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穆祺拢好双手,镇定开口:
“足下这是中了暑气,要发散发散。”
侍奉在旁边的宫人立刻代主上询问:
“我家主人一向起居有度,怎么会突然中了暑气呢?”
“真是‘起居有度’么?”穆祺淡淡道:“尊驾恐怕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早睡了吧?秉烛而起,做长夜之游……喔对了,还有暴饮暴食,大量摄入寒凉刺激的食物,这都是非常伤身的呀。”
伸出帷幔的手立刻就是一颤,薄纱后面的人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还是同样的嘶哑:
“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自然是皇帝自己泄漏的机密啦!
这几个月里穆祺与孝武皇帝陛下朝夕相处(或曰彼此折磨),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对方的作息规律。一开始穆祺还以为大汉天团的习惯与普通古人相差无几,遵循的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则,因此特意调整了安排,尽力适应这样复古而自然的时间表。但等到接触一久,他立刻惊愕的发现,皇帝陛下的习惯居然和现代大学生相差无几,走的都是熬夜修仙的路数!
当然啦,皇帝熬夜修仙,是没有手机网游可以消遣的;但封建时代长夜宴饮的快乐,其实也并不逊色于聚众开黑;尤其是在酷热难当的夜晚,皇帝常常会召集心腹近臣游猎饮乐,作歌唱和;大汗淋漓后再痛饮冰镇的蜜水甜酒,快乐无可比拟。而到访现代之后,这种恶劣的习惯也被原模原样的保留下来,甚至在新鲜事物的刺激下进一步深化了——快乐水!炸鸡!冰西瓜!游戏!原来天下的欢乐,还可以这样无穷无尽!
所以为什么皇帝到夏天常常容易生病?什么又叫“感于时气”?天天熬夜到凌晨一点,喝酒吃肉后狂灌冰水,冷热交替反复搓磨,不会生病才叫咄咄怪事!
现代还有随手可得的药物做保护,古代只能靠免疫力硬扛,硬扛久了忍不住,不就是现在的下场吗?
穆祺从容回答:“当然是看脉象看出来的。”
“……你都还没有诊脉。”
“我不是说过了吗,只需‘看看脉象’。现在我已经看过了。”穆祺像模像样的说:“尊驾的脉象疲弱无力,躁郁不安,显然是时冷时热,作息失常,长久纵欲所留下的病症。这都是自己胡乱行事、糟蹋本源,才惹下这么大的麻烦。”
侍奉在侧的宫人鸦雀无声,一面是惊骇于对方的眼力,另一面则是恐惧,被这口无遮拦的诽谤吓得不清。而帷幔后的天子则并未立刻作答,似乎也被震了一震——在听从宦官的建议召见这几个方士之前,他就让缇骑仔细检查过对方的底细。而从回报的结果看,这几人是可以称得上一句身家清白的;无论从哪个细节判断,都找不到他们与长安显贵勾搭的痕迹……
没有与上层勾搭的迹象,那就不可能知道君上饮宴作乐的细节,更别说还能精确到“时冷时热”、“暴饮暴食”……难道对方真有什么神秘莫测的方术,可以一眼看出他的底细么?
天子固然笃信方术,但也有基本的警惕心(李少君:其实吧,也未必);在疑虑得到完全印证之前,绝不会轻易表态。所以手臂震动后随即平静,不叫外人窥探出更多细节。但对面那姓穆的方士从容不迫,再次笃定开口:
“……此外,尊驾最近吃的荔枝、柘浆(甘蔗汁)也实在太多了。这些东西固然甜蜜可口,可以解病中的苦渴;但秉性燥热,对病体是相当不宜的……”
这又是一个绝密情报,甚至是比皇帝的作息更绝密的绝密情报——天子是近几年才养成的吃荔枝饮柘浆的爱好,而这两样进贡的佳果珍稀罕见之至,就连京中顶级的勋贵也未必能知道消息。如果可以这样肯定的推断出这样的机密,那说明此人确有意料不到的本事,绝不是招摇撞骗的角色。
一旦意识到对方的本事,天子的态度立刻就改变。他主动开口,声音大转温和,甚至主动用了尊称:
“先生说得有理。不知该如何调治?”
