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依照汉廷惯例, 赐宴慰问之后,原本应该留近臣宿卫禁中,表示皇帝无微不至的殷殷关怀。但现在谈判已毕, 天子根本不想在附近十里地里闻到这几个疯批的气味,于是直接叫虎贲郎把人送了出去, 甚至不能在上林苑逗留——这些“方士”不是外来的商贩吗?那就让他们回自己的商肆歇息好了!
这样的安排虽然粗暴, 倒是正中几人的下怀。穆祺丁零当啷带了一大堆东西入宫, 现在需要一一点检, 带回“门”后充电;地府三人团则需要调整伪装, 避免露馅——现代的化妆技术的确神妙,但仍然需要定期补妆,他们被困在上林苑五六天, 先前的储备早就岌岌可危了。
不过,这种补妆过程确实相当诡异——君臣三人挤在商肆后的小隔间里, 对着镜子涂抹眉毛、调整肤色、调整双眼皮, 还要彼此点评对方化妆的效果,所谓“对镜贴花黄”云云, 确实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经历。
自然, 这样诡异奇特的氛围也有它的好处。至少穆祺深觉场面辣眼, 就从来不到隔间附近晃荡。只要将隔间的木门一锁,这就是个绝对安全的密室, 很方便谈一些私密的事情。
譬如现在, 刘彻刘先生对着镜子仔细描了描眉毛, 就冷不丁的开口了:
“我们的东道主非常聪明啊。”
卫青正在调整自己的眼影,闻言不觉一愣: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看不出来么?”刘彻悠悠道:“你以为我们的东道主为什么要突然开口, 非得推广那所谓的造纸业、印刷业?”
“……臣愚钝。”
“无需过谦。”刘先生道:“这计划其实颇为巧妙,但说穿也一钱不值。为什么要推广造纸业印刷业?因为造纸业和印刷业对竹简对帛书的优势太大了;一旦纸张流传开, 没有人会拒绝这样廉价轻巧又方便的材料。到了那个时候,谁掌握了纸张,谁就掌握了纸张上的内容;谁掌握了纸张上的内容,谁就掌握了天下人的舌头和大脑。哼,未雨绸缪,他倒真预备得妥妥当当。”
“靠所谓‘先进技术’控制舆论,也算是这位穆先生过往执行任务的老手段了。”
的确是老手段了。可是招不在新,管用就行;从小小的不起眼的纸张出发,潜移默化控制舆论,这样日拱一卒的温吞手段,很难激起警惕,当然也就很难防范。刘先生——就连刘先生,要不是在地府苦熬时曾经遭遇过先前任务中同一策略的受害者(似乎叫什么“真君”来着?),其实也很难立刻反应过来。
一念及此,刘先生轻哼出声,心想自己地府多年磨砺,也不是区区一点诡计就能轻易摆布;双方彼此斗法,他也未必就怕了什么“现代人”。
当然,这样深厚复杂的经历,一般人就很难能切身感受了。刘先生透过镜子端详,看到身后两位大将军茫然而诧异的脸。
“……那么。”拈着眉笔的冠军侯打破了寂静:“陛下打算否决穆先生的建议?”
“当然不行。”刘先生道:“另一个‘我’已经同意了,两票对一票,我没有优势;就算强力否决,他也不是不能在私下干——再说,我又不是没有办法制服穆祺,干嘛和他直接翻脸?”
霍去病:??
冠军侯没有答话。说实话,穿越以来陛下与穆先生几次交锋,双方都是各有胜负,谁也不能稳占优势。皇帝这么轻描淡写,俨然胜券在握,实在很难让人升起信心。
“无需紧张。”刘先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我自有主张……穆祺一人不能两用,又要管造纸印刷,又要管什么‘燃烧剂’,想必会忙不过来吧?如果他叫你们去帮忙,你们就答应好了,无需顾虑。”
“至于其他的,我会亲自出手。”
元朔四年的晚夏,逐渐康复的皇帝给了朝堂一点小小的皇权震撼。
在循例宣布身体好转,重新视朝之后,天子颁布了几道加急的诏令。
首先是对近日幸进方士的处置;虽尔相间不过数次,所知更是寥寥,但皇帝陛下仍然直接下旨,以“直言敢谏”、“匡正朝政”为由,赐给了方士们入值禁中,参预政务的权限,又以调治甚有成效的功劳,命穆姓方士暂掌少府,全权管理关中的皇家田地庄园,及诸多矿山盐井。
参预机务、暂掌少府!这不是一步登天,直接迈入了九卿的段位吗?!
