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奔着她来的么?在刻意寻她?

姜晦之艰涩地吞咽了一下,汗津津的手掌将匕首握得更紧,淡紫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却愈发坚定明亮,像熠熠生辉的宝石。

身为自小即被千宠万惯的小郡主,她当然没有杀过生,但今天,她预备叫自己这匕首尝血。

如果不能杀死敌人,她便用这把父亲送给她的匕首刎颈自绝。

姜家儿女,没有怯懦之徒。

脚步声停止,阵法的光芒如烛火般颤抖了一下,随即缓缓熄灭。

来人破解这精深的保护阵法,竟然只如动动手指那么简单。

姜晦之来不及多想,咬咬牙,便举起匕首扑了过去,意欲刺穿敌人的胸膛——

一只温凉的手捏住她手腕,轻轻一使力,叮当一声,便教姜晦之手里的匕首落到了地面。

晶蓝色的光芒在眼前一晃,一身素雅长袍的美丽女人蹲下身,含笑跟她温柔对视,姜晦之这才注意到,她耳朵上佩戴着一双精巧的宝石耳坠。

“……你是谁?”

眼前这女人眉纤唇薄,温文端方,气韵生动,轮廓之间竟然还隐约有些熟悉,姜晦之只愣了一瞬便清醒过来,挣脱女人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警惕地质问。

“我名既望。”

被她挣开手,姜既望也不生气,只是摇头一笑,宽容耐心的模样。

她其实一直都蛮喜欢小孩子,只是不希望孩子打扰她与崔桃的平静生活,这才没有选择孕育子嗣而已。

“和你一样,我也姓姜。”

听到这个回答,加上她给自己那股莫名的亲近熟悉感,姜晦之立刻明白了些什么,仰头看她。

她那时还不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将改写她的命运,乃至影响她一生。

“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歧都。”

姜既望朝姜晦之伸出手。

她同辈的皇子皇女,已经战死大半,除过姜垂与姜停云之外,便只剩下她了。

她不想做人皇,但经过这一番动荡,帝位也不能空悬。

姜垂乖僻暴虐,不能担当君位,而幼妹姜停云聪颖有余,行事却太过自我,且又放荡不羁,连王都懒得当,自然更不愿意做什么人皇。

在平辈中拣选不出来合适的人选,姜既望便将目光放在了自己的侄儿侄女们身上,也即她兄弟姐妹的儿女,她母皇的孙儿们。

她遍访诸郡,外封的王侯之中,竟然只剩下了这个孩子还幸运地活着。

再一细问,小郡主还素有聪颖早慧之名,三岁即可通文达艺,更眸生异象,瞳色生下来便与常人不同,乃是一种淡淡的烟紫,其中还隐有碎星闪烁。

事不宜迟,姜既望立刻动身,骑丹朱鹤前往澄湖郡。

今日一见,小郡主果然不凡,在昏暗幽闭的暗室之中,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忍耐了数日,见到突然有人打破阵法,也不慌张,更不胆怯,反而勇敢地举刀欲刺,匕首被卸之后,还敢问询她的身份。

姜既望心中满意,看着自己失去亲长的年幼侄女,更多的是疼惜爱怜。

姜晦之看着姜既望,没有立刻拉住女人的手。

姜既望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

她本就是稳重温和的人,对待小孩子,更是一向都很有耐心。

终于,小郡主将手轻轻地放在了姜既望掌心,掷地有声,道:“我跟你走。”

姜既望笑一笑,牵着姜晦之往外面走。

踏着早已干涸的斑斑血迹,姜晦之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断退到身后的王府废墟,以及正在从中寻找尸体的兵士们。

姜既望照顾她是小孩子,步速并不快,因此她能够将这些景象认真地看了再看,深深印刻进入自己的脑海。

姜晦之别过头,不再看周围的废墟。

她心中有一种奇异的预感:

这一走,恐怕自己今生,都不会回到这里了。

“……我该叫你什么?”

她闷闷地问,像在交涉一般,尽力摆出沉稳镇定的大人姿态。

姜晦之其实隐约猜到了这女人的身份,她早已敏锐地注意到,姜既望腰间系着白色的丝绦,似是在为亲长服孝。

“叫我姑姑便可。”

姜既望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

姑姑。

姜既望。

姜晦之在脑海中,努力将这两个词联系到一起。

这不容易,但比这更不容易的是,将自己的名字,与“人皇”联系到一起。

“晦之,你会是大周新的人皇。”

去歧都的路上,姜既望这样对她说。

在登基大典上,白玉阶如同白龙脊背上的鳞片,高高地伸展到天边,仿佛永远也走不完,姜既望一身深红王服,牵着年幼的姜晦之,一步一步,沉静地将她送上最高点。

姜既望松开姜晦之,后退一步,正容肃色,深深下拜。

她要以自己的声名,增加姜晦之的威严。

冲主即位,本就不能使人信服,何况在旁还有一位功勋卓著的王候姑母,有许多人都以为,大周真正的主人是姜既望,姜晦之只是一个傀儡而已。

“臣,姜既望,拜见人皇陛下。”