“吃些丸药也就是了。”穆祺道:“不过,药石毕竟只是细枝末节,根本总得自己保养;尊驾还是要自爱自重,不要纵欲酗酒,太过贪图享乐。”
这大概就是人设的好处了。要是太医们战战兢兢的提出来要尊上禁欲修身,大概只会换来天子一个不耐烦的白眼。但要是由一位手腕高明的方士郑重发出警告,天子却是沉吟踌躇,片刻后才缓声发言:
“……我知道了,请先生为我调治几颗药丸试一试。”
立刻就有几个宫人迎了上来,依次摆上案板和药钵。在众多权贵面前公开取药和药,与其说是展示医术,不如说是炫示手法。穆祺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玩弄了非常多花里胡哨的技法,尽情显摆他这几个星期学来的魔术手段——打响指点火,打响指熄火,张口喷火,张口吐水;将一颗药丸由红变蓝,由蓝变绿,再变到五彩缤纷,目不暇接——四面围着的宫人侍卫注目观望,一开始还能保持天威下的从容镇定,但很快也是瞠目结舌、大为失态,甚至公开惊呼出声。
——显然,就算在上林苑多如牛毛的方士储备中,这一套丝滑小连招也算非常拿得出手了!
一整套基于高中化学的小魔术耍弄完毕,穆祺捧上了五粒由黄连、艾草、青霉素、乙酰氨基酚等和成的药丸;百试百灵,一粒见效,包皇帝当天吃当天好转,立刻就能有意料不到的效用。
但宫人将药丸送入帷帐,软榻上的天子却没有过多的回应;相反,他阅看一回之后,突然出声发问:
“除了医术之外,先生还有些别的什么技艺么?”
来了!
穆祺精神一振,立刻提高了警惕——虽然大冤种的名声千古流传,但武帝其实也有一套自己的鉴别体系(李少君:是吗?);在最初几次会面中,他往往不会显露什么过于热衷的情绪;一定要对方展现出足够多且足够有说服力的技艺,天子才会折节下士,施展宽厚而仁慈的恩泽。所谓“恩不易得”,此之谓也。
不过,往常方士入觐,至尊都是要三五次召见后亲自确认,才会含蓄吐露真心,如今只看了一次表演就果断招揽,足可见穆祺的演示确实是精妙绝伦,高中化学与初中化学之间,还是有本质的差距,不能不令人钦服。
这样的意外之喜,委实令人惊异。但在利益相关的某些人看来,心中就别有一番滋味了——比如从坐下到现在一声不吭,只是阴森森盯着表演的某位王姓商人。虽然早有预料,但看到“自己”这么迫不及待,他仍然心如刀绞:
【连这点伎俩都看不穿,真是没用的东西!】
穆祺道:“不知尊驾指的是什么?”
“我听说先生是游历四方的行商。”天子道:“不知习练方术时,有没有探知过某些仙家的秘闻……”
【瞧你这个不值钱的样子!别人还没有开口承认,你倒上赶着把老底漏个干净了!】
“仙家不仙家,咱也不懂。”穆祺道:“咱只是早年蒙高人传授,侥幸会一点医术,还有一点相面的本事而已。”
可能是没料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回应,天子都愣了一愣,才温声开口:
“那么,可不可以请先生为我相一次面?”
王姓商人倒吸一口凉气,牙齿都咬紧了:
【居然这么低声下气!】
因为有皇家上行下效,长安寻仙问道的风气非常盛行;来自山东山西的方士穿梭于权贵之中,只要能大言炎炎,博得一丁点的信任,那千金万金,立刻就是唾手可取。但也正因为谈玄论道的风气如此盛行,穆祺才一定要保持懵懂无知、莽撞粗鲁的做派,才能显得他是那么单纯、那么特殊,与那些妖艳贱货们绝不相同,才能留下最深刻、最不平凡的印象。
所以,他自始至终都保持了不卑不亢,甚至没有向皇帝的温和道一声谢。他只是坐在原地,看着宫人揭开帷幔,然后仔细凝视那张略带病容的“天颜”;然后,然后穆祺酝酿片刻,露出了他经长平侯指点后排练过许久的,某种疑惑而怔忡的表情。
天子道:“先生以为如何?”
