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人在进入日思夜想的富饶北海之后,立刻便对热情好客的巨人们拔剑相向,将铁环穿透每一个巨人的琵琶骨,使他们沦为开采矿脉的奴隶,日夜不休地挖掘劳作。

在没有尽头的苛重奴役之下,无数比磐石更加强健坚韧的北海巨人们倒下了,死在了深不见底的阴暗矿洞之中,为中州的繁荣耗尽了最后一滴血。

由于北海隔绝于世,难以沟通,巨人们反而成了集市上的稀罕货物,中州贵人们人人以蓄养珍稀的北海巨人为荣,连皇宫也不例外。

看着这些神情麻木的巨人们,谢挚变了颜色,咬着牙握紧了拳头。

……在北海巨人被当做奴隶之前,更多是由大荒人充当中州的奴隶,被称作西荒鬼奴,这一点,是每个大荒儿女心中的痛楚。

这种等级的宫宴上极少让北海巨人们出场,因为中州人嫌弃他们太过粗壮,外貌不够柔美,人皇却在今天的赐宴上刻意让巨人们来运送物品,其用心昭然若揭。

这是一个太过坦荡的阳谋,偏偏谢挚只能受下去,不能在明面上表示什么——只是用几个巨人奴隶来送东西啊,昆仑卿上为何要愤怒呢?莫不是太敏感了吧!

在座的客人们也都清楚西荒的过往和历史,看向谢挚的目光便多了几分不屑和嘲弄。

什么昆仑卿上,不过也只是个资格高一些的鬼奴而已。

食月犬默默睁开了双眼,以一种护卫的姿态站在了西荒少女的身旁,呲着雪白的尖牙冷冷地回视过对面神情各异的人们,喉咙里发出了威慑性的低低吠叫;小皇子也毫不犹豫地挺身靠近了谢挚,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姜契犹豫了片刻,抬眼看了一眼上方仍旧含笑自若、好似对殿中暗流涌动毫不知情的母皇,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准备安抚谢挚一二,但云清池先她一步,已经轻轻地握住了少女的手背。

“不要不开心。”宗主轻声说。

“总有一天,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身为在朝堂曾经权倾一时的王,姜既望怎能不明白自己侄女的用意。

她心中极其失望恼怒,不明白人皇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却不能发作,只好担忧地望向了谢挚,看到她身旁的白衣宗主时,便是一怔——那并不是天衍宗的坐席。

……是她的错觉吗?

她总觉得,云清池似乎待小挚别有用心,好像在刻意接近一般。

“谢谢您……”

谢挚感激地朝宗主笑了笑,“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有点——”

有点生气而已。

不,是很生气。

那些北海巨人,每一个都是修为高深的强大战士,身躯上明明纹着象征本族荣光的太阳图腾,却被累累的鞭痕覆盖完全了。

他们在中州,一定受过很多苦,就像她曾经的大荒同胞一样。

“朕令巨人们负上了数个阵法环,其中每一个环内都蕴含一种极为繁复艰深的阵法,为给诸位助兴,也是为了检验我大周天骄的才资,今日特取这些阵法环,任何一位少年都可尝试解开。”

人皇朗声笑道:“可有人愿意一试啊?朕的皇子皇女们,当要踊跃参与,做一表率,嗯?”

当即有一位器宇不凡的英俊青年缓步步出,躬身长施一礼,“禀母皇,儿愿一试!”

“三姐,大哥去解阵法了!”

小皇子着急地摇晃姐姐的手臂,“你也快上去呀!别让大哥一个人占了威风!”

姜契神情微动,没有立即上前。

她揉了揉幼弟的头,“不急,再等等。”

大皇子在各个皇子皇女当中年岁最长,性情温朗,尤擅阵法,也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听说甚至已经有长生世家的家主属意他,要助他取得储君之位。

她先看看长兄的表现,再做考虑吧。

大皇子信心满满地走到阵法环前盘腿坐下,闭目运转道宫,凝心沉神,开始解阵。

阵法是他专长,此番,他定要让母皇对自己刮目相看,知道儿子已经长大了!

