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写好一幅满意的字画,会在卷首落下印章,宣示这是自己所作;工匠烧出瓷器,也会勒下姓名。

她眉心的这枚朱砂,其功用恰与此同,甚至意义还更卑贱一点,居然只是因为她长得和云重紫一模一样,以此分别而已。

眉心的朱砂与雪白的衣袍已经几乎成为她的标志,人人皆知天衍宗的白衣宗主,但她心中实则深恶这朱砂,无时无刻都想把它除去,这是她耻辱的证明,就像罪犯脸上侮辱性的刺印。

云清池在心里暗暗发誓: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要将这枚朱砂除去,反过来烙印在云重紫的尸体上。

她到底是人还是龙?云清池自己也不能确定。云重紫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她是龙皇,是真龙的女儿,但她是龙皇吗?她甚至连龙都不是。

她毫不怀疑,在真龙里她得不到一点尊敬,假如她宣称自己也是龙皇,只能招致真龙们的嘲讽。

她绝不是龙,可是似乎也不完全是人;她是龙族派出的奸细,是人族的叛徒,倘若她的身份暴露,这些如今爱戴她的人转眼间都会改换脸皮,对她刻骨痛恨,她游走在模糊的边缘之间已经太久太久,好像哪里都不是她真正的归处。

很多事情,事到如今,她也想不明白了,于是她也干脆不去想。

到底是龙还是人,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她杀了云重紫,在第三次神战中带领人族战胜真龙,就算她曾经是龙,那也会是人了,没有人会知道她如何诞生。

只有杀死云重紫,她才能够保住自己现有的地位,得到真正的安心。

但是想杀掉云重紫无疑非常困难,真龙的肉身太过强横,而且云重紫比她多出许多年的修为与经验。

这几乎是个不可战胜的敌人,是不是只有姬宴雪才能杀死她?

但是她绝不能像其他五州生灵一样,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姬宴雪身上。

她要把答案清楚确定地握在自己手里方能心安,更何况云重紫也不会意识不到,姬宴雪是她的头号劲敌,她一定会想办法提前对付姬宴雪的。

反复考量之后,云清池决定去找谢家家主谢惜自,她想要借用谢惜自那双观测未来的眼睛。

如她所愿,她得到了预言——云重紫将会死在她万年前捡到的那颗莲种手里。

云清池对此十分满意。

她再次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她将会再一次取得胜利,数年后亲手剖开谢稚的胸膛,她更没有丝毫犹疑。

有时她也会感到些许无趣,她翻检着继承自云重紫的记忆,但是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如同在观阅一部与己无关的书籍。

这是云青紫的记忆,不是她的,这一切和她没有关系。

夺运神战如一道深渊,将龙女的记忆劈成截然不同的两半,前者温馨而安宁,如同黄金世界;而后者充满着憎恨与痛苦、艰辛与流离。

云清池发现,在十九岁的那年,一场如梦似幻的海底相遇给云青紫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在粼粼的波光与洁白的细沙之中,龙女一口擒住鲲鹏,继而看到那个出现得毫无征兆的人族少女。

这少女生得很漂亮,精致娇艳,活泼明媚,满脸惊奇地凝望她,叫她“金龙姐姐”。

云青紫一定十分喜欢她,在回忆里给她镀上了一层玫瑰色的朦胧光晕,云清池仿佛也能感到龙女心中的悸动与欢喜,她的提醒更是在之后爆发的夺运之战里救下了云青紫的性命。

云青紫惦念了这个人族少女很久很久,甚至在逃难到南大沼后也仍然对她念念不忘,多次外出探寻她的消息,云清池却只觉得可笑。

——原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云青紫才创造出了她啊。

云青紫实在是头软弱无能的龙,她过于重情念旧,难当君主大任,怪不得她的姑母对她失望透顶。

她实在是很没用,到最后也舍不得遗忘过去,而是选择利用术法,将自己的感情强行割除。

从这一点上,她就比她更强。

她是自己走上的无情大道,她比她更理性,也更狠心。

直到在昆仑山,她飞身而出,于神族的箭矢下救下一个西荒少女,惊讶地发现,这少女竟有着一张和云青紫记忆里分毫不差的面容。

那一瞬间,即便是她也有一刻微微的失神,竟然失态地按住少女的肩,问出了那句被姬宴雪嘲笑的:

“我是不是,在哪里曾经见过你?”

奇怪,按理来说,她不是应该早就死掉了吗?难道这孩子是万年前那个少女的后辈子孙?

——不,不对。

回到天衍宗之后,理智回笼,云清池又否定了这个猜测。

谢挚和记忆里的那个少女,分明就是一个人。

容貌或许会因血缘而有相似之处,可是眼神呢?难道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事,连神情都与先祖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她还怀疑她是那个被狐女送出中州的谢稚,只是年龄有些对不上,但是年龄也可以伪造,不是吗?

云清池对谢挚兴起了浓重的兴趣。

不论出于哪个原因,她都一定要得到她。

谢挚是属于她的,她要让谢挚爱上她——爱上她云清池,而非龙女云青紫。

之后与谢挚的接触更让她确定了谢挚的身份,不论是本属于真龙聘礼的万法剑竹背在谢挚身上,还是谢挚来向她询问龙族文字,更不用说谢挚对她毫无戒心,竟然傻乎乎地将太古战场的奇遇对她和盘托出。

让谢挚喜欢上她也非常简单,她当然能够发现,自己大概本身就是谢挚喜欢的那种类型,谢挚从刚开始就对她有些朦胧的亲近与好感,更何况她还刻意引诱谢挚。

用容貌,用风姿,用温柔,用体贴,用若有若无的接触,用年长者的从容与经验;