这样的擢升实在是太迅速、太猛烈、太超乎常理,也太逾越规矩了,以至于当了几年盖章机器的木雕丞相薛泽都不能忍耐,居然破例上书向皇帝表示抗议,甚至动用丞相的权限,将方士的赏赐强行扣押了大半。
你区区十天幸进,就想比上人家三代积累吗?天下岂能有如此不平之事!
面对丞相等重臣的抗拒,皇帝的反应也非常迅速。他将丞相府的公文留中不发,然后让侍中给薛泽赐了拐杖。
大汉自孝文皇帝以来的传统,是要在节庆时为有德望的长者赏赐几杖。但平白无故给重臣赐这种玩意儿,那基本就是在公开的阴阳怪气,暗指对方已经年老体弱、无力从政;建议他自己体面,赶紧告老滚蛋,不要阻碍新人进步。
薛泽这种全靠资历混上来的老花瓶,当然禁不住如此下作的阴阳怪气,于是在三日之内光速上表乞骸骨,收拾行李立马离开长安,决定这辈子都不要和老刘家刻薄寡恩的尖酸皇帝打交道。而此消息一出,朝野上下更是一片哗然,大有错愕惊骇之感——寻常的官吏当然不知道汉匈大战在即,天子更换丞相、调整人事的一番苦心;以他们看来,这就是为了区区一个新晋佞幸,悍然痛打老臣的脸嘛!
这成什么了?这成什么了?翻遍一部《春秋》细想一想,也只有当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才荒诞悖谬至此啊!
可是,当年周幽王戏诸侯,好歹还是为了绝色的褒姒;如今皇帝悍然打脸老臣,难道就为了几个名不见经传,容貌似乎也不怎么出色的小小方士吗?
知道你们老刘家一向荤素不忌,但这审美也太降级了好吧?!
不过,这种对于老刘家祖传审美的腹诽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皇帝很快又放了大招。九月初,皇帝封御史大夫公孙弘为侯,拜丞相;赐中大夫董仲舒千金,再明白不过地展示出了对儒学弟子的偏重与厚爱;儒学之兴,似乎已经是蔚然大观,将成风潮。
斯文将兴,君子欣然;可欣然的君子们还没有快乐多久,天子却又将穆姓方士的上书明发了下来,让诸儒生博士共同浏览,“畅所欲言”。
自然,为了体面起见,发下来的奏章已经删去了大量刺激猛料,攻击性大大减弱,远不是当初单杀皇帝的模样;但是。仅仅是剩下的那一点猛料,也已经能将风头上的儒生刺激得气血上头,近乎破防——
没错,这份奏章批的是董仲舒董大夫的什么“天象论”。但实际上懂的人都懂,这套天象预示吉凶的论调不是董大夫一人的发明,而是关中几乎所有儒生的集体智慧,名宿大儒的共识。现在方士大言炎炎,公然诋毁,那打的何止是董生的屁股,更是所有大儒的脸!平常的时候打脸也就罢了,偏偏在儒学向上进步的紧要关头跳出来打脸,那不是要蓄意挡他们晋升之路,又是什么?
虽然有些僭越,虽然不太恰当,但对于此时此刻的儒生来说,三纲五常就是天,先贤之论就是天;方士胆敢如此诽谤,那当然是——
欺天了!!!
于公,这是玷污圣人之学,侮辱共同的理念;于私,这是讥讽儒生胡编乱造,在紧要关头破坏仕途;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于朝市,不返兵而斗”——XX的,必须和犬养的穆姓方士拼了!
——总之,儒生们勃然大怒,决计不能容忍这样大逆不道的举止。他们在董仲舒的住所召集了会议,彼此传阅这万恶的奏疏,打算严厉驳斥,群起围攻;将这种佞幸小人的脸皮扒个干干净净,扔在地上猛踩几脚,起码也要将他赶出京城而后快。
然后呢?然后他们就有些卡住了。
作为整个大汉朝廷的嘴炮担当,横扫百家而无敌手的高手高高手,儒生们对这种外路方士一向是相当轻视的;他们早先走马观花,一扫而过,觉得此类佞幸小人一定是大言欺世、狂妄不尊,自己只要动一个小手指头,轻易就能将对方打倒。而如今一字一字仔细鉴别,才发现要驳倒这篇文章,居然不太……诶……不太容易?
