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正因为地府无法完成任务,所以才会委托给阳间。”系统平静道:“幽冥负有审判亡灵的使命,但部分恩怨深重的亡灵很难评价,判决的结果往往也不会被当事人认可;特别是某些执念深重、唯我独尊的超一流人物。考虑到他们的身份,强行施压是不合适的。因此地府希望能以柔克刚,说服他们改造思想,自愿接受判决。”
“那这三位就是……”
“这三位就是改造任务试点。”系统解释得很清楚:“在滞留的亡灵中,武帝的表现格外的——突出——,所以地府希望由他们三位来打头阵,做初步的尝试。当然,为了完成试点,地府愿意完全配合工作,尽最大努力提供方便,并愿意在事后支付巨额的报酬——这些都在合同中载有明文,绝不会打半点折扣。”
“——那么,穆先生,你应该明白你的任务了?”
穆祺目瞪口呆,看一看语气平淡的系统光团,再看一看默不作声、神色冷漠,但每一寸纹理都能看出“刚毅果决”四个字的三人团——终于,他的脸色慢慢变绿了。
第2章
在刚刚接手以武皇帝为首、卫霍扈从的大汉地府旅行团时,一切其实都还非常正常。虽然有地府的强力保证,初来乍到的大汉天团依旧保持了应有的谨慎,开始几个星期里汉武帝与卫青霍去病等闭门不出,只是缩在家里观摩现代生活的常识,孤寂冷漠而遗世独立,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几乎再没有半点动静。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在地府中沉寂了千年的魂魄,俨然已经进化到了无欲无求的地步。
这种千年孤魂远隔尘世的做派,倒搞得做东道主的穆祺相当尴尬。地府将皇帝的魂魄送到现代,原本是想借助先进生产力的震慑来改造改造他们封建保守的大脑。但老古董缩在家里一步不出,再牛皮的生产力也无可奈何,改造的前景相当之渺茫。所以穆祺绞尽脑汁,终于劝得皇帝迈出大门,实践他这几个星期以来学到的那点常识——比如尝试着一个人到小卖部去买点零食。
在穆祺原本的设想中,应该先以生产力的差距降维打击,而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愁不能劝服;他为此精心筹备,还按这个思路做了极为详尽的规划。但事实最终的发展,却与他的预料有了小小的偏差。皇帝倒的确在外面受了震动,以至于回来之后神色凝重,劈头发问:
“你们这里有人要谋大逆?”
穆祺:“……什么?”
“有人正在预备谋反。”皇帝重复道:“朕走到你说的‘小卖部’附近,看到有一群穿白大褂的在发药水,发米面,街上排了长龙。”
穆祺……穆祺嘴唇在艰难蠕动。他常年在直播网站内卷,对附近的情况倒不是很清楚,但如果只听这个描述……
“那应该是社区医院在做免费体检。”他干巴巴地说:“上下半年各一次,持身份证就可以检查……请陛下不要疑神疑鬼。”
“体检。”皇帝道:“既然只是体检,为什么要发米发面,还要发药水?”
“那应该是吸引老年人来体检的礼物。”穆祺道:“很多老年人不愿意排长队,如果能够发一点米、油、面,大家的热情就会高得多。”
“喔。”皇帝轻描淡写道:“原来是白送的‘礼物’啊。”
这一句话不轻不重,甚至略带调侃;但正是这若有似无的调侃中,却隐约体现了皇帝的态度——在地府蹲了两千年的刘先生可能并不懂现代世界的高科技;但作为威重令行、纵横一生的政治生物,却没有人能比他更懂权力的逻辑:
白送药水,倒贴米、面、油?几千年来聚众造反,起步都是靠施符水送粮米拉拢的人心!
施符水、送粮米=预备谋逆,在地府漫长的岁月中,这个等式屡屡得证,几乎已经是不证自明的公理;只要闻倒开头的一丁点味道,就能迅速勾勒出后续聚众反叛冲州撞府、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一整个流程。所以皇帝看了一眼犹自愕然的穆祺,神色中几乎多了怜悯——显然,在他看来,这个负责在阳间接待的小年轻心倒是好的,但人也实在是太简单、太单纯、太天真了,以至于惊天大变的信号已经萦绕四面,居然还懵懂不知所措。
简单、单纯、天真的穆祺:…………
如果说在时空管理局的漫长实践中穆祺学会了什么,那大概就是不要随便纠正他人的三观。所以他沉默片刻,没有尝试扭转皇帝有关谋逆叛乱的认知,干脆换了个话题:
“陛下在小卖部买了些什么?”
