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模仿着佛陀的习惯与言行举止,同样极少于世露面,偶尔才会出来讲经,讲经时也必定浑身笼罩在一团朦胧的曦光之中,令众人看不清面容;

他伪装得是如此完美,以至于东夷民众没有产生丝毫怀疑,人们仍然对他顶礼膜拜,万分爱戴。

只不过,比起五百年前,佛门的势力还是有所削减。

觉知采用的是一种内缩保守的政策,经过佛陀一事,他大概也意识到了佛门鼎盛背后的阴暗与孱弱,这五百年间一直刻意约束克制,至少现在,东夷人不再家家送一子拜入佛门了,只有信仰虔诚的家庭还遵守着这项习俗。

谢挚与姬宴雪来到大佛光寺门前,报上身份,请小沙弥代为通传。

不多时,便有两位金身罗汉趋步而出,前来引她们入内——正是谢挚认识的人,长眉罗汉与沉思罗汉。

当年在佛陀秘境中,她都与他们打过交道,战败过他们。

两位罗汉行了佛礼,低垂着眼帘,一丝不苟地盯着脚尖,目光不敢逾越分毫。

长眉罗汉躬身,恭敬地道:“陛下,卿上,请随贫僧来。”

“陛下自西荒远道而来,僧众不胜惶恐,世尊本应亲往迎接,只是世尊近年来甚少出寺,因而特派贫僧与罗怙罗前来,还望陛下勿怪。”

谢挚从未见过这年老的罗汉如此谨小慎微,想也知道,他应该是曾经历过正音之战,侥幸存活了下来,因此对姬宴雪十分敬畏。

“世尊就在菩提园,恭候您与昆仑卿上。”

姬宴雪对这种敬畏显然早已习以为常,她点头道:“前面带路吧。”

一路上寂然无声,两位罗汉一言不发,只是在前引路,谢挚倒是感兴趣地打量了一番佛寺内的布置陈设。

其实当年她也来过大佛光寺,只是没有观赏的心情,现在一看,这座寺庙真是金碧辉煌,建造得也很精美漂亮。

姬宴雪当然也四处瞧了几眼,不过她的关注点与谢挚完全不同——

“这就是佛陀的住所啊,没想到他还挺会享受的。”

佛陀因她的一剑留下了心魔,但姬宴雪本人对佛陀其实印象不深,甚至早就忘记了他的模样。

她觉得此人哪里都只算平平,更十分看不上他过度倚仗观未来之眼,按她跟谢挚说的原话就是,“我手下败将那么多,哪能把每一个都记住?”

“我倒觉得,这更多是为了令民众尊崇,佛像也须金身衬嘛。”

前方即是菩提园,罗汉们止住步伐。

沉思罗汉终于抬眼看了一眼谢挚,柔缓地道:“卿上请。”

谢挚也看了看他,知道他认出了自己,笑道:“法师可还曾记得我么?”

“……当然记得。”

沉思罗汉仍然恭谨地垂着圆月般的面庞,“您是唯一战胜过罗怙罗的人,贫僧一直都记得您。”

在佛陀的秘境里,他本以为胜利触手可得,但不料最终还是谢挚棋高一着,击碎了他的法身,他对谢挚印象再深刻不过。

姬宴雪注意到他们二人的交谈,问谢挚道:“怎么了,他曾经欺负过你么?”

她问得随意,沉思罗汉却脊背一麻,已经感觉到神帝的威压锁定了自己——

与长眉罗汉曾心有余悸地告诉他的一模一样,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绝望,他甚至兴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一瞬间只感到冷汗涔涔而下。

他毫不怀疑,摇光大帝一念之间,便可以轻易地杀死他。

“没有,”他听到谢挚轻快地答:“我们曾经比试过,他的确是个难缠的对手,不过最后还是我赢了。真要说起来,是我欺负他才对呢。”

“是吗?这么厉害?”姬宴雪含笑。

“是呀。”

“……”

来自神帝的压力悄然消散,她们走进了菩提园,身影消失在白雾之中。

沉思罗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抬袖轻揩额头,这才发现,僧衣已被自己的冷汗打湿。

第390章 祷祝

菩提园是佛陀大道图景的外现,原本应当随着佛陀的死去而即时崩解,但是佛陀念力高深,日久天长之下,菩提园早已能脱离他而独立存在,俨然化为了一片真实的花园。

谢挚进入其中,短暂的白雾散去之后,发现这里与五百年前她踏入时一模一样。

仍是柔嫩鲜绿到不真实的草地,蓝灰色的青天,以及那中心处巨大的菩提树,与菩提树下安稳煮茶的男子。

男子穿着麻衣,身量适中,面目普通,见到谢挚两人,他站起身来,唇边含着的笑容仿佛永远和煦宁静。

手掌上串着乌檀念珠,他深深垂首行礼:“见过神帝陛下。”

抬起头来看向谢挚,“谢施主。”

姬宴雪没有动,谢挚欠身回礼道:“世尊。”

佛陀微微一笑,问道:“我扮得好么?”

他这次的笑容真心实意了许多,神情也生动了起来,像是佛像眼中忽然流露出了一点活泼的神采。

谢挚知道,这是觉知在说话,而非“佛陀”。

客套散去,她也露出了对朋友的笑:“好极了,若非知道内情,恐怕我一点也分辨不出。”

觉知又重新见了一遍礼,这次姬宴雪终于肯对他点头了,但也不愿多说——她不喜欢这些佛弟子,对不喜欢的人,她向来懒得假以颜色,若非要陪谢挚,她是绝不肯来大佛光寺的,更遑论和佛陀的弟子一道坐下饮茶了。

觉知撇去杯盏浮沫,动作娴熟,不知重复过多少遍,谢挚问:“这些年来,可有人疑心你的身份吗?”

