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便是她,也是这样孱弱地倚在轮椅上,微笑着令侍女为当时的楚王奉上了一杯毒酒,他那肠满肚肥的昏庸父王竭力挣扎,不顾颜面,大哭哀求,仍然不能使那女人心软,也不能逃脱自己死亡的命运。

富丽堂皇的大楚宫室里寂静无声。

公输良药仍然没有看他。

随着时间流逝,殿内的燃香又断了一大截,正如年少的楚王额边滚落的汗珠。

直到跽跪得膝盖毫无知觉,女人抿完一杯茶,温温地笑了笑,仿佛才瞧见他拜在自己面前,惊讶道:“王上怎么在这里?您瞧我,身子太差,竟没留心到。”转头令侍女前去搀扶,“快扶王上起来。”

“无妨,无妨……”

楚王撑着酸疼的膝盖,勉强站起来,垂着头和双手,不敢直视女人透明的奇特瞳孔。

落了座,他方听到公输良药的问话。

她语气极温柔,仿佛只是在亲切地询问小辈功课怎样,却一瞬间令楚王骇得毛骨悚然,几乎恐惧得跌到座下。

“此番良药前来,是想问一问王上,上月四日丑时三刻,为何深夜急召舍妹自地道入宫,令她去查近来泽都的僧人连丧之案。”

他终于还是与她透明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

“大楚的捕快这样多,为什么您偏偏挑中我的妹妹呢?”

第257章 鸟笼

大楚王宫死一般的寂静。

楚王喉头不自觉地重重吞咽,听到自己心脏急跳的声音。

公输良药……她是怎么知道他深夜传唤的事情……?说出的时间还如此精准?

恐惧的同时,他也难以自制地愤怒。

——有内鬼?谁出卖了他?或者就是……公输良药,她监视他!她怎么敢!

环顾四周,偌大的王宫里,他竟无人可信。

本该守护他的卫士像死人一样,对公输良药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垂首默立;

明珠的华光慷慨地倾泻在公输良药带着病容的面孔上,分明是再清丽不过的柔和外貌,却让楚王心头大骇,仿佛看见厉鬼。

她连笑容的弧度也完美无缺,却不见丝毫真心。

过了好久,楚王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在极度的惊恐下,已经软倒在了座位之下。

“寡人……寡人……”

公输良药微微垂眼,目光随意地扫过少年惊恐至极却还要强装镇定的青涩脸庞,唇角慢慢勾出一抹笑:“嗯?”

装得倒是挺好的。

三年前,她之所以在上一任楚王遗留下的众多子嗣中选中他,扶持他上位,正是因为这少年长了这样一张怯懦如羔羊的脸。

却没想到,在羔羊的伪装下,藏着幼狼的野心。

他大胆至此,竟敢将主意打到她妹妹身上。

这是她的逆鳞。

所以今天,她准备让他得到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楚王攥了攥手掌,慢慢放松下来身体,膝行上前,刻意拿出自己最软弱柔顺的模样,以畏服的姿态,一步步挪到女人的脚边。

“寡人……之所以召公输良言入宫,乃是看中了她的才干。”

觑着公输良药的神色,楚王小心翼翼道:“她虽然年纪尚轻,却能屡破大案,寡人闻之,也不禁深为叹服。”

他素来听闻,对这个小自己许多的妹妹,公输良药是极宠爱的,因此话语之间便有些刻意夸赞,盼望以此能得到公输良药些许宽容。

公输良药少年时逢得家族内斗,所有的亲长都丧命于那场巨变中,所属的支脉几乎为之断绝。

为了活命,公输良药被迫携妹逃亡,自此踏上流亡之路,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那时,她才不过十三岁而已。

便是在那场灾难中,公输良药为保护妹妹,被砸断了双腿,自此落下病根,再也不能站立,而只能依靠轮椅移动。

后来公输家族安定下来,亲迎公输良药回府,曾提出为她洗骨伐髓,以仙药重塑双腿,不知为何,却被她委婉地拒绝了。

公输良药将妹妹一手教养长大,两人年龄差距甚大;

某种意义上,比起姐妹,她倒更像是公输良言的母亲。

公输良药原本在静静地听着,听到楚王这样说,立即便察觉了他的小心思,但也没有拆穿,反而笑容更温柔了一些。

“是么?良言竟能得王上如此激赏?”

楚王心中惴惴,不知道公输良药是否满意,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近来泽都僧人连丧,佛教乃我大楚之国教,自然不可损伤。此案事关重大,故此,寡人想将其亲自托付于有能之士……”

飞快地一抬眼,“……而泽都中最有才能的捕快,无疑便是令妹,公输良言。”

“即便如此,王上有何命令,直接传达即可,又何必深夜传召,刻意避人耳目。”

女人的声音仍然轻柔舒缓,却一针见血。

楚王的身子抖了抖:“寡人……不敢说。”

公输良药面露讶异,温声道:“王上乃是大楚国君,东夷之内,莫非王土,有何不敢说。”

这国君之位,如非公输良药,他如何坐得稳?便是他父王,做得楚王数十载,不也是因为不听公输良药的话,便被她随便寻了个借口以毒酒鸩杀?