“……我不好说。”穆祺沉默许久,很吃力地答道:“实话讲,我从没见过这样显贵不凡的面相,似乎千户侯,不,万户侯也——”
闻听此言,天子隐约露出了一点微笑——这就是欲扬先抑的好处了,要是穆祺一上来就猛舔猛拍大肆吹捧,那他相面后说的十句也就只好信五句;但正是一开始表现出那样桀骜不驯、粗鲁直接的做派,他的言论才格外可信,格外体贴,格外能拍中皇帝的心巴——要的就是那个反差感嘛!
“显贵与否,都是天命所成,旁人也不能揣度。”天子道:“还请先生说一说其他。”
穆祺再仔细看了一回,斟酌着开口:“……不过,恕我直言,尊驾显贵归显贵,但在夫妇子女的缘分上恐怕有些艰难……”
登基好几年都没有子息,以至于帝位几乎动摇;后来巫蛊事发,陈皇后因此被废,这不是夫妇子女缘分“有些艰难”,又是什么?天子心悦诚服,并且丝毫不以为忤(当然,后来他总会明白,所谓“有些艰难”,绝不止是这点小事),甚至点头赞许:
“很显豁的见解,先生请尽管开口,不必避讳。”
——这可是你说的哈!
“……此外,尊驾过于纵欲享乐,也未免会折损福分,激起不可预料的变故。”
天子抬了抬眉:“什么变故?”
纵欲伤身、享乐丧德,这样的劝谏他听过不知千百来遍,如今早已熟稔;看在方士高明能耐的面下,他还愿意听此人多说一说,但也只是多说一说而已了,历久而麻木,已经很难有什么触动。
“如果过于放纵欲望。”穆祺道:“恐怕将来会有腰酸、肾虚、房事不振的种种祸患……”
天子:??!!!
王姓商人:???!!!
卫霍:????!!!!
——刹那之间,偌大的宫苑居然没有了一丁点的声响!
第18章
奉命护卫的宦者将几人送出了园外,只是匆匆指点了一番返程的道路,随后便上车挥鞭,狂奔而去,丝毫不敢和这几个危险分子做过多的接触;哪怕表现得无礼粗糙,亦在所不惜——没办法,那姓穆的方士说出“肾虚”之后,躺在帷幔后的天子直接被干沉默了;虽然至尊最后没有直接发怒(是的,至尊居然没有直接发怒!),但再次开口说话时,语气中已经压抑住了再明显不过的火气,足够让宦官瑟瑟发抖,几近昏厥的火气。
——妈呀,“肾虚”!
看到軨猎车弯道加速,迅急消失,压抑许久的王姓商人终于爆发了尖利的怒吼: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没有胡说八道。”穆祺道:“作息不调、饮食不节,确实对五脏六腑,乃至于性功能都有极大影响。此事于《初中生物》亦有记载。”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被兔起鹘落的变故搞得晕头转向的冠军侯霍将军恰恰就站在后面,望见穆祺征询的眼神,居然下意识点了点头。
——没错呀,《初中生物》确实这么说过;每一个字都是有科学依据的。
长平侯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去掐自己倒霉外甥的手臂,阻止这大逆不道的举止。但此时已经太晚了,看到心腹的默认之后,皇帝的脸变成了绿色:
“那也没有让你说这样的疯话!”
“但这也是陛下教我的。”穆祺淡定指出:“陛下先前说过,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旦能够见到另一个‘你’,就一定要想办法给他留下最深刻、最鲜明的印象,必须铭心刻骨,后面才好办事。”
无论是按刘先生自己的交代,还是按太史公的明笔直书,大汉孝武皇帝都是一个相当喜欢热闹、喜欢奢华、痴迷各种新鲜事物的潮流角色。在这样的人物手下,你可以不活,但绝对不能没活。江充、主父偃、李少君、栾大,有资格被皇帝选中而一飞冲天的人物,都是非常之浮夸、非常之极端——也非常之能整活的猛人。前置刺激已经拉到那种地步,你要是不来点一鸣惊人的大事,皇帝怎么可能记住你?
