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期间内,我一直用念力强行将心魔封锁在识海里,令他不能出来害人,但我还是惊惧地发现,尽管我极力忽视他的存在,但他却明显越来越壮大——

他的声音出现在我脑中的次数越来越多,声量越来越高,抵抗他的蛊惑也变得越来越艰难……他知道,我在想尽办法将他剿灭,只是在旁冷眼观看,抱臂嘲笑我的无用功。”

“终于有一天,压制越来越强大的他耗尽了我的念力,眼看他马上就要夺走我的身体,将一切都踏得粉碎,在这时,我想起了一个秘法。”

佛陀的声音又开始了微不可察的颤抖:

“这门秘法可以抽取他人的念力为我所用,但代价是……这个人从此会化为一具五感尽失、不能思考的雕像。”

“……雕像?”

公输良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接着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变色:“那些佛像!”

这正是她追查的僧人连丧之案!

原来如此……

这样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

怪不得,怪不得会有强大的佛弟子接二连三地失踪,怪不得大佛光寺对她的查案并不热情,甚至还隐隐带着漠然与排斥;

怪不得她好不容易找到了线索,一路追查至阳凡慧通寺内,潜入其中却只能发现许多栩栩如生的佛像;

也怪不得会有那么多人追杀她,一定要将她置于死地,甚至还出现了罗汉的金刚杵,最终将慧通寺的大殿连同那些佛像炸得粉碎。

原来,凶手竟是这些佛弟子最尊敬的佛陀!

若不是佛陀面对着她亲口说出此事,否则她穷尽此生,也断然无法查出真相;

而即便她侥幸查清,东夷也绝无一人会信她的话,只会以为她发疯在说胡话。

“世尊……世尊……”

觉知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想起了佛寺中失踪的许多人——那其中甚至还包括他的师妹,聪慧温静的觉慧。

他膝行而前,跪在佛陀的脚下,往常总是含笑的镇静面庞上满是泪水,像一个被父母背叛的孩童一般伤心欲绝:“觉慧也是被您……对吗?您怎么能?您怎么能……?她和我一同拜入佛门,一直以来,世上最敬爱的便是您……”

佛陀伸出手,抚摸着觉知的头,目光极为哀痛,垂目道:“……对不住,师父也是没法子。”

佛子的痛哭声响彻了菩提树下。

谢挚喃喃道:“但抽取别人的念力归根到底只是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不能长久,时日一长,还是得想别的法子……”

“是这样不错。”佛陀颔首肯定:“所以,之后我想了两个办法。”

“一是找一个容器,将我的心魔逼出来,让他离开我的身体,拥有一具新肉身,之后再将他杀死。”

“二是……和心魔同归于尽,直接杀死我自己。”

“杀死自己?”

自尽吗?谢挚想。

“对,但不是自尽。”

佛陀轻轻地眨了眨眼:“我之所以法号叫做观过去未来现在佛,正是因为我的眼睛可以看到过去、未来与现在,我很依赖这双眼睛,在杀死自己上也不例外——

我打开了观未来之眼,试图观看我的未来会怎样死去。”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有一天会死在摇光大帝剑下,或者死在龙族入侵五州的大战里,可是我没想到,杀死我的不是神帝也不是龙皇,而是一个……”

说到这里,像是觉得荒诞似的,佛陀摇着头笑了:“我从未见过的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子。”

他笑着望向谢挚:“很奇怪吧?有时命运便是如此神奇……说真的,即便是现在,我也想不到,我怎么会死在她的手里。”

“我真好奇,她到底会怎样杀死我。”

自方才便一语不发的白芍终于开了口,她蹙着眉,忧心忡忡地问道:“敢问世尊,您刚刚说的……龙族入侵五州,是怎么回事?”

她从未听过这个风声,也从未想过战争会忽然到来。

真龙不是早已远走星星海了么,为什么还会回来?

而且五州足有三位仙王,还有摇光大帝坐镇,至今已有千年未起战火,一派繁荣安宁景象,即便龙族入侵,但在神族的抵御之下,应当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不仅是白芍所想,也是全五州的生灵所想。

为什么,佛陀话语之间竟如此悲观,甚至认为自己,五州的最强者之一,会死在战火之中?

——还是说,他已用观未来之眼看到了未来的一角?

佛陀淡笑道:“白施主以后便知道了,那并不会很慢。至多,还有三年。”

“您看到了什么?求您告诉我。”谢挚紧张地问。

“我看到了血,无边的血……”

佛陀闭上了眼,面露不忍之色,尸山血海仿佛已经浮现在他眼前。他轻轻地打了个寒噤:

“……这将会是,一场无比惨烈的大战。”

“千年之前,我便是因为看到了这场战争的结局,因而才想西渡中州,但可惜,摇光大帝拦住了我。”

“这么说,您之所以发动正音之战,原来是想……改变未来么?”

