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微臣路上见着典妻卖女的,见着阴天里打着赤脚衣衫褴褛的孩童。京畿附近尚且如此,那辽东,又是何等凄惨。微臣施过了饭食,也救下了被典卖的女人,可微臣总觉得,自己该做的能做的,不止这几样。”
比起先前的答案,秦玅观更愿听到这个。
但次序一旦颠倒,再多的话,讲的再真诚,也总是带着后知后觉的矫饰。
泪痕干了,秦玅观拇指微动,却没有覆上唐笙的面颊。
秦玅观收了指节:“回去歇着罢。”
她没再看向唐笙,兀自批起了奏折。
唐笙走路时身形微晃,失魂落魄地扶着朱门出殿。秦玅观朱笔微顿,很快垂下了眼眸。
*
回京的这一路都是晴天,道路比赶赴辽东时要好走得多。
辽东疫情大为好转,在沈长卿的再三请求下,执一道人才跟随车队一同回京。
她不与执一论政,只同她一道品鉴诗词,偶尔也执子对弈。
沈长卿及笄之年便破开了前朝圣手的残局,以棋艺精湛扬名辽东。一朝沈家得势,她又在父亲的安排下与当朝国手对弈,连战九局,只负一局,自此便名扬天下,顺利选入公主府教导秦玅观棋术。
她的才学也是在回京后才得以展露,成为公主府侍读,秦玅观即位后又被点为翰林学士,累晋太子太傅兼文渊阁大学士,君前侍问。
天下能与沈长卿对弈二百手的人少之又少,可执一偏偏就能。
沈长卿不舍得放走她。
行至平缓路段,沈长卿在车内架起棋桌,迫不及待地邀请执一道人执起黑棋。
“沈大人实为棋痴。”执一道人同她对坐,指节探入棋盒之中。
沈长卿莞尔:“我自小便痴迷其中。沈姓一族在逐人村都为人排斥,幼时顽皮,没有玩伴,百无聊赖间就琢磨起弈术来,也算是渐入佳境。”
“沈大人的棋术是天下扬名的,与大人手谈,实为幸事。”执一答。
执一刚落子,沈长卿便跟上了。
见她思路极快,执一也起了兴致。她们有来有往,很快便下了数十手。
沈长卿执棋时手中不留余子,正欲取子,马车忽然颠簸了下。
棋桌倾倒,黑白棋子都涌向执一道人怀中。
执一反应极快,展臂护住焦灼的棋局,沈长卿紧随其后,小臂紧挨着她。
深蓝粗布道袍与缂丝官袍紧贴着,光是瞧着就让人觉得触感差异极大。
与执一相处多日,这还是沈长卿头次注意到,执一穿着的道袍竟是用的如此粗劣的布料——凡俗中人用这样的布料,沈长卿远远瞧一眼便能分辨。
腕下一轻,执一同她分开了。
隔着帘,车夫匆忙道:“大人、道长,方才有坑洼,避不开!”
沈长卿应声:“知道了。”
马车平稳,执一拾起来散落的棋子,放在手中把玩。
沈长卿记忆超群,早已将棋局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白子错了。”执一道人将白棋往上推了一格,“若是落在此处,便给了贫道可乘之机了。”
沈长卿原是故意放错的,方才那局势,执一的黑子已略微显露出颓势。
先前三次对弈,她比执一多胜一局,沈长卿忧心会下跑执一,因而故意错放,结果低估了执一的记忆力。
“惭愧。”沈长卿拨回棋子。
“胜负未定。”执一道,“沈大人不必礼让贫道。”
“更惭愧了。”沈长卿笑意渐深。
同执一往来,她许多心思都易被猜中。
最初,沈长卿有意维持隔膜,相处久了卸下伪装,反倒自在起来。
车内静了下来,又是数十手,棋局逐渐明朗。
执一落子不循规蹈矩,黑子白子陷入平局。
沈长卿对执一愈发好奇,试探着询问起她是如何磨练棋术的。
*
秦玅观两日不曾召见唐笙了。
十八将宅子和土地都置办好了,借着当值的机会把凭据交给了唐笙。
“都办妥了,那母女三个也都安置好了,你给的银两还剩下好些。”方十八说。
唐笙无精打采地接了,一副看透红尘的模样:“劳烦了,改日请你吃酒。”
“你这是怎了?”方十八拍她肩。
唐笙叹气。
“怎么了?”
当值巡逻的队伍里有人在唤十八,十八不好再待,安慰似的回望了她一眼:“下差了寻你。”
唐笙颔首,继续惆怅地眺望宣室殿。
也不知是她的祈求起了效果,还是方姑姑瞧她可怜,方十八走后不久,秦玅观的封赏诏旨就下来了。
太医院院判和通政使级别一致,俸禄未涨,但秦玅观额外赏赐了她二百两白银。
唐笙很高兴,但不是因为发财高兴。官员升迁及受赏都是要向皇帝谢恩的。诏旨下来,唐笙就有了面见秦玅观的理由。
她仔细梳洗了一番,穿上熨烫好的官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唐笙又觉得很别扭。
秦玅观会不会觉得她自作多情?秦玅观会不会根本不想见她?秦玅观是否已经因为她上次的僭越猜忌于她?
