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
老人慢慢地总结了自己的想法,“认得字,读得通诗歌典籍,不至于对着书本一窍不通,这也就足够了;再多华藻附丽,也无甚用处。你说是不是,小挚?”
看着低头若有所思的少女,他又笑着开了口:
“不过,清池倒是很会写文章的——她的学问文品都是上上乘,字也很好,你可以找她去学怎样写文章,怎么样?她会好好教你的。”
“好的!”
被老人一提点,谢挚又开心起来,点头应道:“那我明天就去找云宗主!”
今夜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柳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在酒杯里撒下点点细碎光影,孟颜深请指猴为自己斟酒满到十分,直到快溢出来时这才唤止。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兮——”
圣人挽袖敬月,再仰首将酒液一饮而尽,面上泛起一层红晕,眼中已经隐有湿意。
他轻轻拍着桌面,长声道:“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夫子好像有些醉了……谢挚紧张起身道:“您要不要进屋呢?我扶您回去吧,好不好?”
“不用,不用!”
老人摆手让谢挚坐下,“不必担心!”
“这时节,虽然称不上是礼崩乐坏,但也真够坏的了。陛下雄心壮志,要行霸道而帝五州,连我这个夫子也拦她不住,我是什么圣人呢?九轮圣人有什么用,啊?”
他闭上眼睛,抖动着胡须,紧紧地握着酒杯,显然心绪极为激荡。
指猴担忧地抱着主人的手摇了摇,又被圣人温和地拍了拍头,捞起来放在衣襟上。
“小挚,你说,我这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呢?”他和气地低声问谢挚。
“夫子肚子里……大概装的是满腹经纶吧?”谢挚犹豫地答。
“满腹经纶?”
孟颜深爽朗地笑起来,晃着手说:“非也,非也!”
他一提衣袍,抚掌笑道:“我这肚子里大约装的是满腹不合世宜罢!小挚,你日后可不要学我。——不过这仍旧较满腹牢骚者要稍好一些。”
九轮圣人手掌一翻,面前便腾起一面酒液凝结的水镜在空中轻晃,他对着水镜仔细地看了一会,忽而失笑:“噫!镜子里这满脸皱纹的老头子是什么?竟是只凄凄惶惶、不知何处可适的丧家犬呀!”
“白发戴花君莫笑,人生何处似尊前!”
老人慨然而歌,忽而伏着身子声音又低了下去,许久默然无声。
他抬起头来,极恳切动情地望着谢挚,和声道:
“我是个没盼头的人了,可你们还年轻。啊,*小挚,你明白么?我说人有时候真是奇怪,你看,虽然我已老朽得不成样子,可是同你们这些各式性情的各族年轻人呆在一起,我也觉得仿佛连自己的心也变得活泼而有生机了一些。所以不是我在教导你们,反倒是你们教导了我呀!”
“夫子……”
谢挚极受震动,她抿起唇,想安慰一二酒醉的老人,却又被他摆手止住。
“我已经老了,”孟颜深摆摆手,轻轻地按住眉心,“未来当是你们年轻人的。小挚,你去吧,你去吧。”
谢挚犹豫地看着老人,慢慢地转身往屋舍的方向走。
“夫子,您这胡子真长!”少女没走出几步,忽而又转过身来。
她眨巴眨巴眼睛,很羡慕的样子,然而下一句话却一下子让感伤的老人摆脱了自哀和悲凉。
“您吃饭喝汤的时候,胡子不会浸到碗里去么?”
“不会呀……”
孟颜深被她这突然一问,还有些茫然,等作答之后才反应过来她在故意逗自己开心,不禁笑起来,“嘿,你这孩子!”
“那您睡觉的时候,胡子是摆在被子上面呢,还是摆在被子下面?”谢挚锲而不舍地追问。
“这……”
孟颜深一时也糊涂了:他仔细回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睡的时候胡子放在哪里。
少女笑着还要再追问,老人这可一下子发了慌:“好了好了,莫要再问我的胡子!”