谢挚觉得,倘若是她,一定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料佛陀却摇了摇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不。未来是无法改变的,姜施主,你要明白这一点。在我看到未来的时候,它便已经‘发生’了。”

“我并不是想赢得那场战争,只是想将佛法传遍五州,那样的话,五州的生灵将不再惧怕死亡的到来,而会得到心灵的平静,归于永恒的祥和。”

“我并不能阻拦他们日后的死去,只能让他们死得不那么痛苦与惧怕,这便是我能做的全部了。”

“……”

谢挚说不出话。

痛苦地死与安详地死,似乎确实是后者更好一些——可是,那不仍然还是死么?

树下一片死寂,久久没有人再说话。

白芍面色凝重,思索着该如何在龙族入侵之下保护谢挚与寿山众人;

公输良言同样因为佛陀预言中的大战而心情沉重,她心中挣扎,想着之后尽快回家,将此事告知姐姐,请她早做准备;

觉知则好像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灵魂,什么也听不到一般,望着地面怔怔地出神。

在寂静之中,谢挚忽然想起了一个被遗忘的点——

“公输家主,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佛陀竟然有心魔,这件事本应是秘密中的秘密,绝不能叫第二个人知晓。

但佛陀却说,公输良药也知道此事。

难不成,他真就如此信任公输良药?还是只是个意外?

“她么?”

佛陀的脸上重新散开了一点微笑,但这微笑并不真心实意,也不是他往常所习惯的那种温柔慈悲的笑,而是近乎于冷嘲:

他不喜欢公输良药,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厌恶。

“她固然聪明绝顶,可也是一个……真正的疯子,假如不投靠龙族,别说做家主,她当年甚至根本没法活下来。”

“佛陀!请您慎言!”

公输良言不能听佛陀这样说自己的姐姐,她对姐姐的感情极复杂,一方面既畏且惧,一心想要逃离;

但另一方面,她也不能不承认,她爱姐姐,也依赖她、信任她、尊敬她。

她也曾暗自骂过许多次公输良药那病态的控制欲,但她绝不能接受,听到任何一句贬低之语出自他人之口。

佛陀对公输良言的怒意置若罔闻,淡淡道:“你大可以回去问问公输家主,她那些精巧绝伦的木人,有多少真正出自她手,又有多少来自星星海。”

“一个人的聪明是有限度的,她究竟也只是一个凡人。”

“说得不错,我的确只是个凡人。”

女人温柔的声音与轻轻的鼓掌声一齐响起来,与之相伴的,还有轮椅转动的轻微吱呀声。

佛陀倏然变色,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你。你怎么……”

他分明已在菩提园中设了结界,公输良药怎么会发现,他短暂地恢复了神智,在与心魔的斗争中抢夺回了片刻控制权?

像是为了回答佛陀的疑问一般,一只乌云似的符文兔子从公输良言的金锏上跳了下来,蹦入来人的怀中。

它亲昵地蹭女人的手,又惹得她发出一串带笑的咳嗽,“嗯,原来是这样,佛陀都说了这些话……噢,是么?他还说我是疯子……”

“那他可真坏,是不是?”

她窝在轮椅上,轻抚兔子的皮毛,抬眼看向神色不一的几人,目光格外在自己的妹妹身上停了停,意有所指地道。

公输良言浑身发抖,既是因为姐姐现身的本能恐惧,更多还有震惊和愤怒。

——那会告密的符文兔子,竟一直都藏在她片刻不离身的金锏上,而她毫无察觉。

所以,她其实一直都处于姐姐的监视之下?

她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在千里之外,公输良药全都一清二楚。

见此情状,佛陀怎还能不明白为什么公输良药会忽然出现。

他长叹一口气,轻声道:“是我疏忽了。早知如此,这试炼根本就不该叫公输家人进。我还以为她恨你,没想到,还是爱更多。”

“你在故意说这种话让我开心么?”轮椅上的清丽女人温声道。

“并不是。”

佛陀站起身,走到谢挚面前,仔仔细细地端详她的脸。

“姜施主,我说过,你会为吃下我的无花果而感到高兴的——”

“因为接下来,你将会面临一场无法形容的恶战,连我也不知道,你要怎样才能赢。”

“公输良药之所以知道我的秘密,是因为她在我试图将心魔转移到觉知身上时,同时也是最脆弱、最难以防备的时候,借龙族之力闯进了菩提园,看到了一切。”

“不仅如此,她还以言语挑唆引诱,使得我的心魔大大加重,到了今天这样难以收拾的地步。”

他很温柔地笑了笑:“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之前的那个问题了。”

“——我从来都没有打败过我的心魔,而是心魔击败了我。”

说完,佛陀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不顾自己这简短的一番话给几人带来了怎样的震撼,极疲倦似的垂下了头,一动也不再动。

“世尊?世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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