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谢挚整日沉迷于完成天衍宗各大主峰的挑战,接连破了不少记录,在天衍宗内可谓名声大噪,人人皆知来了位可怕的西荒吞金兽,把宗内积灰多年的丰厚奖励席卷一空,好几个峰主都头疼不已,不得不宣称外出云游,或者闭关躲避。

前几天,云清池碰到地峰峰主时,地峰峰主拉着她诉苦连连——地峰主炼体,因而谢挚格外热衷于跑到地峰去,那些奖励快被她一口气薅空了。

她当时听了,只是轻轻一笑,说:“既然她喜欢,便由她去罢,不用管。地峰没有宝物的话,可以去我那里再拿。”弄得地峰峰主哑口无言,只得唯唯称是。

他本意其实是想暗示一番,请宗主管教管教她的小弟子,谁料宗主没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还隐隐有纵容之意,他也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并不敢真的如云清池所说,去天峰拿宗主的私藏。

这件事让云清池心中倍觉好笑,谢挚大概是从小穷怕了,所以对这种“白得宝贝”的活动特别乐此不疲,她劝也劝不住。

但是据她观察,谢挚其实几乎没有什么物欲,也不在意钱财,所以她大概只是单纯地在玩,享受这种薅羊毛的乐趣,顺便以此磨练自己。

谢挚真有趣,她总是会做出一些让她意外的事情。这就是来自西荒的无知蛮女吗?

走出很远之后,她才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在不自觉地微笑。

云清池停住脚步,略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唇角。

——奇怪,是因为谢挚吗?

非常……陌生的体验。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真心实意地笑过了。

初始的记忆久远但清晰,她不是襁褓里懵懂无知的婴孩,更不是在亲长的期待与欢喜中呱呱坠地,她诞生之时便已经是一个完成体,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来历与被创造出来的目的。

她睁开眼,看到面前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庞,知道这就是她的创造者,为她赋予生命的“母亲”,也是她需要服从的长官,掌握她生杀大权的主人。

是的,主人。

在云重紫给她留下的印记里,她知道她希望她如此称呼自己。

女人端详着她,像在观察一件刚出窑的器皿,她似乎感到满意,但眼眸中并无任何愉快的情绪。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她将自己的七情六欲割除出来,全部灌入了她的身体。

她抬起手来,按在她的眉心,她感到眉心仿佛被燃香烫了一下,传来一点细微的疼痛,但她仍然若无所觉地站着,一动不动,甚至有些新奇。

——疼痛,就是她有意识后,世界赐给她的第一个感受。

她细细地回味着肉。体上的刺痛,想,我在活着,我确实拥有这具身体。尽管这具身体的骨肉来自她的主人,而构造来自那些血淋淋的越人尸体。

“你我二人长得太像了,便以此朱砂作为分辨的记号。”

“从今以后,你叫做云青池,而我叫云重紫;合起来,则称——”

“青皇紫帝。”

云重紫道:“明白了么?”

云青池恭敬地答:“明白,陛下。”

云青池,这就是她的名字。她主人将自己的本名分了一半给她,她得到了“青”字,她是一具第二法身,是主人云重紫的下属与附庸。

第二法身——云青池在心中反复默念这四个字,这个称呼让她有些莫名的不舒服,但又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直到后来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她当时在不甘心。

她不想只当一具第二法身,这让她感到厌恶与不快,更不愿当云重紫的傀儡与仆从。

她在继承自云重紫的记忆中发现,曾经有一头真龙的第二法身残忍地虐杀了原身,后来的真龙都惊惧地用“野心勃勃”来形容这具第二法身,但是她却并不觉得这属于野心。

这只是一件非常寻常、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已。

原身在造出第二法身的同时,就该想到自己有一天注定会走上这种命运。论残忍,难道不是这些原身对他们更残忍?

