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许强?”
没错,这人居然附近一带顶顶大名的鬼火头目许强,被老头老太私下叫成“棒槌”的角色——听听这个外号也知道,许强的名声绝不是什么美名;周围人对他最深的印象,是他一头黄毛,嚣张跋扈,麾下小弟甚多,日常开个摩托哐哐炸街,在派出所里都挂过几次名字。只不过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大家都拿他没办法而已。
但现在……穆祺目光上下移动,从许强的头顶一直看到了裤脚。没错,棒槌还是那个棒槌,但头顶那撮黄毛重新染回了黑色,身上是干干净净的衬衫牛仔裤,而不是鬼火少年常见的紧身裤、豆豆鞋,印满脏话的小短袖;甚至连手上的骷髅头纹身,都拿个膏药贴仔仔细细贴了起来,藏得很严实。
说实话,要不是声音和脸型很熟悉,他都还认不出这位名人来。
穆祺平时都是居家办公,日常和鬼火圈子也没什么交集,实在不知道许强怎么会突然之间风格大变,所以沉默片刻,只能问道:
“请问你要做什么?”
许强咧开嘴笑了:“我们来找霍哥,霍哥呢?”
“霍……霍哥?”
后面的嘎吱一响,霍去病推开门走了出来。即使身处于数千年后的时代,冠军侯依然谨守近臣的本分,每天一定要比皇帝起得更早;四点准时起床,洗漱后先绕着四面长跑,顺带巡视周围,再回院子练点拳法和剑术,之后才是侍奉君主用膳,预备一早上的种种流程。这样刻板严谨的作息已经坚守了数月,从来没有一天违背。当他推开院门的时候,就意味着皇帝肯定已经起来了。
霍去病环视四面,并没有说话。许强则立刻站直,两边小弟齐声呼唤:
“霍哥好!”
霍去病道:“嗯。”
穆祺:????!
许强迫不及待:“霍哥,今天要练什么?”
霍哥抬头看了看天气,神色非常平静,仿佛七八个小弟恭迎门外,根本只是不足挂齿的小小阵仗。他道:
“你们来得太早了。县官还没有更衣,要等一等。”
这是大汉天团私下里约定的称呼。如今时殊世异,君臣出门在外,肯定不好公然呼唤“陛下”,所以干脆称为“县官”;中华大地又称赤县神州,而武皇帝就是承天之命,负责管理这赤县神州亿兆土地的官吏。
这个称号又低调又有逼格,非常符合皇帝的审美。但如许强之流的鬼火少年,可能就很难理解内涵了。他们大概还以为这是哪位道上大佬的外号呢。
许强并没有亲眼见过那位叫做“县官”的大佬,但出于对霍哥的绝对尊敬,仍然连连答应,说自己完全可以在外面等,让霍哥自己去忙自己的;语气之谦和谨慎,真像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而霍哥只点一点头,转身就踏进了门外。
合上铁门之后,在旁边愣了半天的穆祺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左右望一望,迅速压低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冠军侯看向他:“穆先生想问什么?”
“这些人怎么——怎么就叫起‘霍哥’了呢?”
“这并非我的指使。”霍去病道:“三月之前,我随陛下外出,中途要等信号过什么‘马路’,这些恶少年就从四面围了过来,出言颇为不逊,我就奉陛下之命,稍稍教训了他们一回。他们之后还找上过几次,我与舅舅都一一料理了,也就没有惊动穆先生。”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不敢妄议了,也懂事了不少。”霍去病道:“我仔细看过,这些恶少年也并非都一无是处,不少人是精力过剩又无处发泄,才四处招惹是非。我请示圣上,从内里挑了几个品质不坏的一一收服,现今也算有点成效。”
穆祺的嘴唇有点颤抖了:
“敢问……你是怎么收服的?”
霍去病向外偏了偏头,神色很淡定:
“那个唤作‘许强’的小头目学过些‘武术’,但都是花拳绣腿,不堪一击。我给他指点了几招,又替陛下赏赐了不少饮食玩物,稍稍用一点心思,其实也不难收服。”
穆祺:……等等,这人刚刚是不是面不改色的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无论掩饰得再怎么轻描淡写,稍微懂行的人都立刻能听出冠军侯的意思。左手胡萝卜右手大棒,重金赏赐配合武力震慑,分明是卫霍当年在上林苑训练羽林军的套路;无怪乎几个月内这群鬼火少年气质大变,言谈举止居然都像模像样了。
——所以问题来了,长平侯冠军侯居然在私下用汉军练兵的办法拉拢恶少年……他们是要干什么?
如果先前孝武皇帝种种奇妙的暴论幻想还只停留在嘴上,那现在穆祺就真的看到了最直白的现实。只能说卫霍这一帮人的执行力实在太强了,到如今不过区区几个月,他们居然已经顶着语言文字和世界观的种种不适应,硬生生快要将皇帝那癫狂的幻想给落到实地了——这样令人乍舌的速度,即使穆祺早有准备,如今亦万万意料不到!
当然,现在再表示惊异已经没有用了,穆祺呆木片刻,再望一望墙外,把声音压得更低,更惶恐了:
“——你们还做了些什么?”
第4章
皇帝早就有过吩咐,对这位脑子不好心却不坏的东道主不必隐瞒。所以霍去病非常坦诚:
“我与舅舅每日外出,除了训练这些少年以外,还要拜访本地有德望的耆老,馈送礼物。”
为什么要拜访本地有德望的耆老?在一个半小时之前,穆祺大概还会天真地提出这个疑问,但现在他不会有任何幻想了。他很清楚,这几位之所以要向本地老者示好,一方面是仰承大汉孝老敬老的传统;另一面则是台面下静水流深的水磨工夫——像幸福新村这种人口不多的小村子,社区的舆论与风向肯定都是掌握在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手里,只有博得了他们的信任,皇帝要建立的宏大梦想才不是无源之水,能真正在当地发挥影响。
靠鬼火少年掌握暴力,靠耆老长者掌握舆论——这应该是当时六国亡秦时汉高祖起义兵的打法,如今大汉天团牛刀小试,锋锐果然一如往昔。穆祺这几个月在家中坐井观天,倒是大大低估自己请来的这几位贵客!