伴随着渊止王的行礼,下方的臣子也如终于清醒过来一般,哗啦啦跪倒一地,众人的声音碰撞到回音壁上,再悠悠荡荡地反回来,显得空旷而又嘹亮,仿佛这里跪了无数人。

“拜见人皇陛下——”

几乎是在听到这声音的第一次,姜晦之便喜欢上了它。她享受人们的尊敬畏惧。

人们都说,姜既望是贤王,而姜晦之却是天生的帝王星,生来就要君临天下。

俯视着下方的人们,姜晦之抬起手,紫眸之中有日月沉浮,少年君主的威严已经初显,道:“众卿家免礼。”

自此之后,没有郡主姜晦之,只有人皇。

对姜既望的感情,姜晦之很复杂。

在小时候,她初至歧都,于政事上一窍不通,没有旁人可以依靠,自然亲爱敬重这位美丽的姑姑,也依赖倚仗她,可是随着她渐渐长大,城府愈发深沉,却愈来愈对姜既望感到不满。

不满她不肯放权,不满她过于隆重的威名,不满她那些保守的政策,不满她只是专注于修筑调云塔,而不去开拓疆域。

她姜晦之,不仅要做中州的人皇,还要做五州的人皇!

年轻的君王开始跃跃欲试,胸中充满激荡的热情与志向,要迫不及待地走上权力的角逐场,但姜既望却如巨大的阴影一般,始终笼罩着她,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的皇位不是光明正大所得,而是被别人送给的。

甚至直到今天,还有许多人还固执地认为,大周的正统在渊止王身上。

所幸,姑母重情,极爱妻子,一直没有后代,这才让姜晦之稍稍放下了心。

但五年前,姜既望忽然收谢挚为义女,还是让人皇的神经重新警惕地绷紧了。

这算是什么?姑母在试探她?

那西荒来的少女分明跪在殿中,心却并没有跪,接连拒绝她三道赐封,更在宴会上直接斩断了阵法环,让她折辱的心思落了空,扫了君王颜面。

偏偏这样一个轻狂小孩,竟是姑母的义女,她想处置谢挚,也不行。

按理来说,谢挚甚至还是她的表妹。

——何其可笑,何其耻辱,一个十六岁的西荒蛮女而已,也配做人皇的妹妹?

她想不通为什么姑母要做这个决定,分明,她们二人,一点也不像。

姑母素来温谦端雅,是模范式的中州人,而谢挚却全然不通礼数,无知而又放肆,令她想起少年时被自己亲手鞭死的灵马。

马是好马,只是不驯服,不能驾驭,那要这马有何用?归根到底只是一个畜牲而已,畜牲要什么真性情?她需要的是听话乖顺,而不是其他。

留着谢挚,只能是祸害。

但此刻,看着水晶球中眸光沉静的年轻女人,人皇不能不人生第一次感到一种陌生的无力与挫败:

她到底还是没能斩除她于少年时,野草未能趁着嫩芽时斩草除根,之后面临的,必然是一地纠葛藤蔓。

终究还是叫谢挚酿成了无穷祸患。

姑母误朕……姜晦之在心中长叹。

“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但却跟她很像……”

人皇在皇座上沉默良久,倾斜了身子,缓缓倒向座位一边,珠玉旒与凤钗上的金珠一齐摇晃,红唇微启,呢喃着说。

其实论外貌,姜既望与谢挚完全不像,姜既望固然是美人,但更多美在气质与意韵,清雅端方,而谢挚则是容貌极漂亮,娇艳明媚,令人心折。

这西荒蛮女别的地方都不足为道,唯独一张脸与一具身体,却是哪怕别人再厌恶她,都不能否认的漂亮。

人皇也曾想过,若不是谢挚是姑母的女儿,她在别的地方见到谢挚,或许她也会动些心思,不介意谢挚是个西荒人,而将她大度地纳入宫中——毕竟人皇如今还正值壮年,仙人的寿命十分悠久。

但人皇如今却感到,谢挚的确继承了姑母身上一些特别的东西。

愚蠢的理想,无望的坚持。

不是亲女,胜似亲女。

谢挚一怔,一时没明白她在说谁:“什么?”

人皇不答,只是道:“想必,北海此次动乱,也是你从中挑拨教唆的了。”

“比起动乱,我更愿意称之为起义。”

谢挚浅浅地笑了笑,“至于挑唆……大火想要烧起来,固然有风的推动,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干草与火星存在吧。陛下觉得呢?”

“……”

人皇不再说话,她坐直了身体,日月星辰在眼中升起,当年的淡紫色眼眸如今已经化为了一种深沉的浓紫,一如许多年前的少年天子登基般威严。

她没输给姑母,反而输给了姑母的女儿,这是否是一种命运?

“谢挚,你的请求,朕准了。”

“朕放弃北海,从此也不再追杀于你,”女人顿了顿,眼中星辰璀璨,肃声道:“但你须得保证,不再以谢挚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谢贼已死,你当知晓。”

“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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