照此标准判断,那穆祺做得有什么问题?你别管他说的话疯不疯,你就说这句话给人的印象深刻不深刻吧!
李少君整的那些活也就图一乐,只有穆祺说的这句话,只有穆祺说的这句话——但凡天子还没有痴呆,那恐怕到了七老八十,都要在午夜梦回时清晰的记得此时此刻!
皇帝张口结舌,一时居然无言以对。他瞠目片刻,终于冷冷道:
“要是‘他’心情差一点,今天你我都要被腰斩在上林苑里。”
穆祺反问:“陛下原来这么残暴吗?”
皇帝向他翻了个白眼。
“……好吧,好吧,我敢说这种话,也不是全然冒险,还是有一定把握的。”穆祺道:“久病的人和健康的人心态其实不太一样。‘他’都病了大半个月了吧?恹恹沉沉始终不见好转,心情恐怕也很急躁。在这种时候,遇到一个手腕高明、疑似别有秘方的高明术士,那肯定是要宽容再三的。”
皇帝哼了一声,对这个逻辑也挑不出毛病,但仍然阴阳怪气: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算饶你一条性命,只要丢到诏狱中关上两年,也够你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我当然也有估计。”穆祺从容不迫:“我预计好了,就算天子真的狂怒失态,将我投入天牢。只要时间稍长,还是会老老实实把我放出来,待为上宾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不说假话。我做的每一句警告,都是完全真实的。”
是的,穆祺从来不说假话,他对天子提出的每一个警告,都完全真实,从无虚妄。不过,同样依据《初中生物》,作息不调所带来的肾虚是一个相当漫长而复杂的过程,天子很难在短时间内体会到逆耳忠言的正确性。所以,出于善意的提醒,穆祺提前做了一些调整——比如在药丸中加入了某些抑制交感神经的成分。
当然,这些成分也是很正常的用药。有经验的儿科大夫常常会给活泼好动的患儿开同样的药物,在养病期间抑制抑制他们过于兴奋的机能,免得病情刚有好转就猴天猴地,整出个肺炎或者心肌炎来。类似的药物用在成人身上,效力必定大大衰减,但也足够压制某些过于旺盛的欲望,营造出类似于……类似于“贤者时间”的状态。
一旦出现这种状态,病人的心态当然就会改变了。
——说话难听其实不要紧。只要你真能把说过的话一一兑现,再难听也会变得动听起来。
有这个底气在,穆祺才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反应。当天下午,上林苑的宫人来送先前说好的“诊金”,但全程一言不发,甚至表情都相当冷淡;估计是觉得这疯批方士得罪了皇帝后下场难料,只希望此人爬远点别死自己眼前。可仅仅过了五六日,他们就不得不陪笑着上门,展示出前倨后恭的灵活性了。
“我家主人吃了先生的灵药,现在病情是好得多了。”宦者亦步亦趋,笑意殷殷:“只是还有些小小的问题不能解决,要劳驾先生再看一看……”
穆祺不动声色,知道此时优势反转,已经到了己方拿乔的时候了。他慢慢道:
“这本来也是分内之事。只是最近我们商肆有些杂事,恐怕一时抽不开身。既然只是小问题,不如宽限几日,我配齐了药再去如何?”
宦者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显然,他接到的指示中可绝没有“宽限几日”的权限——但现在想要强硬催促,又实在没有那个胆子,于是想来想去,只能软语哀求:
“先生去过——去过园中一趟,想必也知道了我家主人的身份。上意断不可违背,先生何必为难我们这些人呢?”
“贵主人的身份,我也差不多猜出来了。”穆祺平静道:“但正因为如此,才要郑重其事,断不容混淆——天子有天子的礼制;诸侯有诸侯的礼制;庶人有庶人的礼制。贵主人只派两个宦者和一辆轻便小车来,究竟是天子召见的规格,还是庶人召见的规格?天子诏令,臣下不敢有违;但如果只是庶人的召见,那再下还有的是杂务要忙呢!”
宦者:…………
宦者猝不及防,只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猛然意识到,面前这方士恐怕不只是法术玄妙、言语癫狂,其行为举动,怕也是条条有理,断难随意拿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