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皇皱眉,忍下谢挚的讽刺,再问:“狐族为什么教你?”

谢挚明白人皇的讶异,女人言下之意很简单——谢挚不过一个普通的西荒人,既不尊贵,更不富裕,狐族凭什么教她,她又能拿出什么东西与狐族做交换?

她并未立刻回答,只是微微抬脸,在人皇诧异的眼神里,伸手自唇瓣一路抚至锁骨,压低声音,暧昧而又轻佻。

“陛下猜猜,以我罪人残破之身,还有什么可以献给狐族,狐族平日里,又最喜欢什么?”

谢挚暗示得如此明显,久经情场的人皇霎时便明白了过来。

……罪人残破之身,可以献出的,自然唯有自己;而狐族最好的,自然则是美色与情爱。

人皇无话可说,低低道了一声“无耻”。

谢挚不在意她的责骂,反笑道:“我身无依仗,除了投靠狐族之外,还有什么法子保命呢?若幸得陛下不弃,我也不是不能入姜周的宫室……”她眨眨眼,“要是您不介意,娶一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西荒人的话。”

人皇没料到谢挚在自己面前竟敢如此放肆,这西荒蛮女死去一回,竟仿似换了个人,不仅言语轻佻,而且毫无羞耻之心。

“从古至今,投靠外族之人,从未有过好下场。若是夫子知道自己竟教出了一个人族叛贼,不知会做何感想。”

人皇说出诛心之言,她知道谢挚很爱戴孟颜深,素将他看做自己的亲长。

果然,谢挚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但最终也只是垂眸扬唇,释然一笑。

不……夫子不会责怪她的……她知道。

孟夫子不是迂腐之人,知道不以言取人,也懂得她的心。

她永远站在仁义这边。

“我已是大周叛贼,再多一个人族叛贼,所谓债多不压身,又有何妨?”

“何况,”谢挚侧身抚了抚白狐的尾巴,笑道:“狐君已答应娶我做王妃了,中州人如今怎么想,我可顾不上,您大可以告诉所有中州人乃至大荒人,我不在乎。”

她指着身旁的眼睛婆婆:“陛下请看,这位就是狐族的皇室,狐君片刻离我不得,担忧我的安全,这才派它前来护卫我。”

眼睛婆婆的嘴角抽了抽,她特别想把尾巴塞到谢挚嘴巴里好让她闭嘴,但碍于人皇正在通过水晶球注视她们,她不能倒谢挚的场子,只得咬牙切齿地僵硬一点头,算作对谢挚的话的承认。

人皇自然不信堂堂狐君会娶一个人族为妻,只是即便她身为大周的君王,数百年来不知阅过多少美色,也不能不承认,谢挚的容貌的确生得……颇为蛊惑人心。

而她身旁站立的那只狐族,也确乎是九尾,狐族的皇室血脉。

这便说明,哪怕谢挚并未说真话,言语间有所夸大,但她恐怕的确与狐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还颇为亲密。

“你想要什么?”

知道自己今日不能除掉谢挚之后,人皇便飞快地撇清了心中的情绪,开始冷静地谈判。

她是一位英明的君主,而英明的君主在大事上可以尽力无视自己的喜恶爱憎,甚至忘却自身的存在,而只将自己看做一股国家的意志。

大周与中州的利益高于一切,也高于她本身。

“我想要北海独立,中州放弃对我的追杀。”谢挚正色说出自己准备已久的话。

“这不可能!”

人皇断然拒绝,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都绝不能容许*答应!

她可以因为狐使的来临暂时按兵不发,这是一位君主忍耐克制的美德与审时度势的明智,可这并不是说,她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一片流淌着仙金的宝地失掉!

至于谢挚,她进入过殷墟,知道姜周立国最不可告人的秘闻,只要有可能,哪怕是触怒狐族,她也绝不能留她!

——有很多种办法可以让谢挚悄无声息地死去,而狐族没有半分证据,但一旦答应谢挚,立下大道誓言,这些手段就不能用了,她只能放过谢挚。

“陛下,您好像还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谢挚并没有因为人皇的坚决拒绝而恼怒,反而自在从容地轻笑了起来,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

人皇因为她这个笑容而忽感不安,她敏锐地觉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忘记了。

而那至关重要,堪称她的命门。

“……你在说什么?”

“请您稍稍将眼睛移开一些,用水晶球看看周围,回想一下,您最开始看到的是什么?”谢挚含笑指向潜渊对面。

人皇一怔,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指尖微动,水晶球的表面便变化了视角——

无数的人们映入她眼帘,黑压压地铺在地上,足有十余万之众。

被谢挚与眼睛婆婆造出的异象所吸引,整座小城的民众几乎倾巢而出,全部涌出城外,翘首观看潜渊对面的异景。

在这些摩肩接踵的民众之中,不仅有凡人,还有上千修士,他们原本准备通过传送大阵前往北海丹凤城,因为丹凤城被攻沦陷,传送大阵亦被毁,这才不得去路,暂时驻留于此。

“……”

人皇脸色大变,颓然地倒退一步,终于站立不住,勉强扶住皇座的扶手,将身子塌入座中。

她极为聪明,不用谢挚明说,便已经明白了她有何打算。

“您必须答应我的要求,不答应,也不行。”

谢挚的话证实了人皇的猜测。

“否则,我便当着整座城池民众的面,将姜周立国的秘闻说出来,让大周所有人都知道,当初姜周开国之君,是怎样背信弃义,言而无信,号称的大周承天之德,其实只是后世撰写的谎言。”

“人皇陛下,您大可以杀我一个人,杀十人,杀百人杀千人以封众口,可是万人呢?十万人呢?百万人呢?倘若是中州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件旧事,您便要杀光中州吗?又能杀光吗?就算真的能杀光,那时候您还是人皇吗?——连人都没有了,皇又安在?”