自然,这并不是说文章喷得有多么高级、文辞多么华丽;实际这篇奏章的嘴炮质量并不算高,除了少数刺激情绪的名句以外,大半辞藻甚是平庸(毕竟,最精华的“秦人不暇自哀”、“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云云,已经被尽数删去了)。但关键在于,奏章用来指责诸位大儒的种种论据,每一样每一件,都是踏踏实实,万难反驳的真料——
——嘴炮可以互喷,黑历史可以对揭,意识形态可以上纲上线、胡搅蛮缠,但引用错误、扭曲事实、蓄意剪切史料这种事,怎么打滚都难蒙混过关吧?
事实上,在翻书一一检查过奏章中论据的真实性后,部分比较忠厚的儒生干脆陷入了沉默。因为他们隐约觉得,这篇奏疏的论点,可能还真……有些道理?
如此沉寂片刻,终于有人喃喃开口:
“这姓穆的方士——穆祺?倒似乎确有几分能耐……”
实际来讲,这已经不能算是“有几分能耐了”。在当下这个时代,书籍是极为罕见宝贵的珍物,只有身份非凡的大儒才能批量储藏。在座的儒生虽然为数不少,但大多也只钻研过一本《春秋》、《诗经》;而奏章中旁征博引、信手拈来的功夫,是大多数人都难以企及的。
“不是他有能耐。”在御史大夫府供职的儒生倪宽开口了;他地处机要,消息极为灵通,早就打听过方士的虚实:“事实上,此人不学无术,听说连字都不怎么认得。替他代笔这篇奏疏的,应该另有高人。”
“什么高人?”
“应该是那姓王的商人。”儿宽很有把握:“上林苑宿卫的宫人都在传闻,说这王某面圣时举止自若,气度不凡;神采英毅,内秀于中,一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大概是受老刘家祖传颜控的影响,大汉朝臣品评人物时很喜欢搞点相面摸骨之类的神秘艺能;长着一张骨骼清奇俊伟端庄的脸,天然就能在上层社会中刷足好感度。相反,像穆祺这种思路清奇脑有贵恙的小白脸,一看就很不值得信任,各种意义的无足道哉。
“据说那王某祖籍是在沛县,千里跋涉入长安,多半是来谋求富贵。”倪宽向儒生们泄漏消息,顺便吐露自己的猜测:“这样博学多闻的奇人异士,为什么要与穆祺之流不学无术的方士厮混在一起?必然是要假借方士法术博取圣宠。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这样的居心,不可谓之不深险。”
“既然心机如此之深,那更不能不拼死一争了!”有人断然道:“孔孟圣学,焉能容此外道玷损!捍卫斯文,正在我辈!”
声调铿锵,一语中的,小小的宅院却忽然陷入了沉默。团聚的儒生不约而同望向了盘坐上首的中年人,目光灼灼发亮。
显然,无论下面再怎么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最终是否要与异端“拼死一争”、“捍卫斯文”的决定权,还是掌握在此次会议名义的主持人,执大汉儒学之牛耳的董仲舒董大夫手上。没有这样顶级大儒的首肯,谁也不能擅自发起战端。
面对此众望所归的仰视,盘坐着的董大夫闭了闭眼。
说实话,他的天性更适合于治学著书而非政治争夺,生来就厌倦这种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也不是不赞同方士的这份奏章的一些内容……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儒学必须依仗皇权才能壮大,而身为天下儒学之宗,他很多时候是没有选择的。
“……既然对方公然挑衅,那就堂堂正正的回击吧。”董仲舒闭目片刻,终于轻声开口:“烦请诸位为我延请京中名儒,共议此事。”
群儒肃然起身,同声应诺。召集名儒共议,无疑是要集思广益,逐字挑剔,做公然的辩论;换言之,无论口中如何贬低,王某人在奏章中展示出的博学与才华都得到了儒生们一致的认可,不惜聚齐最高战力,也要以多欺少,毕其功于一役了!
政治上最高的敬意就是赶尽杀绝;而现在,儒家为异端的才华所倾倒,也将要为他施展这最高的敬意了。
儒生们的动作非常快,当天开会当天写稿,第二天就整理出了一万来字、十几个竹简的反驳文章,怒喷方士恬不知耻的诽谤;到第三天凌晨,这半车的竹简就被送到了方士们在长安下脚的宅邸,等于一份公开的挑战书。
穆祺是在上午吃早饭时看到的这份挑战书。他当时还在逐页检查从知网上搜到的造纸术论文,一抬头就看到冠军侯抱进来了小山一样高的竹简,哐当扔到了地上。
他有些吃惊:“这是什么?”
“儒生们反驳的文书。”对着镜子调整早妆的刘先生头也不抬:“特意送来给你的。”
“这么快?”