孟颜深连连告饶,“快去找你的云宗主去吧!”
第123章 天衍宗
歧大都秋日的清晨,无疑是它一年之间最美的时候:
夜间的薄霜尚未褪去,残月还挂在高树枝头依依不舍,但朦胧的晨雾已升腾了起来,柔和地笼罩在都城的低空,和着民众们燃起的淡蓝炊烟,飘散在每一条开阔敞亮的大道上。
待得城东的青钟悠悠敲响数次,紫烟在人皇的大殿上飞舞而起,忠诚的金吾卫们便也执着长戈开始新一天的换岗,街道上陆陆续续有了笑闹的嘈杂人声,皇宫宫殿顶上静立了一整夜的屋脊兽偷偷伸着懒腰,天衍宗的八大主峰上蒸起仙霞彩霓,白泽圣地的主上用神识扫视过瑞兽的净土,红山书院的弟子们也开始了一天的繁忙课程。
朝阳终于缓缓升起之后,那灿烂的金瓦上流淌着旭日的辉光,如同火焰燃烧滚动;
洁净如玉的白塔仿佛被晨辉点亮,仿若捧在神人手心中的灯盏。
碧水蜿蜒,红日朗照,吞吐着云雾水气的无数调云塔静静运作,一切都如此祥和,如此美丽,如此井然有序,令初至中州的外人们失魂落魄,倍感失落,也令歧都的人民们不能不从心底油然生出一股骄傲自豪,低低歌唱着微笑。
这就是歧大都!五州之中最富饶、最光辉的地方!这里处处都是天骄,诞生过数不尽的人杰奇迹,是自天地初开以来人族最光荣的顶峰!
每个中州人都理所当然地相信着,中州是上天的恩泽格外眷顾的一块宝地,也由衷地认为自己的国度会永远这样繁荣昌盛,永远这样安定和平,大周的人皇和王侯们会将恩光和文明播撒到一切地方,为他们带来东夷的鱼蟹,西荒的灵兽,北海的矿精,和那尚未探索分明的南沼奇珍。
过去的一万年是如此,将来的一万年也还是如此,没人能够改变撼动。
中州已经和平了太久太久了,即便是那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佛陀号称唯我独尊,阿罗汉们也没能打破歧大都的城门。
今天歧大都的民众们也仍旧如此幸福和乐,是时天还尚未大亮,但百姓们已经早早起来开始准备劳作,这时身边忽然刮过一阵凌厉的罡风。
再定睛看时,却只能远远地望见一团雪白的灿光消失在大道的尽头,见多识广的中州人不禁感叹出声:
“啊……那竟是一只神兽白虎!只是不知道,它是白泽圣地的还是红山书院的……”
“恐怕是红山书院的吧!”
他身边的人笑着应,“我看见,它背上好像还趴着个小姑娘呢!——除了红山书院的学生,还有谁能跟灵兽相处得如此和谐?”
“说的也是!”
……
“师姐,师姐!”
趴在白虎背上的小姑娘正是谢挚,她被神速的神兽颠得脑袋直发晕,还差点被甩下来,只得紧紧抓住白虎铁针似的皮毛稳定身形。
她搂着白虎的脖子大声反馈骑感:“太快了——你跑得太快了!”
师姐给她缝的坐垫是很有用,她的屁股是不再疼了,可是也还不够呀!谢挚欲哭无泪。
她可以求求师姐,再往身上放副马蹬吗?恐怕师姐不会答应……但也不是不能争取一下!
“娇气!”
