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圣人,孟颜深当然也早已脱离了凡尘,但他仍旧如凡人一般吃饭睡觉,饭食极简单,只是些朴素的疏食菜羹,但每餐前都会庄重地行祭礼——所祭的正是太一神:没有她,便没有人族的今天,人族也就不能安坐用餐。

这祭礼之前原本是五州的人族所共同遵守的,但如今极少有人从旧礼,在中州更是尤其如此,周人信天而不信神,更加注重实际——神明的时代毕竟是早已远去了,现在的人们只自豪于自己的伟力。

又因为太一神属于神族,为破除对神圣种族根深蒂固的迷信和崇拜,历代人皇都在刻意淡化她的贡献,试图书写人族自己的历史,因此太一神在人族中的地位便更加尴尬了——在大荒还能好一些,中州人根本不尊敬她。

此外,孟颜深还很爱喝酒,但从不多喝,不讲究酒的名贵与否,酒品也很好;又极爱弹琴鼓瑟,也很重视教授学生们音乐,命弟子们每人都要至少学一门乐器,说这是寓礼于乐,以情化人。

谢挚选的乐器便是萧——她于音乐上其实并不怎么懂,只是想以后牧首大人弹琴的时候她可以在旁合奏一二,或许就可以让牧首大人不那么思念亡妻了。

对自己这个新收的小弟子,孟颜深也很上心,会耐心细致地询问她的学习生活,在谢挚结束适应红山书院的一月长假之后,他也例行前来与谢挚聊天闲谈,问过她的志向。

“小挚,你有什么志向?”

老人和蔼地拍拍身边的蒲团,示意谢挚坐近一些。

红山书院每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都会有这一问,方便孟颜深了解学生的性情,为他们制定今后的学习计划。

“我吗?”

谢挚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的志向可能不是很大……夫子您听了不要生气,好不好?”

“这又何妨?随心言志而已,姑妄言之。”孟颜深笑着捋须摇头。

少女低下头认真地思索片刻,终于眼睛亮晶晶地开了口:“夫子……我没什么大出息,只是想着能得到圣药,带给碧尾狮和雨姑姑,之后趁年少周游五州,四处看一看,长长眼界,寻一个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跟她共度一生,就觉得已经十分好。”

孟颜深笑道:“这不已经是很好的志向了吗?”

饮下一口酒,他又问:“那你觉得什么是仁,什么是勇呢,小挚?”

“仁……”

这真是一个深奥的问题……谢挚皱眉想了半天,才谨慎地道:“仁,便是心怀大爱,救助天下众生,您觉得对不对呢?”

孟颜深不置可否,只是接着笑问:“那么,勇呢?”

这个问题谢挚觉得能比仁简单一些,她想了想,循照着自己之前的经验,问:“猎别人都不敢猎的灵兽,去别人都不敢去的地方,为道义甘抛头颅,这算不算就是勇呢?”

“不然,不然。”

孟颜深伸出手来摇了摇,笑道:“如那市井少年,衔刀提拳,逞凶斗勇,或溅血三尺,两人皆亡,看起来英勇无畏,好似英雄,你道他是真英雄么?他岂是英雄!只是小儿无知,年少轻狂罢了。空空误了一条大好性命,流了许多不值当的血。”

“仁勇二字,实则不可分割,无勇之仁怯弱,无仁之勇暴虐,故仁者必勇,勇者必仁,自古以来,莫不如是。”

老人的目光里多了些悠远,轻叹道:“你知道么,小挚?在这世上,还另有一种不仁之仁,不勇之勇,往往做的时候为常人所不能理解,但那才是真正的大仁大勇,非今人所能及。”

“您说的是太一神吗?”谢挚敏锐地发觉了圣人心中的感伤和悲凉,试探着问。

“唔?”