“有,自然是有的,不过很少。”觉知将分好的茶递给她,“只有一些曾经历过正音之战的老人,自年少时便日夜侍奉在世尊身边的人,才察觉了些许不对劲。”

“比方说长眉罗汉,几乎在见我第一面时,便发现了异常。”

“我也没有瞒他——事实上,也瞒不住,向他坦白了真相,长眉尊者惊怒交加,因世尊之死万分悲痛,却也无可奈何。”

“正如你曾经所说,佛弟子们需要佛陀,无论这个佛陀是真是假。”

“等冷静下来之后,他甚至表示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些年更是屡次帮助我打消了怀疑,暗中回护于我,一直留在大佛光寺中以防不测。”

他啜饮了一口茶水,平静地道:

“我想,他一方面是想维护我的伪装不被揭穿,一方面也是想近距离地监视我吧。”

“毕竟,我并不是真正的世尊,并不值得被他信仰尊敬。”觉知淡淡地说。

谢挚沉默了一下,她是聪明人,已从觉知的言语神情中判断出了些许内情。

现在回想一下,方才长眉罗汉引路时的神情也有点异样,似乎并不愿外人见佛陀,可是摇光大帝,他又无法违抗,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进入菩提园。

“现在知道你身份的人,只有他一个么?”

“是。”

“听说你这五百年极少露面,是有长眉罗汉的原因在吗?”

“是。”

谢挚轻叹了一声,便知道是自己猜对了。

长眉大约有不臣之心,认为世上只有佛陀才能被他敬畏,而觉知并不足以领导佛门。

确实,论年龄,论辈分,论资历,长眉罗汉都是十八金身罗汉中的翘楚。

他想要控制觉知,明面上尊敬,实则威胁架空他,将觉知软禁在菩提园中,做佛门实际的领导者。

“所以你才要请我们进菩提园,因为这里是佛陀的大道图景外现,已经近似于一个小世界,长眉罗汉无法监视,也无法得知我们说了什么……”

只有在这里,才是安全的。

长眉罗汉之所以敢放她们进来,其实也是在赌罢了。

他认为觉知不会把自己最重要的秘密告诉谢挚和姬宴雪,她们二人一个是神帝,是佛门曾经的大敌,一个是裂州之战后大名鼎鼎的昆仑卿,同样也是来自遥远的西荒,与觉知素不相识。

他不觉得觉知会向她们冒险告知自己的身份,即便说了,摇光大帝和昆仑卿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他却不知道,谢挚早就认识了觉知,在菩提园里也算是与觉知有了一些交情。

谢挚问:“那么,你怎样打算呢?”

觉知缓缓放下手中茶杯:“我打算杀掉他,换成一个新罗汉,这样我便可以放开手脚,成为真正的佛陀了。”

他面上的笑容散去,眸中只有淡淡的冷,“我不想受制于人。”

谢挚微微一怔,望了他片刻,觉知的面容无疑十分俊美,而佛陀的外貌却是极其普通。

他们二人在外在上无疑天差地别,但……

“你这样子,倒很像真的佛陀。”

佛陀是温和慈悲的,但也是铁血冷酷的,他会一面诵经一面发动战争,仁慈又残忍,真诚又虚伪。

谢挚一直都觉得他这个人很复杂,充满两面性,这或许也是他最终诞生心魔的原因之一。

“是吗?”

觉知闻也愣了一下,面上浮现复杂之色:“世尊……我已许久都没有想起他了。”

佛陀是他的师父,也曾是他的明灯,他无法恨他,可也无法再敬爱他。

他苦笑道:“我日夜扮演世尊,已有五百年,有时候我也觉得恍惚分不清,我到底是觉知还是世尊了。”

“现在见到你,仿佛又让我回到了从前的日子,让我感觉心中属于觉知的那部分还活着。谢施主,贫僧十分感激。”

这是觉知的真心话——佛学擅于思辨,有时他也会坠入多思之网,因而陷入迷惘与虚无。

五百年前,他因为世尊的欺骗而心灰意冷,失去了人生的目标于动力,险些自尽,也是谢挚唤醒了他,为他找到了新方向。

扮演佛陀的这五百年不乏气闷与不顺,但是他也收获了许多,至少在极少次的外出讲经之时,看到民众虔诚的面容与安宁的泽都,觉知都会心中稍定,感到自己到底还是为东夷出了一些力的,尽管有可能很微小。

有时他也会想起离开的师妹觉慧,想象她在哪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静地活着,大概她如今已经逝去了,但是觉知还是希望,她能够度过一段美满的人生。

觉知目中莹亮,分外真诚,谢挚想起数百年前的佛子也曾意气风发,一展袖即收走许多山宝碎片。

说实话,她与觉知交情非深,却也算是少年相识,自有一份相惜的情分在。

“佛子又何必言谢呢?”谢挚叹道:“抛弃自己的身份,扮作他人,你心里一定很苦,也有许多难处,当年确实是我为难你了。”

觉知摇首笑道:“路是我自己选的,并不足道苦,若非谢施主点拨,我性命尚且难保,更遑论再活这五百年岁月了。”

“我听说白芍跨境时,你还曾为她护法……”

她本想感谢觉知,又想到自己如今似乎没有立场代替白芍谢他,所幸觉知适时接过她的话,温和道:

“举手之劳罢了,白施主才资天纵,不必我护法,也可安稳登境,成为仙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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