“一瓶‘牛奶’,似乎叫什么‘旺旺’。”
穆祺喔了一声,倒并不感觉有什么惊异。在饱受各种声色引诱的现代人眼里,这种甜腻的饮料已经算不得什么稀奇了。但古人——尤其是两千年前的古人——显然还没有经受过现代食品工业科技与狠活的毒打;考虑到大汉宫廷的甜味剂尚且只能依靠蜂蜜及南方上供的野生甘蔗,那么皇帝被精心调配的糖分与脂肪所俘虏,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好吧,皇帝喝旺旺牛奶可能确实有点奇怪,但毕竟……
“陛下能让我看看小票吗?”
先前龟缩在家里培训了几个星期,皇帝对购物流程还是比较熟悉的,知道要索取小票方便什么“售后服务”,所以从口袋中摸了一摸,递过去一张长长的清单。
穆祺伸手接过,抬头就看到了消费总额:
【共计一千五百元】
穆祺:?!!
一瓶旺旺牛奶要这么多?
这显然不可能,清单随后附列了购物数量:
【旺旺牛奶,一百一十五瓶】
他瞪大了眼:“陛下买这么多牛奶做什么?”
“分给等待那什么‘体检’的老者。”皇帝淡淡道:“不少人都带了孩子来排队,朕就多买了些赐给他们。”
穆祺颇为茫然:“……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朕不可以这么做吗?”皇帝反问道:“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可以发米发面,朕就不可以发几瓶牛乳了?难道还有何忌讳不成?”
“倒不是有什么忌讳……”
这肯定不是什么“忌讳”,但平白无故的白送饮料的确很难让人理解,更不用说还生拉硬拽,非要和体检发油发面的福利掰扯在一起……
穆祺忽地打了个寒颤。
——等等,刚刚皇帝话里话外,反复影射,似乎都在暗示体检中心发面发油,是在“拉拢人心”、“图谋不轨”;这个逻辑是否真实姑且不论,但如果以此逻辑推断,那皇帝现在免费散发牛奶,又是有什么用意?
他脸变绿了:
“陛下想干什么?”
皇帝随意瞥了他一眼,再没有回话。
接下来的几周里,皇帝多次外出,摆脱了地府沉闷几千年的郁气,适应了新时代的生活。在过往的阴影被一扫而光之后,老刘家历代祖宗根深蒂固的本性也暴露出来了——喜爱美食,喜爱衣服,喜爱各种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显然,这个光怪陆离的现代世界的确比少府、比桑弘羊、比所有的佞臣都更能满足皇帝的一切需求;所以,随之到来的,就是每个月疯狂上涨的账单。
当然,要说武帝有多么奢侈,那其实也不至于。他在现代待了几个月,每天定时出门,定时逛街最喜欢的居然不是什么琴棋书画高级料理,而是最纯粹、最刺激的生活方式——每天早上是旺旺牛奶,中午可乐炸鸡,餐后荔枝芒果,晚饭再轮番安排麻辣烫、火锅或者烧烤,中间偶尔还要拿零食溜溜缝——胡吃海喝,尽情享受,健康不健康先放一边,爽是肯定爽到爆的。
归根到底,人类就是由糖分油脂和热量所驱动的生物。在皇位上钟鸣鼎食四十余年,武帝早就对高级餐饮的那套虚头巴脑彻底脱敏了;在地府苦苦挣扎几千年后,现在能打动他的,只有最纯粹的刺激:工业化提取的鲜味物质、人工选育的高含糖量水果、凝聚化学家辛勤努力的海克斯科技。总而言之,垃圾食品。
食品工业的流水产物相当廉价,按原本的预算当然消耗得起。但要命的是,皇帝居然延续了先前的做派,炸鸡烧烤各色饮料一买就是一箱,每次消费几乎都要将周围的零食店小卖部清理一空,为附近的经济创造了取之不竭的来源;而这样匪夷所思的开销,用途也一直非常之简单粗暴——
“我斗胆询问陛下。”穆祺深深吸一口气,翻开了那份长到可怕的清单:“请问陛下买了整整两箱宝宝奶昔,到底是要做什么?容我提醒陛下一句,过多的甜食是不健康的……”
“朕当然不会独享,这是赏人的。”皇帝盘坐不动:“附近的幼童都喜欢吃这些甜点,只要赏赐给他们足够的……‘奶昔’,他们就能乖乖呆在家里,不会搅扰到他们的哥哥姐姐,给年轻人腾出空闲来。”