根据云重紫的指示,云青池有数千年都在避世不出,直到世间识得龙皇长女面容的生灵都已接连逝去,属于夺运神战的时代悄然落幕,她这才开始从容不迫地踏入人间。

是时,姜周正在如日中天。

在下一人皇,号称天生的帝王星姜晦之的带领下,这个人族建立的古老中州帝国,将会走向无可否认的历史顶峰。

歧大都的势力格局当时便已经定型,云青池能选择的无非就是四个而已——姜周皇宫,白泽圣地,红山书院,以及第一仙宗天衍宗。

她当然不愿去皇宫从一个最低级的士兵做起,白泽圣地固然底蕴深厚,但是中立而游离,远离权力中心,红山书院更不必提,她不是为了学习知识,更何况她隐隐有些不愿和九轮圣人孟颜深打交道。

那是一个非常博学睿智的老人,她怕自己的假面被他看穿,她那时的伪装,还尚未像后来这样成熟完善。

算来算去,她选中了天衍宗,这无疑就是最好的去处。

云青池仔细了解了现任宗主的性情与行踪,扮作孤女,在她的必经之路上出手救下了一个险些被兽车踩死的孩童。

她生生扼住了宝血灵兽的缰绳,掌心被磨出深深的血痕,惊怒的御者跳下车来,将皮鞭甩在她的肩背之上,划出尖利的风声,她颤抖着喘息,将头垂得更低,只是抱紧了怀中大哭的孩子,直到宗主的靴子出现在她已变得一片血红的视野之中。

云青池心头一喜。

——成了。

她就知道,方才的一切会吸引到她的注意。

宗主将她带回了天衍宗,亲自为她查验资质。

入宗门时,獬豸神镜映照出她的形体,长老高声宣判:“人族!”

这是自然,作为第二法身,她可以说被创造得很成功,哪怕在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下,也绝看不出来丝毫破绽,顶多只能隐约嗅到一丝真龙的气息。

按理来说,她早已错失了修行的最佳年龄,但是她竟能以凡人之身强令兽车停步,这说明,她或许是个埋于市井的体修之材。

而天衍宗宗主,是出了名的爱才之人。

测试结果出来了,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

——天纵之资!

大喜之下,宗主当场收她为亲传弟子。

云青池面上惶恐,内心实则毫无惊讶与波澜。

真龙的资质,在人族当中,当然是天纵之资了,要是她不得宗主青眼,才会是真的奇闻。

宗主和蔼地问她:“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云青池。”她答。

“哦?这名字倒很好听。不知是哪个青,哪个池?”

她怔了怔,没预料到宗主会问得如此仔细,心中忽然腾起一点激动与快意,尽量平静地说道:“回禀宗主,是清澈的清,池水的池。”

不是青,不是青池,不是云重紫给她安的名字。

这个名字是属于她的,是她重新为自己起的,她感到这仿佛一种新生,一种掌控自己命运的证明。

她喜欢这种感觉,她喜欢自己做主。

——从今以后,她不再是云青池,而是云清池。

一切都按照云清池计划的进行,她成功拜入天衍宗,成为宗主最赏识的弟子。

她的修为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日益精进,如大星一般在五州的修士界迅速升起,这一升起便没有再落下,长久地悬于空中,令无数个与她同时代的修士因望尘莫及而发出痛苦的叹息;

她在同门的眼中看到敬服与崇拜,在师长的眼中看到惊艳与疼爱,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拿她当宗主的继承人看待。

选择自己的道时,没有任何犹豫,云清池选择了无情道,尽管师父让她多加考虑。

“无情道诚然强大无匹,可修行起来也极其困难……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清池。从古至今,很少有生灵能够以此道登仙。总之,你再好好想想罢。”师父苦口婆心。

“不用再想了,师父。”她微笑着回答,“我已经决定好了。假如在我之前没有人修成无情道,那么我会是第一个。”

云青紫花费诸多力气,特地将她的七情六欲分离出来,灌注入她体内*,既如此,所谓感情也定非什么好东西,云清池也找不出它的好处。

感情只会左右她的判断,妨碍她的修行,她觉得留下它实在是有弊无利。

云青紫既不要感情,那么她也不要,她不是云青紫的附属,她要超越云青紫,做得比她更好、更无情;

