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都长大了,谢灼还是照旧管宋念瓷叫“宋师姐”。

只是……宋念瓷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谢灼似乎变得有些奇怪。

她时嗔时恼,时而欢喜,时而沮丧,有时候不高兴了,更是会晾宋念瓷好些天也不见面。

宋念瓷不明白师妹为什么会这样情绪多变,有如夏日的天气,前一刻谢灼分明还在笑意盈盈地挽着她的手臂,她不过跟路上碰见的师弟打了个招呼而已,谢灼便已不言不语地甩开她的手,一个人朝前走去。

宋念瓷想,这大概就是夫子说的,人长到十几岁时,总是会心绪不定,容易焦躁,大发脾气。

作为师姐,她应当包容师妹,多哄着她,让着她才好。

这是理所应当的。

她爱看谢灼展颜欢笑,每当谢灼开心时,总会默默观看。

有一日暮春时节,两人在书院中同行,春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谢灼的面庞上,将少女粉白的脸映得如梨花一般鲜妍明丽。

微风拂动,空气中带着花朵的丝丝香气,宋念瓷久久地看着师妹,莫名心中一动,忽而很想轻轻地摸摸师妹的脸颊。

但不知为何,她却隐约感到这动作不大合适,最终也没有抬起手。

倒是被她久久凝视的人先红了脸,瞪着她嗔道:“……老看着我干嘛!不许再看了!”

宋念瓷修行言灵,平日从不说话,总是静默。

但她安静温柔的目光,比一首热烈直白的情诗,要更让人耳根发烫。

直到谢灼离开书院之后,宋念瓷才恍然明白,原来当年充斥心间,那种叫人悸动的奇特感受,那种柔软轻盈的感情,名叫喜欢。

……但已经太迟了。

看着不远处紧闭的谢府大门,宋念瓷默默地垂下眼。

她明白得太迟了。

谢灼师妹……她身出名门,乃是世家贵女;而她除了修为,什么都没有。

更何况,她现在连唯一能引为骄傲与依仗的修为,也没有了。

她当年风头正盛,还是中州第一天骄时,或许还能与师妹有在一起的机会;

但如今,她在修行上早已全无前途,而师妹这些年却大放异彩,自不可同日而语。

师妹与她冷淡,也是应该的。

她那样好,理应找一个与她更相配的人才是。

谢家守卫森严,并无外人出入。

近来大战的气息愈发浓厚,歧大都人人自危,紧张的气氛蔓延了整座都城。

望着望着,天色渐暗,宋念瓷慢慢放下心来,笑话自己的多虑:

此次送少年天骄前往星星海,是为了保全人族的火种,以谢灼师妹的天资,登上狐族飞舟的名单里,怎么可能会没有她呢?

即便没有,以谢家主的权势,难道还不能为自己的独女谋到飞舟上的一个坐席么?

倒是她,有些杞人忧天了。

虽然谢灼不知多少次向宋念瓷抱怨过她母亲不爱她,但宋念瓷还是觉得,那大概只是寻常母女之间的一些矛盾,谢家主并没有谢灼所说的那样不近人情。

为人父母者,岂有不爱女儿的道理?

此时夜幕已经彻底降下,车辇快要驶向红山书院,去接人离都了。

宋念瓷拖到无法再拖,这才准备转身离开。

不料此时,谢府紧闭了一天的大门却忽而打开了。

从门中闪出一架轻便小车,仆从们垂着头,飞快地套上拉车的灵兽,抬着一个女子送上了车内。

宋念离去的脚步为之一停。

她凝眉,看着那小车消失在街道尽头。

……若她没有看错,方才那被人抬上车的女子,身形似乎有点像谢灼师妹?

虽然已经许久未见,但宋念瓷还是能仅凭一眼,便笃定地认出谢灼来。

奇怪,谢府为什么会半夜避开众人耳目,悄悄送谢灼师妹出门?是要将她送去北海么?

可是,看这方向,又不是在出城。

还是——宋念瓷紧张起来——师妹生了什么急病?

她想了想,终于还是放心不下,悄然追上前去。

兽车在黑暗中行驶得飞快,这车极普通,驶在街上时,绝不会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更绝不会有人想到这是谢家的车辆;

驾车的仆人仿佛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面上带着隐约的紧张,还分外警惕,不时打量四周,像是在观察可有人发现自己。

宋念瓷原本并没有多想,见他们如此紧张,反而心里起了些疑云。

他们要把师妹带到哪里去?莫不是怀着歹心么?