谢挚的语速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每说出来一句话,人皇的脸色都更白一分,女人将皇座扶手攥得极紧,手背显出根根分明的指骨,像玉质的扇柄。

听到人皇那边失去声息,谢挚料想,人皇此刻心中必然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大震荡之中,不再步步紧逼,忽而放下已架到人皇脖颈上的言语刀刃,张开手臂,示弱般地撤后数步,柔软一笑。

要和人皇这样的高位者打心理战,须得张弛有度才行,不能逼得太过。

“当然,陛下,您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在难以破开的死局之中,谢挚忽然将一条光明的通路推到了人皇面前。

“放弃北海,不再杀我,我自会立下大道誓言,永远不将殷墟旧事告诉他人。”

“此外,我还能答应您,不将我的身份公之于世,叛贼谢挚仍然还是死人,不会损失中州与您的任何威信,北海不是起义独立,只是被狐族从中州购去而已。”

“该怎样选,陛下自己决定吧。”

谢挚柔软地道:“我知道,您一直都是明君。您说见我第一面便厌弃我,可我在见您的第一面时,却对您仰慕非常。”

“答应我,您只是失去了一个已被掏空八成仙金的空芜北海,却捍卫了皇室的威信尊严,乃至保全了中州的生民百姓啊。”

第205章 晦之

水晶球忠诚地将谢挚的声音与影像传递过来,虽然脆弱苍白,却仍然不减她的艳色。

人皇忽而觉得莫名熟悉。

她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被她刻意遗忘的童年记忆。

那是在一千年前,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幼童,蜷缩着身体,躲在被战火烧灼的废墟之中,瑟瑟发抖,满脸惶然。

细微的脚步声接近了她,令女童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匕首。她听到自己心脏急跳的声响。

……来者是谁?

是那些狂妄的东夷和尚吗?还是她的皇叔皇姑派来杀她的人?

不论是其中哪一个,都糟糕极了。

她父亲,并不是什么惊才绝艳之辈,在人皇的众多皇子皇女之中,显得平庸而又面目模糊,因此人皇并未将自己这个儿子放在心上,只是随便赐了一个封号,便令离开歧都,前往封地就国了。

父亲当然感恩拜谢。

他知道,自己天资平平,也没有什么争位野心,若是留在歧都不走,他那些一个比一个强大的兄弟姐妹,迟早有一天,会将自己视为得到皇位的障碍,从而生吞活剥掉的。

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自然是远离都城这个是非之地,前往地方,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闲王为好。

而姜晦之,便是他最小的女儿,也是人皇众多孙儿中默默无闻的一个。

是时,人皇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大道图景黯淡微弱,髓树枯萎,道宫颓缩,隐隐有山陵崩的迹象,而最被人皇欣赏、也公认最有继位资格的皇长女姜既望却无心皇位,早已携王妃崔桃自请离都,前往边疆镇守。

姜既望既离都,储位便这样空悬下来,人皇一直没有立储君。

她的计划,原本是属意于姜既望,要令长女做下一任君主的,但长女不慕名利,反而向往西荒,人皇虽然不解,但也随姜既望去了,希望她在贫瘠的边境历练几年之后,能够感到歧都的好处,从而回转心意。

然而人皇没料到,她没能等到长女回都,自己的身体反而飞快地衰落下去。

不出一月,帝星陨落,人皇崩。

人皇的儿女们都是天之骄子,修行与智谋无一不是上上乘,没了长姐坐镇,暗中的竞争早已愈演愈烈,此时人皇突然登遐,心思愈发浮动。

有大胆的皇子按下了人皇陨落的消息,意欲瞒着姜既望,趁长姐尚未回都,发动政变,斩除其余兄弟姐妹,自己登基即位。

其余人自然不从,内战自此爆发。

佛陀趁机率罗汉悍然来犯,打破了中州数千年以来的宁静。

那场战争极为惨烈,兵士与修士的滚滚鲜血甚至染红了胜昔河,让河水一月不见清澈颜色,姜周皇室的年轻一辈更是几乎全灭。

在危急之中,摇光大帝终于临世。

金发女人一身璀璨银甲,碧眸深如潭水,如同天神般高贵美丽,罗汉们甚至没有一战之力。

姬宴雪仅仅随意的一剑而已,便教东夷佛陀吐血败退,自此终生不敢西进一步。

离都已久的皇长女姜既望也率兵回都,安抚民众,她一路斩杀敌人无数,在中州获得了极高的威望。

品行,能力,姜既望无疑都是天下第一等,民众的爱戴,长生世家的拥护,甚至连先帝的看重,她也全都有。

请求她登基即位的奏章与万民书比雪花还多,堆满了渊止王的案前。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姜既望便会是下一任人皇。

她登上皇位,乃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而这纷杂的一切,姜晦之全都不知道。

她那时只是一个小孩子,虽然聪颖过人,倍受双亲喜爱,但她父亲被赐封在澄湖郡,离东夷最近,在佛子们的攻击下首当其冲。

父亲身为大周的王,担负保护民众的责任,在御敌中力竭而死,王府破灭,亲属也大半全都死于战火。

在佛子们攻破澄湖郡护城阵法的时候,忠仆抱起懵懵懂懂的小郡主,将她严严实实地藏在一处暗室里,饱含爱怜地摸了摸姜晦之脸庞,便匆匆离开了。她没再能回来。

暗室外面设置着保护与隐蔽阵法,极难被外人发现。

便是靠着这暗室,姜晦之才得以活命,成了王府内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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