师父说这是条艰难的路,可她偏偏要将它走完、走通,倘若没有先例和前人,那她就来做这个无情道古今第一人。

师父见劝她不动,于是也只好应许。

于是她成为了一把五州最公正的剑,世间万物在她眼中获得了统一的平等,不论是清风还是荒草、皇帝还是民众,在她看来都没有任何不同,不能使她的心泛起一丝波澜。

云清池满意于此。

至此,她的伪装已经彻底修全,就连孟颜深见到她,都只流露出了欣赏与感叹,表示后生可畏,自己并不如她;

师父看向她的眼神里甚至渐渐开始出现敬惮,同她说话时语气不再含有训导,而是愈加温和,显然给予她与自己平等的地位。

人皇陨落,皇家同室操戈,佛陀趁机西渡,二次神战——也即著名的正音之战,轰然爆发。

也是在这场战争中,云清池正式奠定了自己的崇高地位,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天衍宗宗主之位,在中州的声望一跃到达了顶峰。

此时放眼五州,极少能有生灵比她更加风光尊贵:

佛陀自不用提,早已在大败中黯然返回东夷;

人皇见她也须赐座,称她一声“云宗主”,不仅如此,她还可以拒绝人皇的旨意;

九轮圣人虽有重名,却无心权势;

至于摇光大帝,她受困于神族祖训,如同一头被责任终身束缚在神山上的猛兽,在云清池看来,她甚至有些可怜。

只有她,按照自己的计划,无比顺利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她精于谋略且又善于忍耐,她的计算总是能带给她丰厚的回报,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认为自己会继续如此成功下去。

显而易见,虽然是第二法身,可是她比云重紫更强、更完美,云重紫应该服从她才对。

但是在云重紫向她传音之时,她却只能像仆从那般毕恭毕敬,她能感受到,云重紫对她的态度很轻视,几乎是在拿她当一个好用的工具来对待。

每当这时,云清池的心中总会燃起一片冰冷的火焰——连我的师父都不会这样对我说话……她想,云重紫却如此看不起她。

是的,她是由她创造的,大概在云重紫看来,她不过是一块从自己身上脱离出去的新的“自己”,有谁会对“自己”客气呢?

但是云重紫一点也不明白,她根本不是她,她是一个——一个新的生灵,她有独属于自己的名字,也有自己的想法。

天衍宗宗主的位子很适合她,她做得得心应手,并且如鱼得水,唯有在许多个夜里,云清池却会因为危机感而在窗前整夜静立。

在无边无际的星星海里,龙族的大军正在遨游,并且日益壮大,他们撞碎星辰,掠夺宝藏,云重紫也越来越强大。

终有一日,龙族将会携带着痛恨重返五州,到那时,五州将会被战火吞没,她也会失去自己眼下所满意的一切,重新变成一具——卑贱的第二法身。

她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云清池的大道图景乃是一张在熊熊烈焰中焚烧的面具,名叫凡心炽盛,这面具如同白瓷,美丽慈悲,且又正气凛然。

云清池看着它,心中发笑。

大道图景乃是修士精神世界的具象化,这个大道图景,倒是真的很像她,她也无时无刻戴着这样一张公义的假面,扮演着人们心目中无私的仙宗宗主。

这假面刻入她的骨髓,埋进她的幻梦,已经与她的血肉牢牢粘连,再也摘取不下,甚至有时连她自己也恍惚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否真的是那个被师父救起的人族孤女,云重紫的命令是不是只是一场她臆想出来的幻觉?

无数次立在云端之上,人海朝她欢呼膜拜,眼前分明空无一人,但她却清晰地感到眉心处的朱砂传来阵阵灼烧般的隐痛,仿佛在轻蔑地提醒她的来处,告诉她你不过是一具第二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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