——果然又是“赏赐”!几个月以来皇帝的花费都是这样,百分之一可能用在享受现代生活的衣食住行,百分之九十九则都消耗在无穷无尽的赏赐上。上上个月皇帝给全村老头老太赏赐鸡蛋、赏赐牛奶;上个月给附近的小摊贩赏赐西瓜冰点,这个月就给小孩子赏赐宝宝奶昔。手笔恢弘、气魄广大,除了预算即将爆表之外,真是充分展现出了上国君主的气度。
不过,气度不气度还在其次,最为令穆祺紧张的,却是武帝历次犒赏中显露的痕迹。如果说先前赏赐老者商贾,还可以解释成圣天子慷慨的天性使然,那么特意拉拢年轻单纯的小孩子,还要为“哥哥姐姐”们腾出时间,那用意简直就是掩盖不住了。
什么“哥哥姐姐”?能没日没夜混日子的年轻人基本都是些鬼火少年,靠着啃老混吃等死,唯一的爱好就是惹是生非。而据穆祺所知,在皇帝几次大手笔的普遍赏赐之后,这些裤兜里没有半个子的鬼火黄毛就已经被圣主金钱攻势折服得五体投地,大有俯首听命之相了。
……再仔细想想,这所谓的“鬼火少年”,不就是大汉鼎鼎大名之“五陵轻薄儿”、“长安恶少年”、“关中游侠”吗?
一个手腕高明的政治人物,处心积虑放下身段,小心拉拢一群荷尔蒙爆表的恶少年……考虑到汉高祖的成功经验,你猜他是想干什么?
穆祺的牙齿咬紧了:
“‘给年轻人腾出’——陛下要找那些年轻人做什么?”
“训练。”武帝也不瞒着自己的东道主,大概是觉得对方招待得很不错,所以他也愿意透露一点机密:“我让去病从年近弱冠的少年里挑了一些苗子,先练一练体能和队列,徐图将来。”
穆祺的牙咬得更紧了:“我再次提醒陛下,现在不是两千年前,有的经验不能生搬硬套……”
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与武帝重复了不下十次,反复向他解释,体检中心发油发面是日常惯例而绝非谋逆,不要刻舟求剑搞一些抽象操作。但显然,这样频繁的提醒并无效果,皇帝的世界观已经是根深蒂固,听到提醒后只是微微一笑,脸上是某种居高临下、平静高远的悲悯——他轻轻摇头,只投过一个颜色,就仿佛是在怜悯穆祺的愚蠢、单纯、天真,根本不知世事的厚重。
……唉,也只有自己辛苦了呢。
第3章
穆祺当然忍受不了这样的眼神,所以语气中已经有了火气:
“怎么,难道陛下还真想干什么大事吗?”
没错,皇帝的确继承了高祖社交恐怖分子的天赋,靠着雄厚资金在村里横行无忌,几个月下来口碑好得出奇;连外村的老头都晓得这里有个“特别懂事的小刘”,更不用在鬼火少年中的人缘——但就凭这区区小恩小惠,恐怕还没什么资格谈论野心!
“朕不想做什么大事。”皇帝语气淡然:“朕是已经死了的人,不会再热衷什么权势了。之所以暗布棋子,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以防万一?”
“穆先生没有留意到吗?”跪坐在一旁的卫青开口了:“自我等抵达之后,此处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
“一个多月没下雨又怎么——”
穆祺忽地闭上了嘴。他缓缓瞪大眼睛,慢慢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所以,你们是在担心有旱灾?”
皇帝瞥了他一眼,虽然神色毫无变动,眼神中却莫名多了一种孺子可教的欣慰。大概在他看来,在长久的懵懂无知后,穆祺这个幼稚而又单纯的年轻人总算是有点开窍了。
武帝先前外出“购物”,并不只是满足声色之娱,还有观察局势的隐秘用意。他每次去小卖部都要绕路到田边逛上一逛,仔细检查当地的耕作。虽然田亩中那些莫名其妙的铁马铁鸟实在搞不清楚用处,但他至少确认此处栽种的是水稻——只不过根茎相对粗壮而已;夏季正是水稻灌浆的时候,如果长久不下雨,秋天必然是大规模的歉收。
歉收就等于饥饿,饥饿就等于灾荒;而灾荒一起,无论官府救治多么得力,当地肯定会有引爆动荡。作为在皇位盘桓了几十年的政治人物,武帝只花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想通了这整个逻辑,并迅速着手准备——皇帝没有说假话,他的确对“谋逆”不感兴趣;但天下的事有备而无患,总不能真到骚乱临头的时候,大家再一起坐蜡吧?