孟颜深惊讶地看了少女一眼,随即极温柔地笑起来,“是的,我说的的确就是她。你猜得很对,小挚。”

谢挚还想再问,但九轮圣人好像已经丧失了兴致,闭上眼睛端坐在桌前,握着酒杯许久也没有说话。

“小挚,”沉思良久,孟颜深慢慢地站起身来,很和蔼地微笑道:“你须记得,不要轻狂愿清狂。”

他将宽厚的手掌落在谢挚头顶,轻轻地揉了揉。

“夫子没别的话可教,便将这句话和仁勇二字一起送给你,愿你诸事圆满,顺心胜意。”

第122章 圣人

晴朗的月夜时,孟颜深习惯在书院的柳树下摆下一张矮桌,温上一壶小酒,一个人慢慢地喝。

他养有一只玲珑可爱的小指猴,只有一指来高,胆子很小,平日里都藏在老人的衣襟里,轻易不肯见人,只有外面安静的时候才肯扒着圣人的衣服,探头探脑地下来走走。

小猴子通体墨色,脸颊和脚爪都赤红,大眼睛骨碌碌转,极其聪明,平日里只要喝些九轮圣人用墨莲宝药熬的墨汁就可果腹,还会灵巧地抱起比自己身子高几倍的酒壶,为自己的主人斟酒。

谢挚便最喜欢这时候去找夫子聊天,也很喜欢逗夫子养的指猴玩。

每次喝上几盅薄酒之后,老人的脸便会变得红扑扑,眼里放出快活的光,话也会变得格外多,将肚子里长久以来积攒的一个又一个如梦似幻的故事讲给求知若渴的少女听。

还会特意给谢挚面前也倒上一杯酒,说这样摆着显得热闹。

“……神圣种族的性情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倒是十分相似——那就是他们都非常骄傲,只不过骄傲的表达方式不同而已。”

因为谢挚好奇神圣种族,夫子便开始跟她介绍这些世间最高贵、最强大的种族们。

谢挚想起了那位金发的傲慢神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双手撑着脸又问:“比方说呢?您能再给我讲讲吗?”

夫子便讲下去,“比方说,真凰一族追求道艺完美,性情高洁孤寒,真龙一族狂傲不羁,天生性淫,喜好征服,于敦伦一道上也颇有研究——”

“敦伦是什么?”谢挚从没听过这个新名词,好奇地打断了夫子。

“唔……”

大周最博学的圣人头一次显出手足无措的窘迫模样,孟颜深抬起衣袖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眼睛到处乱瞧,就是不看谢挚,开始用大人们最常用的借口来搪塞少女,“这个……这个嘛……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紧急转移话题:“我听小熊崽说,你还去藏书阁借《良妻十诫》来着?等你以后嫁人了就知道了!”

被夫子这样一说,谢挚也脸红了,觉得自己整天想着成婚做妻子很没出息,“啊……什么嘛……浣熊长老居然真的跟您告状!我只是、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不是真的想……”

“我知道,知道!我们小挚一心向道嘛!”

见少女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老头子心中颇感得意,狡黠地笑起来,捻着胡子不说话。

被夫子这样一搅和,谢挚完全忘记了什么神圣种族,转而想起了金龙姐姐——自己万年前的未婚妻子。

“对了,夫子——”

她赶忙蘸着酒液在桌子上写下几个繁复无比的字形,那是她在海的精魂里强记下来的金龙姓名,但这是龙族文字,她并不认识,因此一直以来只能默默记在心里,想等着以后遇到什么博学的人时,问问这人能不能辨认出来。

夫子正好就非常博学。

“您能帮我看看,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谢挚眼巴巴地问。她真的很想知道金龙姐姐叫什么名字。

“好,我来看看……”

孟颜深也被勾起了兴趣,凑过来端详了半天,慢慢拧起了眉头,“这好像是上古年间的龙族文字呀……这种文字无比深奥,如今早已失传了,连我也不认识这是些什么字。你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些字?”

“只是机缘巧合啦……”

墨色小指猴冲着谢挚吱吱叫了几声,朝她连连鞠躬作揖,指着她用酒液写的字示意,意思是自己也很想喝,谢挚笑着点点头,应允了它的请求。

没想到连夫子也认不出来这些龙族文字,谢挚有些失落,可是并不灰心丧气。

总有一天,她会知道金龙姐姐的名字的。

但事情竟然还有转机——孟颜深抚着胡子想了片刻,忽然一拍脑袋,“没关系,小挚,你可以去找云宗主!”

“云清池云宗主,她的学问也很好,尤其精通上古文字,连我这个虚长了几千岁的老头子也比不过她哩!可见后生可畏,不是虚言呐……”老人摇头晃脑地感慨。

“云宗主?”