话虽如此说,但秦无疾还是不动声色地放缓了脚步,让背上的少女坐得更舒服一点。
自从跟夫子月夜谈过话之后,谢挚心里便惦念着要去拜访云宗主,隔天一大早就快快乐乐地启程往天衍宗走。
歧大都的规模极为庞大,天衍宗名义上与红山书院同在一城,其实两者之间相隔千里不止,凭谢挚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走去,本来会相当费力气——
但白虎师姐不声不响地蹲在她屋舍门前,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声“我带你去”,让谢挚省下了不少时间精力。
趴在白虎师姐的背上,身边的景色迅疾地往后退去,快得叫人根本看不清——白虎作为神兽,全力奔跑起来的速度极快,即便歧大都之内禁止飞行,使得她不能使用背上的双翼,但同样也是第一等的奇速。
谢挚将脸埋在师姐的绒毛里挡风,“师姐,谢谢你帮我!”
师姐的耳朵动了动,“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说,谢谢您帮我!您真好!”
就知道师姐喜欢听敬称……谢挚凑到白虎的耳边喊,“我喜欢您!等我回去了,我替您写夫子布置的功课!”
“你帮我写?就你写的那个诗文,还不如我写的呢!”
白虎师姐没好气道,“坐稳了——你什么时候能少烦烦我就好了!”
谢挚的诗近日已经在红山书院传遍了,导致她一举成为了书院里的小名人——书院的弟子不在乎什么昆仑卿,书院之内藏龙卧虎,天骄频出,比谢挚受封更高更尊贵的少年也有不少,但她的诗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名副其实的书院头一份。
每天都有师兄师姐们因为好奇特意跑来看她,对着她写的诗发出善意的笑声,还要揉揉她的脑袋作为鼓励,弄得谢挚又羞又窘,学写文章的心变得更加急切了。
还因为把浣熊长老写到了诗里,气得长老上蹿下跳,揪着谢挚罚她扫了好几天的地,这才算放过。
“您别说了……”
谢挚惭愧不已,在白虎背上蔫蔫地垂下头,还有点委屈,“这不是之前也没人教我嘛……”
在大荒的时候,小孩子们只要比拼谁的力气大,谁的箭法准,谁最勇敢最讲义气就足够了,谁跟中州人似的,天天还要学写文章呢!这个东西又没什么用!
写文章写得好能当饭吃吗?也不能呀!还不是得靠拳头!
“所以你就去天衍宗找云宗主教你?”
师姐回头看了她一眼,呲牙威胁道:“告诉你,你可不要被她哄走了!你是红山书院的学生,不是她云清池的徒弟!”
“不会的!”谢挚连忙保证,“我当然是书院的学生,永远都是!”
“你最好是!”
谁信她的话呢……白虎在心中撇嘴。
跟谢挚相处的这些时间里她已经看出来了,这孩子非常好哄,也很好骗,谁对她好她就跟谁走。
又认死理,不知道保留,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平安无事长这么大的——一定是被长辈保护得太好了,才会这样。
“到地方了!快下来!”白虎止住步伐,抖了抖身躯示意谢挚下来。
“好的好的,谢谢师姐!”
谢挚迫不及待地爬了下来——天知道她在师姐的背上有多煎熬,晃得她头晕眼花,都快吐了。
眼前赫然是一座极为高大雄伟的石门,左右各有一座含着玉珠的石狮子正在威严守卫,但立在石门口努力踮脚往进看,却只有一片浓郁的茫茫白雾,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没人呢……”
是不是走错了呀?但看了眼身旁昂首挺胸的白虎师姐,谢挚又不敢把这句话问出来,只好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刚走到石门底下,方才还看起来好似死物一动不动的石狮子便嘶吼着垂下头,自碧玺眼珠里放射出耀眼光芒,声音如滚滚雷霆般在谢挚耳旁炸响:
“哪里来的生人小孩!报上名号,或者取出你的令牌来!”
“昆仑卿谢挚,没听说过么!”
谢挚还没答话,白虎师姐便已经开始生气,她上前疾迈几步护住谢挚,自喉咙里发出威慑力极强的低吼,“你们宗主亲自请的人,倒还被拦在门外面不能进去,这就是你们天衍宗的待客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