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
以前和谢挚在一起的时候,她曾经问她可不可以摸摸她的朱砂。云清池只当她是小孩子好奇,宽容地应许了,少女便开心地倾身过来,打量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轻轻摸了摸,又闭上眼睛啄吻了一下。
“好漂亮哦……”她说,“宗主,你哪里都好漂亮。”
“我也亲亲你,就像你亲我一样,你说好不好?”云清池习惯亲吻她的额头,一触即放。
“……好。”
温暖柔软的触感仿佛还留在额上,云清池一时也有些怔忪。
她是讨厌云重紫给自己的这枚朱砂的,但是谢挚却好像很喜欢。
她的什么她都喜欢吗?她真的喜欢她的一切?那么是否谢挚知道她修的是无情道,还对她有诸多欺瞒之后还会喜欢她?那时她还会这样满心爱意地看着她吗?
谢挚怔了怔,道:“你还是将它除去吧,并不必如此。”
连见都不会再见了,还说什么认不认得出。
云清池这时候再向她表演深情,太晚了。
——小挚不会。
数百年前的疑问此时终于得到解答——谢挚不会了。她不会再喜欢她。
“小挚,你恨我吗?”云清池问。
若是不再喜欢她,那么她会恨她吗?
恨未尝不是一种变相的爱和铭记,她希望谢挚恨她,那样总比谢挚对她淡然好得多。
北海无数个凄冷难眠的夜晚浮上心头,在眼前划过,谢挚轻轻舒了一口气,“……现在的话,早已不恨了。”
“不是没怨过,不是没恨过,只是人活一世,若总是痛恨,岂不太无味?”
“云清池,我放过你,实则是放过我自己。你可以认为是我心软,或者对你余情未了,但是你知道,不是那样的。你一直都把我猜得很准,对吗?”
云清池静默片刻,重新挑起一个话题。
“我听闻,你马上就要与姬宴雪成婚了。”
近来外界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她问得若无其事,仿佛只是随口提起,其实心底极期望能听到谢挚的否定——
但是谢挚颔首承认道:
“是。”
“在大荒的时候,我们便已经成婚了,神山见证过的,族长也认可。”
四肢百骸如被重击,通体都涌上阵阵酸楚,云清池极力压抑着这股陌生的刺痛感。
重来一次,她还修的是无情道,可是谢挚这承认的一句话,险些将她重修的境界击溃成凡人。
“她待你好么?”
“阿宴很好,待我也好。我来中州便是她陪着我的,现下她正等在外面。”
提到姬宴雪的时候,谢挚会下意识话多一些,神色也柔和,她自己大概都没意识到。
“阿宴……”
云清池压抑再三,到底还是没能忍住苦笑;极淡的一抹笑。
“你从前,也是这样叫我阿清的。那时你才十六岁。”
一转眼,数百年都过去了。
当年那个上元月夜之下,红着脸大胆问她心意的少女,终究还是离她远去了。
她也曾完全掌握谢挚于手中,得到她全身心的爱与依赖;她视她为珠宝,只愿一人独占,也视她为珍馐,愿意为了更好的风味而暂且抑制欲望。
她曾经得到过她的,曾距离她的愿望那么近。
而现在,她连留在小挚身边看她一眼都做不到。
“……都过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若要提旧事,她也有自己想提的,谢挚自嘲般地笑了笑:“云清池,你曾说过你不会负我,可我这一生里,负我最深的便是你。”
她明明向她亲口说过的——
在人皇的大殿上,女人握住她的手腕,气息洁若冰雪,嗓音款款深柔。
“小挚,不若做我弟子。”
“于公,许你道途光明;于私,准你长伴我身。我不会负你。”
于公于私两个许诺,云清池一个也没有办到。
都是谎言,都是假话,她得到的只有欺骗和伤痛,只有险些变作禁脔的命运。
只是当时她蠢,这才傻乎乎地信了。
“对不起……小挚,是我对不起你……”
云清池头一次仓皇起来,喉头酸涩,身体发颤,想要抓住谢挚的手。谢挚并不给她这个机会,避了开来,“别碰我。我也不需要听你道歉,太迟了,而且也没有用处。”
云清池即便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笋子也活不过来了。
她们回不去。
她不杀她,留下她的性命,可也无法原谅她,和她一笑泯恩仇。如眼下这般,已经是谢挚能做到的极限了。
五脏上铭刻的符文将要脱落消散,云清池悄悄掐紧虎口,强行压住不断摇撼的周身符文,咽下喉间的腥甜。
仅仅是一瞬间,她的修为便从铭纹四道退到了两道,这剩下的两道也摇摇欲坠了。
无情道并不是没有情感,而是视万物为同一,一株花,一粒沙,一只鸟,一个人,在修无情道的修士眼中应当没有任何差别,自古以来,修无情道的生灵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因为没有极坚定的道心便不可能修成此道。
云清池是修无情道的佼佼者,但是现在,她的无情道正在崩塌消解。
“小挚……”
嘴角的血终于还是抑不住地流了出来,云清池竭尽全力地探身,想要和谢挚再靠近一点。
“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女人温柔而又贪恋地注视着她,几乎想要将她纳入心底,“原来万年前第一眼就喜欢的人,过了一万年再见到,还是会动心。”
她终于承认自己对谢挚动心了。
在和谢挚相处的过程中,的确有好几次她的大道图景都在轻微地动摇,可是很快便被云清池察觉压制了。
她有自己的计划,她绝不能失去自己的修为,否则她将无法与云重紫抗衡。
她隐忍不发了这么久,为的便是一举除掉云重紫,不能因为一个谢挚便前功尽弃;她也一定要无情,如此才可得到谢挚的涅槃种——倘若她真的爱上她,她便无法再对谢挚下手了,她会忍不住保护她的。这条路她必须走下去,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可以对谢挚彻底无情,只是纯粹地利用,她也可以选择放弃无情道,专心地去爱谢挚——可是,这两者她都做不到。
最坏的情况便是这种:利用而不能完全地利用,爱也不能彻底地爱。
有情者方求无情,愈求全愈不能全。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只知道,你是我这不懂得爱的心里,最爱的存在。”
“喜不喜欢这种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小挚?我对你好,难道还不够吗?就算我不理解爱,我也仍然能表现得比任何一个人都爱你啊。”
云清池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事到如今,自己到底对谢挚是什么样的感情,她也弄不清楚了。——可是世上许多人、许多事就都是这样,一辈子模模糊糊地过,为什么谢挚就如此执着,非要一个确定的答案呢?