谢挚这才想起来自己和宗主之前还有一个“一月见一次”的约定,顿时便想到——一月之期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啊……她在红山书院待得如鱼得水,太过投入于读书修行,将这回事给完全抛在脑后了!

不知道宗主是不是已经等急了……等她之后见到宗主,得好好向她道歉才行……

宗主会不会觉得她是不守信用的坏孩子啊?谢挚又愧疚又懊恼,还有些心慌不安。

她不想宗主觉得她坏,她想宗主喜欢她。

正当她心神不定之时,孟颜深想起了还要考校她的功课,和蔼道:“小挚?趁着夫子现在有空,拿你近日写的文章来我看看,怎么样?”

“好的,我给您去取!”

被夫子亲自审阅指正诗文,书院别的弟子还没这个机会呢!谢挚连忙站起身,跑到屋子里去取自己写的东西,抱来一沓纸给夫子,期待地盯着老人瞧。

“好孩子,让夫子来看看你写得如何!”

孟颜深笑眯眯地接过纸页,刚看过一行歪七扭八的字,慈祥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唔……嗯……这个……”

老头子额上的汗又掉下来了,他紧张地看了一脸期待的少女一眼,伸长脖子凑近纸张,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端详。

“夫子,我写得怎么样呀?”见夫子好长时间没说话,谢挚等不及了,开始主动询问。

“小挚,你这个字呀……”

夫子咂咂嘴巴,把胡子捻断了好几根,才想出来了一句委婉的评价:“写得颇为,颇为恣肆横飞,呃……颇有一股天地初生的意趣!嗯,对!很有稚拙的童趣!”

他对于教育学生,向来是主张鼓励引导为主,批评为辅的,看着谢挚如此期冀的模样,他也不舍得出言打击少女的热情,让她颓丧低落。

但——看着那张写得扭来扭去的字,孟颜深也讲不出来什么违心的夸奖,只好这样委婉地敲打一下谢挚。

转头望望身旁乖巧懂事的少女,老头子的心又软了,他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中暗下决心,之后要好好教谢挚写字。

——小挚是西荒出来的孩子,那个地方苦哇,没有笔纸,只有刻刀石板和漫天的黄沙,从小也没什么机会读书学文,有先天的缺陷不足,之后再补就是了!他开这个红山书院,不正是为了教这些缺乏资源的孩子们学习进步吗?

再看写的什么内容,孟颜深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红山书院开有符文推演和诗文写作两门课,书院的弟子们人人都要学,而谢挚偏科严重得令人发指——她的符文推演学得特别好,于此道之上天赋极佳,甚至比许多专门的阵法师还更好几分。

但这个诗文嘛,写得着实是有些……

放在最上面的是谢挚近日写得最满意的一篇,是这样写的:

第一句,“红山书院雨霏霏”,呃……首联写景引入,这是老手法了,倒也尚可;

再看第二句,“藏书阁内林高立,”好吧!虽然完全不押韵,也一点也不对仗,但视角转换了,也不是不能理解……

第三句,“大青蛙举荷叶伞,”这是什么诗?九轮圣人活了几千年还从来没听过。

最末一句,定睛再看,俨然是——“小浣熊提草扫把。”

哈哈,这孩子把小熊崽也写入诗里面去了!

孟颜深心中大乐,又不敢笑得太过放肆——那只浣熊特别记仇,而且耳聪目明——只得抬起衣袖装模作样地遮住脸,在后面笑得直发抖。

看夫子笑得前仰后合,谢挚便也知道自己写得不好,她羞愧不已地接过自己的诗,小声嘟囔着为自己分辨:“可是浣熊长老用的扫把真的是草扎的来着……”

“您也是,看我写得这么差,也不教教我……”谢挚已经知道夫子很宠她,开始理直气壮地恃宠而骄。

她知道,夫子的文章是写得很好的,可他从不教别人,却不知道为什么。

“做文章?那不是我的长处。”

孟颜深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有人说文章者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我却不甚赞同——依我看,那是个骗人的东西:常常在矫饰,往往在欺骗。倒还不如放开手脚,做些真真正正的实事去。”

“写东西呢,一句话,辞达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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