一刻钟过去,大皇子白玉般的脸上滚下汗珠,眉头紧皱,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有客人捋须摇首,发出了善意的笑声——他已经看出大皇子力不能及。

又过去了两刻钟,众人已经看得有些不耐烦,而大皇子仍旧没有解出阵法,连掐诀不断运算的手臂都变得脱力颤抖。

……这阵法太深奥了,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母皇这是在故意为难他!

“涯儿,”人皇在皇座上发了话,神情仍旧慈爱体贴,“既然解不出,便退下罢,不必逞强。”

“……儿遵命。”大皇子虽然不甘至极,但人皇已经如此说,他也只能拜伏退下。

临走前他再次回望了那静静悬浮的阵法环一眼,心中稍定。

他相信,连他也解不出的阵法,在场的少年也绝无人能解出来。

至少他的三妹,平日素来不涉阵法,是解不出来的;其他人,他倒不怎么在乎。

至于谢挚,则是完全被他忘在了脑后——在他心里,根本瞧不上这位新封的卿上,觉得只是母皇不想拂渊止王的面子,这才随意赐了一个封号。

“契儿,你可愿上前一试?”

对身旁皇后的欲言又止视若无睹,人皇笑着看向了席中的姜契。

姜契并不想去解阵,这只能白白丢脸而已——连大哥也解不出来的阵法,她当然也是解不出来的。

但母皇此刻提她,便是要她去一试的意思了,她也无法婉拒……姜契走到殿中,恭敬地拜下一礼,“儿虽不敏,也愿斗胆一试,还望母皇宽宥。”

“且试罢。”人皇微笑。

姜契闭上眼睛,细细地感悟了一番眼前的阵法,缓缓睁开额上的天眼,从中射出一道柔和神秘的白光,扫视着阵法的内部。

她生来便额有天眼,在上古年间这是天生神人的征兆,虽然当世已经没有神明,但这同样也是极大的祥瑞,姜契在修行上天赋极高,兼之是皇后独女,性情沉稳早慧,颇有人皇之风,同样在夺嫡中被许多人暗中看好。

这天眼虽然不比神族的大观照瞳术可以勘破虚妄,但同样极为不凡,在对战时甚至可以强行静止住几刻对手的动作,是姜契的一大杀器,此刻她用天眼反复观望阵法,却也不得其解,额上缓缓滚下冷汗。

正当她心中惶恐,觉得此次必然要在母皇面前丢丑之时,皇女听到了一道清亮的嗓音在身旁响起。

谢挚神情坦然地跪下,“陛下,挚愿一试。”

“哦?”

人皇感兴趣地前倾了身子,放下手中的酒杯,“昆仑卿上也愿意一试?好!果然是英才出少年,你试吧!若你可以解出,朕重重赏你!”

鱼上钩了。

等的就是谢挚按耐不住。

她只听说谢挚肉身惊人,但于解阵上并没有什么声名,料想她必然是被之前的北海巨人所激,心中有怨气,这才冒昧站出来,要以此示威。

人皇胸有成竹地看了一眼紧张的姑母,笑着重新端起酒杯。

此一番下来,她必能让这西荒蛮女颜面扫地,说不定还会自此落下心魔,修为再也不能寸进。

“谢卿上?”

姜契压低声音,“你不该来解阵——这阵法太过深奥,你解不出的!”

谁料那少女丝毫不领她好心提醒的情,“我还没有解阵,皇女怎么知道我解不出?”

毫无征兆地,谢挚反身抽出身旁金吾卫腰间挎着的长刀,浑身曦光涌现,极快地劈在了阵法环上!

“锵”的一声,阵法环碎裂开来,从中涌出无数符文,如繁星一般布满了整座宫殿!

她斩破了阵法环!

“似此乱象,直须斩截。”

人皇脸色沉沉地放下酒杯,紫眸之中异象轰然闪现,但谢挚如同没有感受到她放出的可怖威压一般,身形笔直地握刀站在殿中,跟人皇毫不畏惧地对视。

“禀陛下——这,就是我们蛮夷人的解阵!”