“我已经在尽己所能地爱你了,我已经给了你我能给出的全部,但这全部,竟还不如姬宴雪万一么?”
她直视谢挚,乌眸中有一点发狠的光亮划过,眼泪倏然滚落,云清池却仿若未觉。
“……我嫉妒她。姬宴雪生下来就拥有一切,而我自诞生起只能做云重紫的奴仆和手下,只能听她的命令行事……姬宴雪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跟我抢你?”
谢挚道:“这不一样,云清池。虚假的爱即便完美,也绝比不上有瑕疵的真情半分。更何况,阿宴很好。”
云清池喃喃道:“不……你这样说,只是我伪装得还不够好罢了……”
她失魂落魄,谢挚从未见过宗主如此模样,记忆中,宗主一直都是风姿绰约的。她试着劝说开解,轻声道:“不要再这么想了,伪装出来的东西终究是假的……这就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不同之处,我宁要真实,不要虚假。”
“真实?我若能装一世,不也就是真实?”
咬牙说完了这句话,云清池却忽然软化下去。
她撑着身子,眸中盈盈切切,近乎卑微地恳求,“小挚,其实你可以瞒着姬宴雪,私下悄悄与我来往,只要还能与你在一起,我不在意的——”
听懂了她言下之意,像是头一次认识云清池一般,谢挚震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听到的:
“……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云清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如此既是侮辱了我,侮辱了阿宴,更是侮辱了你自己!”
云清池是不是疯了!她连自己的尊严都不要了。真正喜欢一个人会是这样子吗?还是只是因为占有欲作祟而不择手段,什么都不计较?
“……我不在乎!”云清池咬唇摇头,泪随之落下,“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只是一具傀儡,一个第二法身,既不是龙也不是人,龙族不认为我是他们的同胞,人族也恨我;我曾觉得自己是人族,可是裂州之战后,我也是人族的叛徒了……”
“事到如今,我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活着又是为了什么……我只是想要你……!我只是想要你……小挚……”
她捂着胸口,狼狈不堪地倒在床边,剧烈地咳嗽起来。难道这个想法真的很过分吗?她只不过是想要她而已。
即便谢挚如今对她已无情意,也无法看她如此,默然片刻,还是上前将云清池扶了起来,“……你的符文在消散。”
云清池的无情道大受损害,给她造成了严重的内伤。
她现在心神不稳,情绪震荡,状态相当不好,谢挚为她渡了一点灵力才止住了云清池的伤势,让她不再呕血颤抖。
“小挚……”女人缓过来一点,依在谢挚肩上,带血的手指想要触摸她脸庞,“对不起啊,我还修的是无情道……”
除了修无情道,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修什么了。她不懂得情爱,也不理解喜欢,没有亲人与朋友,没有牵挂与羁绊,在这世上,无情道是最适合她的。
“你想要我修别的吗,小挚?你……”
谢挚躲开了她的触碰,她没能摸到谢挚的脸,手臂失落地垂落,转而试探碰了碰谢挚的指尖。
她太渴望谢挚的气息和触感了,如果可以,她想要将谢挚拥紧在怀里,可是她知道,谢挚不会允许。
这次谢挚终于没有再躲,云清池如愿以偿,慢慢握紧了谢挚的手。
“你想修什么道,那是你的选择,和我没有关系,云清池。”
因为失血带来的晕眩,谢挚的声音听起来朦朦胧胧的,不大真切,云清池垂下眼眸,喘息着笑了笑,“是吗……”
“我要走了,阿宴还在外面等我。”估算着云清池应该已经有了些力气,谢挚放开了她。
“我今日在此便与你击掌断情,相约盟誓。云清池,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云清池微微点头,勉强下了地。她想要更郑重一些,留给谢挚最后一个稍微体面一点的印象。
仅此一个动作,都让她浑身撕裂般地疼痛。可是这没有剖心疼吧?更没有被潜渊下的灭绝气绞碎身体疼吧?这些问题她之前从来没想过,现在好像才明白一点,但又好像还是不太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