大楚王权式微已久,接连几代国君俱是昏庸无能之徒,及至公输良药成为家主之后,公输家的势力更是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时至今日,控制楚国的人,明面上是楚王,实是公输家,他只是公输良药的傀儡而已。

楚王鼓起勇气道:“家主有所不知,其实这案子,是良言姐姐自己想查的,她不想被家主知道,故此寡人才深夜宣召,并不是寡人……”

说着,声音又弱下去,显得极为委屈。

近年来,随着公输良言长大,她与姐姐之间渐生龃龉——

公输良药希望妹妹能接她的班,潜心学习家族的机关术;

但公输良言却意不在此,反倒跑去当了一名捕快,从最低的等级做起,一路摸爬滚打,吃了许多苦,极使已为妹妹安排好前路的公输良言不快。

听说,公输良言现在吃住都在官府之中,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

女人透明的瞳孔定定地凝视着楚王,看不出来什么情绪,直到少年畏惧地深深埋下头,她才忽而一笑。

“原来如此。多谢王上为良药解惑。”

坐在轮椅上,她朝楚王艰难地欠一欠身,语带愧疚道:“良言太过任性,给王上添麻烦了,之后,我定会好好教训她。”

吓得楚王慌忙回礼:“不敢,不敢……”

公输良药话锋一转,笑道:“为表歉意,良药此来,特为王上备了一点薄礼,还请王上上前一观。”

言毕看向身边的侍女,侍女立即会意,将背上的木箱放在地上。

这木箱约有半人高,刚一触地,立刻便吱呀作响,变戏法般飞速站起一个庞大的木人来。

面上镶着曜石作眼,胸膛的缝隙处还能看到咬合的齿轮与流转的符文,恰如这木人的心脏与血液,驱动它如活人一般灵敏动作。

若是谢挚白芍在此,定能惊讶地认出,这正是之前守护在公输良药身旁、朝她们递送宝药的木人。

楚王震撼地仰起脸来,“这是……”

如此近的距离,自然压迫感更重,他几乎觉得这木人是位顶天立地的巨人,被吓得连连倒退。

公输家族素以符文阵法与机关术闻名东夷,而它们在公输良药的手上焕发了新的光彩。

她将符文与阵法融入了机关术之中,使机关术为之跃然一变,堪称赋予机巧以新的生命。

而这尊木人,便是公输良药的成名之作,在东夷赫赫有名,她二十岁时便将它设计制造了出来,从此木人便成为了公输良药最忠诚的护卫,时刻不离她身旁。

听说,这木人在体型上参照了北海的巨人一族,看起来别具一种粗犷的威慑力;

更有传闻声称,公输良药已经可以依靠机关术,批量造出实力堪比大能者的人偶,令东夷的修士为之忧愁战栗。

木人的阴影笼罩了公输良药,令她显得更加病弱纤细,也愈发令人捉摸不定了。

女人含笑鼓励道:“王上不必惧怕,请上前来。”

“好……”

楚王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公输良药忽然翻脸,令这木人将自己拍死在掌下的可能,终于还是心一横,强撑着抖抖索索的身体,勉强上前去,立在木人跟前。

木人缓缓弯下腰,将手掌摊开在他面前。

楚王愕然地看到,木人掌心放着一个制作得很精巧的盒子。

似乎还熏有名贵的香料,刚一拿出来,便嗅到扑鼻香气。

“公输家主,这是……?”

“这就是良药备下的礼物,王上请打开。”

楚王犹疑不定了半晌,下定决心,慢慢揭开盒盖——

里面盛着的,赫然是一颗死不瞑目的血淋淋头颅。

“啊!!!”

如同白日撞鬼,楚王脸色“唰”的一下煞白下去。

手在极度恐惧下难以自制地松开,木盒随之掉落在地,那颗头颅便骨碌碌滚出盒中,亲密地依在少年脚边,眼睛仍如一个活人一般,仿佛在恭顺地注视他,又被已经吓破胆的楚王手脚并用地乱踢出去,颠出一路鲜红血迹。

“啊……啊……他是……他是……!”

他眼泪已经淌了满脸,指着那颗头颅,大张着口,仿佛难以呼吸,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认得这张面孔,正是他最信任的一个近侍。

当日便是他,替楚王将公输良言传唤到了宫中。

“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在混乱之中,楚王甚至忘记了“寡人”的自称,伏倒在地,狼狈地痛哭起来。

他自作聪明,自以为可以靠公输良言拿捏她的姐姐,谁知却给自己的身边人召来大难。

轮椅转动的声音靠近,楚王听到女人轻柔的叹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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