第119章 婚配

谢家的观星楼高有数百丈,直接云霄之上,是歧大都最高的一座建筑,甚至比皇宫的宝塔更加巍峨庄严。

这显然并不怎么合乎礼制,但历代人皇也默许了谢家的违制,盖因谢家是长生世家之中最为古老、底蕴最为深厚的家族,屹立于中州的时间,比姜周皇室还要漫长许多。

早在前朝殷商初建时,谢家便诞生了,他们天然与殷商皇室关系极为密切——殷人笃信鬼神,几乎无事不卜,而谢家正是以卜算传家立族,在谢家最鼎盛的时候,每一代都会出修为高深的大国师。

后来姜周取而代商,随着大道退隐,卜算之术日益衰颓,连带着谢家也渐渐衰落,不复往日辉煌,但谢家的传承毕竟无比悠久,即便走下坡路已有千年,但仍然是中州最尊贵、最强大的长生世家。

“万年世家,两朝重臣。”这是中州人传唱谢家的歌谣——这句话半褒半贬,既是赞颂谢家的历史源远流长,也是讽刺谢家奉养了两姓皇帝,但谢家人对这些闲言碎语一向只是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刈鹿。”

在摘星楼的最高层,一仰头几乎可以触到低压的天穹,谢惜自习惯了在寒风凛冽的楼顶长坐静心,也习惯低声呼唤刀灵的名字。

刈鹿刀是上古年间传下来的妖刀,通体淡青色,薄润如玉似瓷,是柄凶名赫赫的嗜血神兵,更孕有忠诚寡言的刀灵,也是历任谢家家主的佩刀,陪伴谢家度过了无数岁月。

从有记忆时起,谢惜自便与刀灵相伴,这刀灵先前是她的护卫,后来在她目盲之后,又成了她的眼睛。

自从白日在皇宫回来之后,她便一直心神不定,此时刀灵携带赐宴境况的消息甫一归来,家主便迫不及待地呼唤了刈鹿刀。

“你测出她的骨龄了么?是多少岁?”

虽然已经十分心急,但家主询问的声音仍然很镇定。

“回家主,是十八岁。跟小姐的年纪一致。”

刀灵如实回答,她在谢惜自跟谢挚搭话引开少女的注意力时,极快地将测试骨龄的宝具刺在了谢挚的脖颈上——那是一根细若毫毛的金针,只消轻轻一刺,便可以测出任何生灵的真实年龄。

不论对方耍了什么手段加以掩饰,也逃不过这宝具的探查。

“……十八岁。”

谢惜自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握紧了座椅的扶手。

事到如今,她已经几乎可以确定,谢挚就是当初那个——

过了许久,她才按着发痛的眉心继续询问,“这件事告诉云宗主了么?”

“一经测出,便告诉云大人了。”

说到这里,半跪在地上垂首低眉的刀灵顿了顿,才有些犹豫地接着说:“……但那位大人的态度,似乎有些奇怪。”

“她——好像并不怎么喜悦。”

具体是因为什么,不通人间事的刀灵也不太明白,但那位不染尘埃的白衣仙王的确对这个惊人的消息反应冷淡。

接下来,刀灵又细细地向家主禀报了谢挚在人皇赐宴上的种种表现,包括人皇如何折辱打压这西荒来的少女,谢挚如何当众向人皇示威,斩断阵法环,人皇虽然震怒但也只能含笑摇首,说了一句“谢卿上好大的威风”,便冷容拂袖离场了,一场好端端的宴会自此不欢而散。

还讲了在众人离开之后,谢挚一个人不慌不忙地扫荡了宴席上剩下的所有东西,甚至连宫殿中种的仙树琼花也想一齐拔走,最后被渊止王哭笑不得地制止之后,这才不情不愿地罢休。

谢挚在人皇赐宴上的表现震惊了歧大都,人们都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大胆,甚至敢与人皇当面对抗!

一时之间,歧都之中众说纷纭,有人说小儿狂妄,仗着渊止王上是她义母便不知天高地厚;也有人对这不通礼教的蛮女心生鄙夷,十分厌弃这位新封的西荒卿上。

当然,亦有人对谢挚毫不避讳地大加赞赏——比如九轮圣人孟颜深,最近便在到处对自己小弟子的事迹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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