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澹
落到牙侩手中的奴婢,大多在路上就倒了好几回手,遭受了重重折磨,心态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求生之意或求死之意都极重。
上官校尉与杜三娘自进门起就绷紧神经,早在商音喊出第一句时,她们就用身躯拦在萧夷光面前,生怕这人会做出什么疯狂行为。
下一瞬,两人的肩膀被推开,萧夷光跌跌撞撞地冲出保护圈,没有分毫犹豫的抱住商音肮脏的怀抱。
四轮车推到门边,元祯看向院中紧紧相拥的主奴二人,眉头上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商音是萧夷光的贴身婢女,元祯遇见她第一眼时,她穿着青绿的薄衫,任春风吹抚眉梢,驾着三马香车从长安繁华街头驶过。
为了驱赶萧夷光如云的追求者,商音扬着下巴立于翠微台前,用翠绿修长的细竹竿,笑着戏弄世家子弟,就连元祯也差点被她轻轻点着脖颈。
当时有多神采飞扬,今日就有多狼狈。飘扬的薄衫变作蔽体的蓑衣,商音如玉的脸蛋黑黄交加,比脚底的烂泥干净不到哪里。
看到两人久别重逢,院中其他奴婢奴隶想起自己乱世漂泊的命运,先是起了低低的呜咽,而后一传十,哭声诉声逐渐震天,路过听者无不受感染,心有戚戚然。
此处不是叙旧的地方,元祯吩咐苟柔将商音买下来,又教牙侩仔细留意兰陵萧氏京兆魏氏的人,若是碰着,就递消息给京口郡守,她自派人付银子来买。
听到元祯与京口郡守相熟,牙侩说什么都不敢要她的银子,并且还保证,三日内一定能联络到买下魏十三娘的流民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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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口营寨,元祯命张十一郎将司马侃及军中左右将军唤来,众人商讨不过半个时辰,当即在议事帐中定下了一件大事。
她说出今日在对岸的所见所闻,并指出:“京口两岸,流民多士卒少,迟早要生乱,与其由着世家买人为奴,营寨不如趁着秋熟粮多,招他们为兵。”
用流民抵御羌人的计策,明月婢在昨晚提过,元祯自个也思忖过类似想法,只是蓄养兵马需要军饷,国库因她大婚和西征豫州,已经囊中羞涩,这才让她一直犹豫。
今日听王大郎说起世家的疯狂行径,又亲眼看到流民的悲惨境遇,元祯再也坐不下去,她定下决心,与其便宜世家,不如京口郡上下勒紧腰带,养出一支可战之师。
“世家能在会稽之南开荒,京口大营也可以,南岸到处是荒地,将流民招来,忙时务农,闲时练兵,自给自足。”
司马侃第一个赞同,她早有此意,只是怕人说拥兵自重,才没有开口,这会有太女撑腰,当即就要大干一场:
“京口营寨屋多人少,还可容纳两万人,若将流民招来,不消再起屋建舍,立即可投入训练。”
“既然诸位将军都无异议,招兵一事就由曹楚将军负责。”
对着京口郡的舆图,元祯又与他们定下在何处开荒,购置战袍兵器等杂事。
京口郡是中郡,曹楚想到在开垦的荒地粮食成熟前,单凭一郡之力,是养不起两万多兵卒的粮饷,她提议不如先招五千,等明年收下粮食再扩招。
元祯否定:“招兵买马是大事,孤会去信朝廷,到时由朝廷承担大部分花销。”
顺利解决粮饷的事,相当于挪走了悬在心头的一把剑,众将听了元祯的保证,都喜笑颜开,唯有上官校尉心事重重。
招抚流民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若大王在朝,一定会支持殿下,但大王去了豫州,如今监国的却是元焘,他性子卑鄙阴鸷,恨不得置殿下于死地。
有他在其中阻挠,殿下根本筹备不出一两银子,招兵买马的计划怕是要胎死腹中了。
元祯好似浑不在意元焘,最后总结也是道:“你们的当务之急,是从世家口中抢下身子强健的乾元。”
流民中绝大多数人是中庸,只有小部分是乾元,因为乾元长得高大,没有走到江边,很容易半路就被中原的其他势力招揽去。
世家疯狂买人,首选也是乾元,其次才会要坤泽、中庸。
送走跃跃欲试的将领们,烛火后,元祯视线落到舆图的会稽郡,眼底的情绪复杂,嘴角浮现耐人寻味的笑意。