这个猜想让宋念瓷顿时心中发急,她顾不得多想,动用了久不使用的言灵,轻叫了一声“定”。

拉车的灵兽与车上的仆从立即都如石雕一般定住,动弹不得,仆从更是由于惯性径直摔了出去。

这些仆从的修为都颇不错,若不是言灵神异,必定不能一瞬间将他们全部制服。

但也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她的言灵很久没用,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清醒。

宋念瓷匆匆跃上车去,掀开帘子,低唤了一声“谢师妹?”,一面点起微光,照亮黑漆漆的车内,一面抱起躺在车厢中的年轻女子。

她素来沉稳持重,极少做这等莽撞而又不顾后果之事,今日却只是怎样想,便怎样做了。

一看面容,正是谢灼不错。

谢灼双眼紧闭,面上泪痕犹湿。

宋念瓷心中一跳,又唤了一声“师妹”,先是探她心脉,确定谢灼只是昏死过去之后,这才放下心来,从身边取出枚药丸与她服下,静待几息,谢灼果然悠悠醒转。

谢灼初初醒来,眼神尚且混沌,便见自己心心念念之人正抱着自己,满眼担忧地看着她,还以为自己犹在梦里。

“宋师姐……”

她唇边溢出苦笑,痴痴地抬手抚上宋念瓷面容,贪恋地凝望着,眼角划下泪来。

“真好,我已许久没有梦见你了……告诉我,我是被我母亲杀了么?”

宋念瓷见她如此,面孔憔悴,眼神惊惧,虽然修为大涨,但精神却似无时无刻处于受折磨的痛苦之中,又是疑惑,又是心疼,紧紧握住谢灼手掌,让她知道这并不是在梦里:

“谢师妹,我是真的,师姐是真的,不要怕。”

“告诉师姐,发生了什么?我看你没在红山书院的名单上,心中奇怪,于是便想着来看看你,却不料,见你被抬上了车里。”

感受到师姐手掌上的温度,谢灼这才渐渐醒过神来,明白自己并非身处梦中。

没想到师姐竟还没忘记她,担忧着她,愿意来看她,谢灼一下子极惊喜,想要抱住宋念瓷,又觉浑身无力——

母亲应当是怕她中途醒来逃走,特地命刀灵给她喂服了什么药物,叫她手脚发软,道宫滞涩,满身修为也施不出来,悲哀苦楚又涌上心头。

在母亲的眼里,她究竟算什么?

谢灼肩膀抖颤,将哭声压在喉间,几乎是在哀求:

“师姐,师姐,你带我走吧,带我走,不论去哪都可以……我娘……我娘要杀我……她……”

谢灼哭泣时的模样一如儿时,无助而又脆弱,宋念瓷恍然觉得又回到了过去。

“怎么回事?谢师妹,你说清楚些,谢家主,她如何要杀你……?”

“师姐,求你,不要问,不要问……”

谢灼却仿佛害怕,咬住下唇,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寒战。

她捂住胸口,一个劲地流泪,只是求宋念瓷带她离开,她不要在这里,更不要回谢家。

“……好。”

宋念瓷默然片刻,低声答应。

从小到大,她都无法拒绝谢灼叫她师姐,更无法拒绝谢灼的眼泪。

宋念瓷抱起谢灼,许诺道:“师姐带你离开。”

言灵的效力还尚未解除,谢家的仆人们还仰倒在地,趁着夜色正浓,宋念瓷带着谢灼,全速掠回了红山书院。

刚到书院门口,立即有人焦急地迎上前来,“念瓷,真让人好等,你怎么才回来!最后这一车人,可就差你了!”

说着便要拉她到车辇边去,“快来快来!”

“……不,劳您等等,我有事要拜托您。”

这人是红山书院的教习,与宋念瓷很熟悉,听她这样说,顿了一顿,这才发现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子。

“……此人是谁?”

“谢家红莲,谢灼。”

“谢灼?你怎与她……”

教习皱起眉,刚想问你们是如何认识,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她们也是形影不离的一对师姐妹,心中不由得也是一叹。

“教习,我想让谢灼代替我登上狐族飞舟,可以么?”

宋念瓷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人,“以谢灼的天资,最该去星星海的,难道不应该是她么?”

“只是谢家主不许她走,我不得已,才将她带来,让她用我的名额,从红山书院离开。”

教习一惊,没料到她竟然有此要求,压低声音警告道:“念瓷!别犯傻!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只有去星星海,才有活下来的可能;但若留在歧大都,几乎没有任何生机。

宋念瓷何止是将名额送给谢灼,这是将活命的机会白送给她!

谢灼听两人语气不对,也勉力抬起手臂,不安地拉住师姐的衣袖询问:“师姐……这是怎么回事?什么飞舟,什么星星海?师姐……”

宋念瓷却不答她。

她只是直视着教习,坚定地答:“是的,我知道。”

“但即便如此,我也还是要这样做。”

“您也知道,自八年前起,念瓷已无任何前途可言,是一无用之人,即便去了星星海,也做不成什么事业,倒不如留下,和夫子一起死战到底……”

“——但谢师妹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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