再具体一些,用叫人浮想联翩的暧昧举止,循循善诱的耐心言语,压低而显得宠溺的声音,这些东西都可以轻易地叫一个青涩单纯的少女晕头转向。

云青紫日思夜想却没能得到的人,可是她这个第二法身却得到了,这种感觉让她畅快得想要大笑。

一切都发展得如此顺利,这天真的西荒少女被她捕捉,一头坠入爱河,陷进痴恋。

上元月夜之下,她精心挑选的好时机,足够让任何少女铭记一生的浪漫时分,隔着面纱,云清池俯身亲吻谢挚的双唇,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她羞涩又热情的回应。

谢挚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倘若中州有人议论,您便说,是我引诱的您,这样就不会有人批评您了。”

那一瞬间,即便是她,也觉心头触动。

直到这种时候,她还在替她考虑。

——她多么愚蠢,又多么傻。

假如她和谢挚的恋情败露,被罚的人只会是谢挚,怎么会是她。

谢挚应该庆幸,还好她遇到的是她,她愿意戴着假面陪她玩这些小孩子的爱情把戏,当她想象中温柔体贴的完美恋人,假如谢挚遇到是歧大都的其他权贵,她一定会被吞下嚼碎的。

和谢挚恋爱带给了她非常新奇的体验,谢挚很黏人,但也很乖,她好像有用不完的热情与精力,每日刻苦修行,认真读书,还能有空往返在天衍宗与红山书院之间,把八大主峰的奖励扫荡而空。

然后兴高采烈地来她面前撒娇,求她夸夸她,最好再亲亲她。

——像只讨好人的小狗。云清池几乎能看见她摇动的尾巴。

云清池开始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养狗了。

被一个生灵这样真诚热烈地爱着、依赖着,的确感觉很好。

她对谢挚很宽容,几乎无有不应,她知道宗门内颇有人认为她太过宠溺谢挚,不过对于谢挚的求吻,她很少应许,至多只是亲亲她的额头与脸颊而已,并不去吻她的唇。

并不是她不想这样做,实则是她欲念深重,唯恐一旦开了头,积压于心的欲望就此冲垮堤坝,奔涌肆虐,一发而不可收拾。

她的确修行无情道,但并非没有欲望;实则情与欲,本就可以完全分离。

她觊觎谢挚,她有无数个龙族的淫戏想要在她身上施为,种种想象让她的血液为之滚沸。

在谢挚毫无防备地枕在她膝上入眠的时候,她想要剥下她的衣服,掐住她逼她塌下腰身,对她袒露最脆弱的一切;

在谢挚爱恋地唤她“阿清”的时候,她实则已经在幻想中将手指探入她的口腔,玩弄她的舌头,看她眼神失焦涣散,身躯颤抖战栗。

谢挚会哭着求她不要吗?那一定会很好听。她是否会因为她的真面目而惊惧想逃?或许。不过依她对谢挚的了解来看,谢挚大概只会顺从她、迎合她,她说不定甚至会是欢喜的。

她当啜饮她的身体,如同舀起一捧最甘美的清泉,舌尖口腔全被她的气息占据。

从身体到灵魂,谢挚都要属于她,她的每一处地方,都要打上她的印记。

……

……

她会成功的,她想要的全都会有,数千年来,她从来没有失误过;

而现在,她俨然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理想状态是,她哄得谢挚献出心脏中的涅槃种,送入谢灼体内,杀死云重紫,再和姬宴雪一起打败龙族大军——最好姬宴雪能够战死,姬宴雪的一切都是她的反面,她厌恶她的傲慢自负与天生优越;

如果不能实现,她就把谢挚关起来,绑在自己身边,让她永远不能离开,只能看着她,与她日夜相伴,刚好她也不喜欢谢挚对她提起“族长”、“秦师姐”、“瓷姐姐”这些人,只是碍于她要在谢挚面前保持温柔,不好太严厉地制止。

总之,关键在谢挚身上,绝对不能有失。

云清池压下心头的欲望,重新提起笔。

谢挚终于回来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跪坐在她旁边,看她写字。

谢挚的字写得很差,有许多次云清池从后面拥住她,握着她的手,教她感受笔尖在纸张上的流动,实则只是为了感受她年轻的身体,好笑地看她发间通红的耳尖,听她因为心动而答得一塌糊涂的言语。

谢挚爱慕她,少年人的爱慕总是带点仰望和迷恋的色彩,云清池非常清楚,她承认自己其实也沉迷其中,着迷并享受于谢挚对她的爱慕和喜欢。

就像她此时,也能感觉到谢挚凝望的视线,划过她的字,停顿在她的腕间,最后久久地落在她的侧脸。

“见过你的朋友了吗?”她若无其事地握住谢挚的手。

“见过啦。”

“开心吗?”

“开心……”

少女顿了顿,又犹豫着说:“……但好像,也不是特别开心。”

她在失落吗?真是傻孩子。

朋友并不是永远的,你走得太快,他们当然就落在你身后了。

在修行路上,云清池曾无数次经历过这种情况,和她一同入宗门的同门,如今甚至有许多已经化为黄土。

但她当然不会这样跟谢挚说就是了,这会显得她很冷漠残酷。

“不要难过,小挚……人总是会变的。”

她安慰谢挚。谢挚想听的是这个吧?

不料谢挚问:“那您也会变吗?”

她愣了一下,心中已经浮现出最好的答案——“我不会变,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永远爱你”。

但是看着谢挚的眼睛,她竟情不自禁地说出心里话:“我不知道,小挚。”

她抚摸过少女乌黑柔软的长发,“我并不知道,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有时候,可能并不是我变了,而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

谢挚喜欢她,可是假如她知道真实的她是什么样子之后,还会喜欢她吗?

她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爱,但她贪心地想要谢挚喜欢她,喜欢全部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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