若是凑近了瞧,说是笑,也不尽然,元祯显然陷进了沉思里,那抹弧度或许只是她在无意识的咬牙,连带着嘴边的肌肉也随之颤动罢了。
她将杜三娘叫到帐中,两人低声商议一阵,旋即由杜三娘磨墨,元祯写了封信,交由她连夜送至建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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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女妃买回的三个奴婢,一个赛一个邋遢,像是有两个月没有洗澡,凑近了能嗅到股令人作呕的茅房味。
炊家子奉命搬起硬柴烧水,三只大灶一起开火,连烧两回,才让那蓬头垢面的奴婢彻底清洗干净。
元祯处理过政务,回到营帐,看见洗完澡的商音坐在胡床上,她的头发还是蓬蓬的乱,好在是没了草屑木渣等异物。
“奴婢商音见过殿下,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见了元祯回来,商音连忙跪下叩谢,方才她与八娘叙旧情,哭过的鼻子还带着闷声。
“起来吧,若不是明月婢心心念念去牙侩那儿,我们也不一定能遇着你。”
“谢殿下。”商音从铺地的毛毯上爬起来,不敢再坐回胡床,只垂首站到萧夷光的背后。
元祯瞟了她一眼,见商音穿在京口郡买的新衣裳,袖下的手却长出几条歪歪扭扭的疤痕,也不知是在哪里受到的虐待。
“羌人攻破长安后,城里的世家和百姓怎么样了?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她辗转的经历方才在哭诉间,已全部说给萧夷光,听元祯又问,商音吸了吸鼻子,忍痛道:
“羌人杀进长安后,其他奴婢不知晓,倒是将仆射府里的坤泽全都赶到城北校场,挨个逼问我们八娘的下落。”
抹干眼角的泪,商音咬着牙:“夜里黑灯瞎火,有羌兵跑过来说他们已经抓住了八娘,他们就没有再拷打奴婢们。”
“抓住了八娘?”
当时明月婢不是教拓跋楚华给带走了吗,元祯瞳孔微微扩大,出声截断道:“怎么可能,难道是他们找错了人?”
“那罗延,是六姊她——”
萧夷光玉容泪阑干,她咬碎贝齿,再也说不下去,对羌人的恨意和对六姊的愧意交缠,变做双生花,蔓延到心中的每处角落。
泪水如决了堤洪潮,不住的在脸上流淌,商音哭得稀里哗啦,声音却还算稳定:
“后来奴婢听说,六娘为了阻止羌人去万年抓八娘和稚婢,就假称自己是八娘,被送进了羌人王帐里,此事暴露后,奴婢就再也没听到过六娘的下落。”
元祯让苟柔扶她坐上胡床,将萧夷光揽入怀里,关切起自己的丈母:“你可知道魏夫人的下落?”
商音摇摇头,谈到长安那个人间地府,眼睛赤红:
“羌人都是禽兽!世家坤泽无论男女老幼,都被他们强占了去。夫人他们只在校场住了一日,分开后我们就没了消息。奴婢也被分给了拓跋部,因为拓跋部要回草原,带不得许多人,所以才把奴婢发卖给了牙侩。”
萧氏坤泽多美人,关外羌人也久闻他们的盛名,商音没敢说,为了争夺萧十一郎君,羌人们甚至大打出手,在校场外亮了刀子。
命人送商音去安置,时候还早,临睡前元祯总要看看建邺送来的密信,萧夷光也会陪着她,在自己的案前铺纸临帖。
今日与往日不同,元祯连装密信的匣子都没碰,魏夫人的踪迹如同打在泥土里的春雨,只让人看到些透明潮湿的痕迹,转瞬就消失在土壤中。
若明月婢还在为阿母心痛,作为她最亲近的人,元祯义不容辞,定要将人好好开解一番。
后倚着隐囊,元祯搜肠刮肚想些宽慰之语,腥涩之气扑面,一碗汤药搁到了她身边的小几上。
放下滚热的药碗,萧夷光的指尖烫红,她一手一只元祯的肉耳垂,揪着降温,又催促道:
“孟医佐的药要喝十五日才见效果,那罗延昨日就没喝,今日万不可再逃了去。”
“啊?”
想象中美人哭得梨花带雨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元祯怔然,双唇不自觉微微张开。
萧夷光伸手挑起她下巴,循循善诱道:“再打开些嘴。”
舔舔嘴唇,元祯想起某些不可言明的画面,照着她的话做,却被塞了一汤匙苦药进去。
“吃完药,殿下就去看密信,睡前再教孟医佐及时按腿,万不可像先前那般惫懒,倘若半个月后殿下没有长进——”
萧夷光顿了顿,把药碗塞回她手里,冷酷道:“那就与妾分床睡吧!”
