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前胸中郁郁,没有任何赏玩之心,造好之后便将它撇开去,不再管,只是偶尔打理一番。

但是现在,这条小河的女主人,却回来了,她也终于可以让小挚看看喜不喜欢了。

——还好,她很喜欢。

但姬宴雪并不打算将真相告诉谢挚,她做事向来是这样,自己一个人不动声色地静静做完,但绝不与人说。

她这样做,只是因为她想这样做罢了,并不想拿去邀功请赏,或者刻意激起谢挚的感动;

只要谢挚见了,眼睛亮亮地仔细瞧过,说很喜欢,那就足够了。

谢挚怔了一下,她又岂是愚钝之人,纵使姬宴雪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提及一件小事,但她略一思索,也能猜到些许端倪。

这条小河,大概是阿宴为她所造的了……

谢挚心中触动,也不顾下面坐着许多神族了,抬手握住姬宴雪的手。

凝视她半晌,却也说不出话来,最终轻叹一声,道:“阿宴……”

“你对我好,我都记得。”

姬宴雪却淡淡道:“不必你记得。”

不要感恩,不要回报,不要相敬如宾,她不要这些,更不是为了这些,才对谢挚好。

她只是……想这样做,想对她好,而已。

不求回报地,心甘情愿地。

“我只要你喜欢我就足够了,我也是因为喜欢你,才对你好。”

“小挚,不要有负担。”

她不希望自己的爱让谢挚觉得沉重。

“陛下之命,岂敢不遵。”

谢挚为自己满满斟上一杯酒,朝着姬宴雪举起来,朗声道:

“我五百年前曾与龙皇决战,侥幸得以生还,全赖神帝陛下之功,心中感念不已,永不敢忘怀,今日在此,便敬大家三杯。”

“昆仑卿谢挚,一祝神族代出大才,福泽绵延;二祝昆仑山永葆坚洁,邪祟不侵;三祝五州安定和乐,再无战乱。”

说完盈盈拜下,饮完杯中酒,奉杯请大家看。

她面上有些薄红,但眼眸还清明着,只是因为饮了烈酒,更添几分湿润。

神族们都叫了好,同样举杯祝愿。

姬宴雪一直含笑看着谢挚,亦为自己满斟酒盏,一口饮完。

“你祝完神族又祝神山,祝完神山又祝五州,唯独,忘了祝你的眼前人。”

在一片喧闹声中,她靠近谢挚,低声说。

女人支着下巴,红唇微启,眸光流转,慵懒地呢喃,似在亲昵抱怨,又似在婉转调情。

谢挚只觉她的眼神比雪前刀更加醉人,光是这样被她看着,心中都陡然生出一阵晕眩。

“没有忘,自然也要祝你的……”

她又斟满一杯酒,抬腕送到姬宴雪唇边。

姬宴雪微怔一下,又笑起来,也不接过,就着谢挚的手饮了一口杯中酒,目光却还深深地落在谢挚身上,竟让谢挚生出一种她啜饮的不是酒液,而是自己的错觉。

忍着脸烧,谢挚收回那杯饮了一半的酒,抬眸凝注姬宴雪。

“方才祝完神族又祝神山,祝完神山又祝五州,用的是昆仑卿的名义……祝你,却是要用我自己的。”

谢挚认认真真地拜下一礼:“西荒蛮女谢挚,祝我摇光陛下平安喜乐,无事烦忧,岁岁有今日……”

她抬起头来,眼眸乌润,像盛了一捧月光。

声声含情,字字珍重,缓而又缓。

“……与我,常相伴。”

第363章 笛萧

宴会直到月上中天才结束,大家尽欢而散。

到后面,许多神族都献上歌舞,还有人来邀姬宴雪也表演一番,姬宴雪欣然允诺,笑着起身,取出一支竹笛来。

……姬宴雪居然还会吹笛子吗?谢挚惊讶地想。她之前可从未听姬宴雪说起过——

女人的指尖已经抚上了笛孔,竟看起来十分熟稔。

有一个神族悄声对谢挚道:“昆仑卿上,您还不知道吧?神族多才多艺,几乎人人都会几门乐器。”

她骄傲地道:“而神帝陛下的笛子吹得最好,昆仑山上谁也比不过。每次宴会,我们都会央请她吹上一曲。”

临吹响时,姬宴雪顿了顿,浅睫抬起,寻到谢挚,碧绿如潭水的眼眸中便漾开一抹笑意。

谢挚只觉自己的心脏都因这笑而停了一拍,等到再恢复跳动,已是笛声飘出之时。

那是一缕极清极清的笛音,起先低咽,渐次飞扬,清超旷达,飘举而上,似鹤鸟长唳,如潮歌般连绵不绝;又自成气象,透露着一股洒脱不羁,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让人闻之沉浸其中,仿佛连心也随着笛声一路飞到了满是清风的长空之中。

这曲子哀中含乐,虽然怀着几分遗憾,几经承转,却终复昂扬,谢挚从未听过,大概是神族的歌曲。

人常说乐音可以言志,能够走近一个人最真实的内心,谢挚对乐理只算粗通,但也能听明白姬宴雪笛声中的胸臆。

她出神地想:

……姬宴雪吹出的乐音不像是野心勃勃的帝王,倒像是个潇洒放达的侠客。

只可惜,神帝的责任牵绊住了她。

谢挚正在思绪万千,笛音忽而一变——姬宴雪竟是又换了一首曲子。

柔情款款,缠绵动人,每一落指都似抚到了相思的心弦,傻子也能听出来,这是首讲爱情的曲调。

周围的神族都露出了然的神色,纷纷善意而又充满调侃地笑起来。

谢挚被这笑声闹得脸红,却也忍不住心跳阵阵。

她盯着姬宴雪抵着笛孔的唇瓣,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嫉妒那竹笛——它能被她那样吻着。

想了想,谢挚还是摸出自己的紫萧,为姬宴雪合奏。

这把紫萧是布鲁爷爷制作的,在北海的攻城之战时,她曾站在饕餮的头顶将它吹响,引得许多大荒校尉潸然泪下。

红山书院时,她曾向夫子学习吹箫,当时为的是将来有一日,能够为牧首大人伴奏,稍解姜既望心中的苦痛;但她永远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现在,她终于又拿起了它。

谢挚吹得其实并不算好,如初学的孩童一般,颇为生疏笨拙,比起姬宴雪更是弗如远甚,但神帝还是露出了惊喜的神情。

明明隔着一段距离,她们二人对视而笑时,仿佛世界都缩小了,天地间只余下彼此一般。

笛音愈柔愈缓,如流水溅玉,似丝绸舞动,而在清澈的笛声之外,另有悠远空明的萧声缓缓渡入,竟是极为和谐。

河水仍在潺潺流动,神族们听得入神,被这美妙的乐音所摄,连酒杯都忘了举起。

一曲终了,许久许久,仍然寂静无声,无形的乐音仿佛还在昆仑山上与游云相流荡。

终于有神族回过神来,低低地叫了一声“好!”其余人这才如梦初醒,笑着叹赏。

昆仑卿上诚然萧吹得不是很好,但胜在配合精妙,情意深重,与陛下极为默契,倒是正应了曲中深旨,格外动人心魄,比那些技艺高深之人的吹奏,还更叫人难以忘怀。

师回全程不声不响,饮酒却格外多,最后大醉,竟至无意识间化为原形,现出碧尾狮真身来,吓得大板牙哇哇大叫,直接跳上了桌子,好几个神族也按它不住,还是谢挚上前摁住它的脖子,才让惊慌失措的大板牙恢复了一点理智。

看着酩酊大醉的小狮子——其实它如今早已不能用“小”来形容,早已长成了如她母亲一般威严美丽的雌狮,躯体如翡翠,鬃发如火焰。

小狮子长大了……

她大概也终于意识到,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挚姐姐了。

谢挚轻叹口气,像之前一样摸了摸它的头。

一转身就碰到神帝,姬宴雪手执笛子走过来,瞧了一眼她身后的翡翠狮子,道:“心疼你的小狮子了?”

“回陛下,不是我的小狮子,是昆仑神山的碧尾狮。”

谢挚一听就知道这人又在醋了,她也很懂该怎么哄她,一边纠正,一边自然地挽住姬宴雪的手臂。

这个小动作显然取悦了姬宴雪,女人神情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却不动声色地悄悄展了展手臂,方便谢挚更紧地贴近她。

“那么,昆仑卿上呢?”

“昆仑卿……”

每次姬宴雪这样叫时,谢挚总觉心中泛开一圈涟漪,“自然也是昆仑神山的。”

“而昆仑神山属于我。”姬宴雪望着她笑道。

昆仑卿,当然也属于她。

回到殿中,谢挚才问出心中的疑问。

“方才我与你共坐的时候,其他神族都没有分毫惊异之色,仿佛此事很理所应当似的,是你之前同她们说了什么吗?”

姬宴雪原本并不打算告诉谢挚,但也知道此次宴会之后,以谢挚的敏锐,必定会察觉端倪,因此这一问在她意料之内,早有心理准备。

“是。在你……还没醒来的时候,她们担心我,希望我不要过分沉溺于哀恸之中,我告诉她们,你是我的妻子,她们这才不劝说我了。”

为友人过哀,当然不合适;但若是丧妻之痛,那么任何一个神族都能理解。

姬宴雪说得若无其事,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其实心中颇为紧张,还有些不自知的期待。

——小挚会怎样回答呢?

是愕然,还是喜悦,还是羞涩,亦或是不愉快?

姬宴雪盯着谢挚,不愿错过她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她看到,谢挚望着她,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有非常柔软的笑意在眼里凝聚,如月光一般淌到眉梢眼角,到面上的每一处。

“阿宴,我问你,”她轻声说,“若是我没能醒来,那便是真的死掉了,你要顶着这个亡妻的名头多久?”

姬宴雪深深凝视着她,片刻之后,才郑重地缓缓道:“到……我生命的终结。”就像她曾经向谢挚许诺的那样。

“我会陪着你,直到最后。”

“那现在我醒来了,你又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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