“道统所系,当然义愤填膺。”刘先生道:“不过,这是私下送的文书,并没有经过宫中的手,你大可以视若无睹,根本不回复。”
学术互撕也是有公有私的,要公开回复就要走朝廷的公开门路,光明正大开诚布公,有些想骂的脏话难免就骂不出口;但私下里彼此攻讦,那就可以尽情的搞人身攻击,绝不留丝毫的颜面;但既然是私下里攻讦,那自然也有已读不回的选项。
“按惯例,私下辩论很难回避,否则很没有脸面。”刘先生道:“不过你可以自行决定,反正你也比较——嗯——你知道的。”
“不要脸面”,是吧?
穆祺哼了一声:
“我有不回复的权限么?”
在老登身边混久了,有的事情都是触类旁通的。皇帝陛下为什么特意要将他的奏章删减后公开下发?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要挑动儒生对方士的敌意,继续筹谋许久的平衡策略——顺便恶心恶心他们这些飞扬跋扈的“现代人”而已。
面对这样的挑衅,他当然也可以选择装鸵鸟闭嘴不回复。但软弱至此,威信必然损失殆尽,将来想办什么事恐怕就很麻烦了。朝堂声望的争夺,往往都容不得分毫退让。
“我肯定会回复这些儒生……”
他从小山中抽出一捆竹简,随意抽开捆扎的牛皮绳,扫了一眼竹片上细密的小字。
穿越以来几个月,在长平侯与冠军侯孜孜不倦的指导下,穆祺的古文化水平还是大有长进的。比如现在他一眼看去,十个字居然能认出五个了:
“……於戏!小子唯……”
他合上竹简,然后再抽了一捆:
“曰:‘咨若時登庸’……”
穆祺:“……这是什么?”
“《尚书》。”刘先生的语气非常愉快:“这些儒生指责你的论点,都是引的《尚书》。”
没错。要重视就要重视到底。儒生虽然对穆姓方士及王某人怨愤入骨,却也完全承认对方的才华。在他们看来,敌手的文章能将《春秋》运用得如此流畅妥帖、信手拈来,必定是熟稔典籍的高人;面对这样不世出的高人,儒家当然也只有以最强最猛的绝招,予以强力回击。在如此局势面前,《诗经》、《礼记》都太过简单,不足以克敌;要想一击毙命,必须要动用夏商周三代最为晦涩的典籍,秦火之后由伏生侥幸留存的瑰宝,即使大儒也知之寥寥的鄙视链顶端——《尚书》。
这就是儒家最强的波纹了,佞臣们!
即使董仲舒召集了京城大半的名儒,这一份脱胎自《尚书》的文章也极其难写,可以说是汇聚了治《书》名家这数十年的所有成就,呕心沥血,不过如此;所谓无比霸道,无比狂态,如此的究极组合,天下间还有什么可以抵挡?天下间还有什么可以抵挡得了?!!
显然,穆祺还没有觉醒什么身负中华文脉、继承往圣绝学的外挂,所以他呆住了。
刘彻问他:“你懂不懂《尚书》?”
穆祺:…………
事实上,他何止不懂尚书?他连自己奏章中反复引用的春秋都不怎么懂。奏章中之所以条条是道,可以将董仲舒批得体无完肤,是因为后世学者早就研究透了董博士理论的致命要害,照抄照搬也能解决问题。但现在,别说没有现成成果供他引用了,就算真有解读尚书的精妙成果,他……他也看不明白啊!
“周诰殷盘,佶屈聱牙”。连古文运动的大家、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韩退之,都觉得尚书那套上古文言实在是太古怪太离奇了,完全不是常人可以理解。原典艰难晦涩到这种地步,后世的尚书研究,那更是需要古文字学考古学甲骨文等等一长串的学说作为基础——平常人只要看一看名字,也该生起一点自知之明吧?
所以,精心构思的儒生们还真是找到了穆姓方士的痛点,一击致命,既准且狠,委实难以招架。
“你还准备回信么?”刘先生曼声道:“我先提醒你一句,我和仲卿、去病,都不懂什么《尚书》。”
穆祺沉默了片刻。
“确实很麻烦。”他不能不承认:“仅靠我们的本事,根本应付不了。”
“所以?”
“所以只能呼叫外援。”穆祺道:“寻找足够强力的援助……”
“没有人能援助你。”皇帝愉快的打断了他:“长安懂尚书的圈子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明晓《尚书》的大儒怎么会为了一个方士开罪董仲舒?”
“那么就不要在汉朝的长安拉人。”穆祺慢悠悠道:“据我所知,皇帝陛下不是与历史研究院的人有过联系吗?”
皇帝微微一愣:“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