说罢,她回到自己的长案前,将字帖全都小心卷回,又铺开一张纸,回忆起仆射府书阁里的孤本兵书。
教授完《兵韬》,萧夷光并不就此罢休,她默写萧氏的祖传兵法,打算全部倾囊相授给将领们。
他们早一日成长,阿母才能早一日脱离虎窟龙潭。
只有懦夫才会陷进悲伤的情绪,久久走不出来,挥毫在雪浪纸上留下浓重墨迹,萧夷光眸光逐渐锐利。
阿母,长安,我不会教你们等太久。
第49章
在京口营寨住下的第一晚,商音的头沾上枕头就睡着了,没有梦魇,也没有半夜惊醒,这是她自颠簸流离后睡得最安心的一觉。
枝头的喜鹊叽叽喳喳,在它们欢快的叫声中,商音睁开了双眼,眼前是灰布的帐顶,耳边是两个奴婢沉睡的呼吸声。
叠起温暖的被褥,她蹑手蹑脚的下床,昨晚商音看到帐外有木柴,便去搬了些生起炉子,就着炉上热水开始盥洗。
帐篷渐渐有了暖意,名唤心娘的奴婢翻了个身,闭着眼睛嘟囔:“吵死了!”
商音的手僵住,她匆匆收拾好自己,掀开帐门的一条缝,钻了出去。
远远的,她看见孟医工背着针包一溜小跑,躬身进了八娘的营帐,商音紧随其后。
进了帐子,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这儿可比她自己的住处热多了,商音甚至有种回到酷暑的错觉。
八娘像是刚刚起身,慵懒的坐在妆镜前,青丝如瀑布般倾泄下来。她身着半袖襦裙,莹白的脸皮微染霞云,似也不耐燥热,仲秋时分,竟执了腰扇在轻摇。
从铜镜中看到商音进来,萧夷光嗔怪道:“怎么不好好歇着去?”
“奴婢已经歇好了,就来伺候八娘。”商音拿起台上的鹤形玉梳,墩身一手拂着她的长发,一手顺着光滑柔亮的青丝,自上而下地梳理,“八娘,今日可要扎个平髻?”
“善。”
她手法熟稔,妆奁中钗簪脂粉又齐全,不一会,商音用珠钗装饰好发髻,又小心翼翼地为萧夷光在眉间贴了一朵朱红的花钿。
再抿上莺桃色的口脂,自鬓边至双颊描出斜红,明媚娇艳的妆容便成,丰容靓饰、浮翠流丹,镜中人一颦一笑都光彩照人。
商音看痴了眼睛,喃喃:“奴婢许久不见八娘,八娘的容貌一点都没有变。”
“你上妆的手艺好。”萧夷光扶上平髻内的珠簪,满意的点头,思忖还是旧人相处起来舒心:
“今后你想留在东宫,还是去会稽阿姊家?若是在宫中做女史,也能与我做做伴。”
“奴婢愿意跟着八娘。”商音忙应道,她想起同帐的两个婢女,妖娆而蛮横,又迟疑道:“只是奴婢有些担忧,恐怕与静娘心娘相处不来。”
“她们是王后的人,与殿下不同心,自然会对你百般刁难。”
似是想起什么,萧夷光勾唇一笑:“这不是难事,我帮你撇开她们。”她起身走到步障内。
“嘶——嗬。”
罗帐半掩,元祯背卧于柔软的床铺里,身上的薄毯堪堪只盖住腰部以上,露出白皙纤长的双腿,上头密密麻麻扎满银针。
孟医佐医术高超,扎起针来是又准又狠,针针落穴,不见一丝血滴渗出。
她呻吟得越厉害,额头上的汗越多,隐囊被手揉捏得越狠,孟医佐就越激动,连声叫好:“这回的药对了,殿下的腿可算有些知觉了。”
帐末银钩处挂着一支玉柄拂尘,是匠工拣光滑的毛牛尾做成的,萧夷光顺手揪断一根尾毛,轻轻挠着元祯的脚心。
牛尾拂动在指间,都激起了些许搔痒,可元祯毫无反应,腿脚依旧不能动就罢了,连一声痒字都没有说。
她看向孟医佐,眼神里颇有怀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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