这些疑问和踟蹰归根结底,都指向相同的方向——她在秦玅观心中的份量,到底重不重。
这令唐笙很不好受。
极短的一条路,她走了许久。
檐下,方汀拦住了想要入殿的唐笙:“沈太傅还在殿内,唐大人再等等罢。”
方汀的话像是兜头浇了盆冷水,唐笙收回步子,欣喜荡然无存。
“沈大人是述职,想必还要些工夫,您先回罢。”方汀见她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温声劝道。
这两日陛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比以往更勤政了,唐笙不往殿内走,方汀动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她俩在闹别扭。
不过小别胜新婚,方汀觉着,这两人大概别扭不过三日,就要如胶似漆了。
唐笙在檐下等了两刻钟不见通传,终是回去了。
方汀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却忽然听得连串的叩窗声。
她往窗沿边走去,一只腕挂念珠的手伸了出来,推大了窗缝。
秦玅观瞧着有些不悦,视线约过方汀的肩,瞧向远处。
“她人呢?”秦玅观问。
第83章
“回陛下话, 唐大人知晓您在召见沈大人,候了两刻钟回去了。”方汀解释道,“一会应该还会再来。”
秦玅观面色稍霁:“再来便让她进来。”
方汀唱诺。
窗被阖上了, 秦玅观又同沈长卿说起了话。
“你方才说的那些,林朝落折子里都有。”秦玅观示意她坐下, “朕要听些不同的。”
沈长卿待秦玅观落座后方才坐下, 面向秦玅观时总是微欠着身。
“新政推行的这十来日,来各府衙门登记造册的嫠妇不在少数。从前夫与子皆亡者,土地总被叔伯占去,以后应当会好转不少。”沈长卿顿了顿,又道, “不过,从前被强占田地的妇人打起官司来比较难——”
“受限于旧俗旧律,妇道人家不得随意抛头露面。她们若是要告状,都是由师爷起状子再交由宗族男丁代理上堂。若是从前被占去了田地,要靠官司要回, 几乎是不可能了。”
秦玅观听罢,思忖了片刻才道:“朕即日明发诏旨, 废了这规矩。日后无论男女, 若有讼事,非残非废,非聋非哑,不得由人代理。”
“如此, 会不会太刚猛了些,有些妇人自己也不愿同人对簿公堂。”沈长卿提醒道, “一是遵循旧俗,二是易为人刁难。”
“不刚烈, 如何移风易俗。”秦玅观道,“上述再加一条,但凡蓄意刁难,无论是非皆酌情加罪,有罪者顶格判罚,情形恶劣的罪加一等。”
“陛下圣明。”
沈长卿又奏了几件事,虽有关民生,但始终说不到辽东贪腐之根源。
秦玅观处决果断,到后边便主动提及了沈七的事。
“沈七?”沈长卿似是对这个称呼很陌生,“微臣父母膝下只剩我一人了,这个沈七应当是沈绍文那端的。”
沈绍文是沈老太傅的养子,早年沈老太傅力捧他做官,奈何秦玅观并不重用他。如今他担着正五品吏部考功郎的肥差,职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有主持在京官员的升迁考核,不少人愿意巴结他。
他升上五品后便不与沈老太傅同住了,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沈府,细数起来沈长卿也有数月未曾见过他了。
她禀明了情况,秦玅观边听边把玩御座边搁置的如意,意兴阑珊。
沈长卿意识到,秦玅观提起这么个幺麽小丑正是一种留面子的敲打。庆熙一朝,沈家风光无限,那些个不知那个犄角旮旯冒出的亲戚,打着沈家名号谋取私利,这种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沈长卿有意整治了数次,但不及宗族长者发话。
她欲向秦玅观请罪,话还未出口,秦玅观便转了话题——沈家于秦玅观而言还有用处,在不危谋社稷的情形下,秦玅观倒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说,太傅回京路上病了。”
“谢陛下关怀,是去时路遇暴雨,渡完江病了一回。回来将养几日就能大好了。”
……
唐笙入殿时,秦玅观和沈长卿正吃茶谈天。
陛下面上挂着笑,面色瞧着都暖和了不少。沈长卿同她谈论吃茶门道,接的话的都是唐笙从未听过的词句。她们会心一笑,似是都认可彼此的说法。
方汀帮唐笙传唤了声,秦玅观微颔首,唐笙方才步入内殿。
沈长卿不是皇室中人,不受朝官跪拜,唐笙行礼时她起便身,安静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