这就是顶尖人物与一般菜鸡天差地别的区隔,当年轻而又单纯的东道主穆先生还沉浸在虚无缥缈的和平中时,敏锐而老辣的刘、卫、霍等人已经察觉到了天象之后岌岌可危的风险,按照既定经验拉拢好了足够用于自保的武力。
长安恶少年、五陵轻薄儿,营养充足且荷尔蒙过剩的青少年,可从来就是汉军最优质的兵源。拉拢了这些人后再稍作训练,那个效果嘛——啧啧啧啧。
当然,现在万事俱备,皇帝也不吝于表现一点宽容。在他看来,穆祺蠢是蠢了点,平时嘴也的确很碎很爱念叨,但总的来说招待他们的心是好的;既然心是好的,那就总该施展恩惠。
“现在看来,旱灾是免不了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皇帝掸一掸衣袖,极为从容:“只要朕在,总能保你一份平安。”
穆祺:…………我是不是还该说一句谢谢?
穆祺在原地站了许久,很想说些什么,却又终究无话可说。在察觉到皇帝大脑中逐渐诞生的奇妙幻想之后,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劝解,但现在看来效果实在不佳。数十年经验所形成的思想钢印,当然不是区区几个月的说服能够扭转;更可怕的是,跨越千年后抵达此地的大汉三人团,在常识上其实与文盲也相差不大。要想说服一群固执、坚决、不可理喻的文盲,那确实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没错,现在的幸福新村的确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物资充沛丰裕,气氛安定平和,看不出一丁点饥馑的迹象。但皇帝意志坚定,却绝不会被这样的假象迷惑——以他过往的经验来看,这种安宁平和的盛世是非常之脆弱的,只要有一丁点水旱蝗灾,立刻就能从丰衣足食滑落到人相食的地步,中间连个过渡都没有。现在的轻松只是假象下的麻痹大意,只有他这样的先见者才有非凡的眼光,能一眼看穿真相。
如果回溯过去的历史,这样的判断其实不能算错,所以穆祺想来想去,发现自己居然还很难解释……不错,生产力极速进步之后整个世界运行的逻辑都变了,但大汉天团驾临现代才只有几个月,生活常识刚刚进步到会识字会说话走路会看红绿灯的幼儿园水平,现在要给幼儿园的小朋友科普生产力增长对整个社会意识的改造,这个难度……
穆祺沉思许久,叹了一口气。
“陛下学会了怎么系安全带和看红绿灯吗?”
莫名转换到这毫不相干的话题,倒让皇帝微微有点诧异:“当然学会了。”
“那就太好了。”穆祺道:“如果能抽出空闲,我想请陛下三日后到外面去逛一逛……”
皇帝抬一抬眉:“做什么?”
“陛下不是说过,很想见识见识这个新的世界吗?”穆祺道:“在下才疏学浅,是没有办法向陛下解释清楚新时代遵循的逻辑了,所以只有请陛下亲自去看看,体验一下新旧时代巨大的差异。这也是地府安排的重要流程。”
说到此处,穆祺停了一停,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此外,还有一点——我无权干预贵客的举止,只是请诸位稍稍留意,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经费能省还是尽量省一些吧……”
在接下了系统的合同之后,穆祺苦思冥想,曾经为尊贵的客人们规划过一整条参观旅游路线,只不过碍于贵客初来乍到,尚不适应,不能不暂时搁置而已。但现在预算的消耗大大超出预计,而穆祺也很快惊异的发现,恐怕改造思想、消除执念的历程是不能再拖了。
关于宝宝奶昔的谈话算是不了了之,穆祺第二天早早起床,还打算再委婉劝谏皇帝一番。他下楼洗漱后推门出去,却看到外面的马路牙子上左右排开了七八个年轻人,高低排列整整齐齐,精神面貌居然相当之轩昂。穆祺一眼扫去还以为是什么男大健身团,直到排头的年轻人向前一步,出声招呼他:
“穆小哥!”
穆祺回头一看,不由大为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