“贱民,贱民,‘贱’字之后为何要带‘民’呢?”方采薇看向沈老太傅,恭敬欠身,“采薇不明,还请老太傅赐教。”
“圣人以礼教人,使人有别于禽兽。只要知礼——”老太傅喘了几口气才道,“是人,便是民。”
他说得含糊,方采薇追问:“那贱民,是人还是禽兽?”
沈老太傅答:“是人。”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方采薇质问道:“你们饱读圣贤书,难道圣人教你们不把贱民当作人吗!”
监生还想辩解:“贱民是奴,奴与畜生……”
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响,绵密的雨丝撒下了。
沈老太傅身边的小厮立马撑伞,将老太傅扶回轿中。
白光映得方采薇的面容阴恻恻的。
她笑道:“此番可是天谴?”
*
秦玅观回首,对唐笙道:“落雨了,道路湿滑,明日不回去了罢。”
唐笙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她膝上,被秦玅观捏得微眯眼睛。
“不回去。眼下疫病到尾声了,十八坐镇,我放心着呢。”
蓦的,唐笙想起了什么,脑袋滚正,下巴抵在秦玅观腿上:“太傅那边如何了?”
“昨日林朝洛已启程,率军赶往辽东界。”秦玅观答。
这便是不妙了,辽东局势已经差到要陈兵边界,应对瓦格突袭了。
“陛下……”唐笙所有的担忧都在这声轻唤里。
秦玅观拉她起身,拍了拍身侧。
唐笙从起身到立直都在摇头。那天晚上她被秦玅观亲晕乎了坐了次御椅,回神时心砰砰直跳。
“方汀,关窗。”秦玅观扬声。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窗便被人关上了,唐笙甚至没瞧清是哪里冒出来的人。
隔墙有耳在这宫中是真的。只不过,想成为宣室殿外隔墙之耳,实在困难。唐笙惊诧之余,忽然生出些感慨。
她忽然有些庆幸起自己的耐力来——那晚秦玅观怎么撩拨她,她都是忍着没出声的。
“坐吧。”秦玅观道。
耳廓泛红的唐笙这才扭扭捏捏地坐下了。
她坐垫还没捂热,方汀便又隔帘通报了什么。唐笙弹射起身,倏地和秦玅观隔开一个十分规矩的距离,闪入内室屏风之后。
她藏得快,秦玅观倚上圆枕,顿时生出种“偷情”的错觉来。
“传进来罢。”秦玅观揉着眉心,无奈道。
身染湿气的方采薇便打帘入内,行了个礼。
“启禀陛下,监生们现已撤走。”
方采薇讲述了经过,秦玅观赞道:“做的好。”
抬出读书人崇敬的沈崇年,抓住监生的道义漏洞,威压和劝诫并行。
方采薇做得滴水不漏。
她在女卫中排行十二,年龄虽小,做事却很妥当,秦玅观思量着要将她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历练了。
“去偏殿取‘出云’来。”秦玅观动了动指尖,方汀会意。
片刻后,这把历时三年,精钢锻造的兽面云纹剑便落到了方采薇手中。
“朕御极前,便是握着这把剑习武的。”秦玅观缓缓道,“如今,赐给你了。”
“淋了雨,莫着凉。快些回去吧。”
方采薇双手捧剑退下,手腕发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