隔着数千年文明的代沟,居然都还能有这样强的行动力吗?他还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
不过,穆祺惊怒之余,心中仍有极大的困惑。本地的情况他是明白的,大部分老头大妈可能送两盒鸡蛋说几句好话就能讨好,但幸福村最德高望重的长者,却是住在附近的邓老太太。老太太是四十年前的大学生,毕业后自愿回乡,建设学校、资助学生、献身教育,几十年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村里说话比谁都管用。但这样的人物经验何等丰富,又怎么会被一点花言巧语打动?
他语气怀疑:“仅仅只是馈送礼物?”
“有几位老者并没有收下礼物,但把陛下亲笔的书帖留了下来。”霍去病毫不隐瞒:“还说以后可以再来交流交流。”
穆祺:……他倒忘了,邓老太太退休前是书法协会的会员!
“然后呢?”
“然后我就奉命再去送了几次书帖。”霍去病道:“那位收书帖的老婆婆极为和蔼,经常留我喝茶吃点心,看一些她早年的什么‘教学笔记’,还邀我常到家里坐坐,无论语文数学,有问题都可以随时来问。”
“老太太怎么会这么欢迎你——”
穆祺上下看了霍将军一眼,猛地恍然大悟了。邓老太太的见识渊博而又高明,但人的舐犊之情总是一致的,再怎么渊博高明的老者,也很难拒绝一个虚心、勤奋、天资上佳的年轻人——更不用说老太太还是搞教育的。以她的经验判断,聪明敏锐却对现代常识懵懵懂懂的霍将军,搞不好又是一个因为家庭原因而过早失学的良材美玉,遗憾错过了学习机会的正直青年……
妈呀,这不是刚好戳中人家软肋吗?
怪不得武皇帝要特意派霍去病送字帖呢,这老登是真能算计呀!
穆祺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再说话。短短几句交谈之中,他已经窥探到了武帝深谋远虑下的精巧算计,而绝不是先前胡言乱语的虚无狂想。而显然,这种精巧算计是没办法三言两语交代的,所以惊骇之后,穆祺果断下定了决心:
——不能再拖延了,在皇帝真搞出什么惊天大活之前,他非得摸清楚这三人的底细不可!
抱定此坚定的决心,当天早饭之后,穆祺断然向武帝摊牌了,而收获的结果亦相当之惊人。武帝倒是绝不隐瞒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的准备工作,让长平侯一一代为为解答,但吐露出来的东西却堪称匪夷所思。比如一大本由卫青及霍去病亲自拟定的训练计划、村头老头老太的关系图名单、应急粮食储备方案,以及一大叠书信——
“历史学会?”穆祺拎起一封书信,瞪着眼睛看上面的公章:“你们什么时候和历史学会通上信了?”
这句话的语气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不敬了,但皇帝并不介意:
“在到访此处的第一个月,你不就解释过所谓的‘邮政系统’吗?朕对此很感兴趣,就试了一试。”
……没错,对于跨越两千年到访现代的古人,简单直观而易于理解的邮政,恐怕比虚幻飘渺的网络更有震慑力。电磁波与光纤之类的概念还是太虚无了,虚无得近似魔法,完全没有实感;但邮政就不同了,邮寄这种东西两千年前也能做到,但正因为两千年也能做到,皇帝才能清楚感受到全国上下,无处不可达的威力。
作为一辈子都在和政治组织相互折腾的老登,他可对这种触角直插每处基层的机构太感兴趣了。所以这几个月以来武帝都在悄摸写信,写完之后专门往最偏最远的地方寄,就是要试试看邮政系统的效力;其中有几封就恰恰寄往了距此处数千里之遥的历史学会总部。
“你写的什么?”
“部分先秦的历史问题。”
好吧,这倒还真是专业对口。不过……
穆祺抽出信件,看到洋洋洒洒一大页的文字,全是手写:
“呈刘先生敬启:前日见赐大作,不胜欣喜之至……”
——历史学会还真认真回信了?
作为业余爱好者,穆祺在历史圈是有些经验的,晓得历史学会是出了名的高冷孤僻,除了官方往来之外基本很少回复民间的消息。当然这也是迫不得已,因为历史圈的民科与粉丝特别多也特别疯,要是放开口子大面积交流,搞不好会被敷衍成长篇大论的小作文,被迫卷入斗争之中。
所以,对于外人的信件文章,历史学会基本都是回个“已收到”了事,这样的长篇大论,真是罕见之至——更不用说还是手写。
穆祺展开信仔细看了一段,略过文绉绉的敬语之后,迅速发现了关键。历史学会开宗明义,赞美的就是皇帝送来的书信笔法精严、文词古奥,令他们叹为观止,甚至自愧弗如——皇帝到现代才区区数月,就算再怎么用心纠正,遣词造句中仍然有汉赋的浓重特色;这种特色在一般人看来只是诘屈聱牙,但在历史学会那些浸透了古文的专家眼里,效果当然是非同凡响了!
说白了,历史学会肯定有识货的,简单读一段信后闻都闻出来了皇帝笔下那种先秦散文加两汉大赋的气味,更不用说那一手标准的汉隶——人家高冷孤僻,那也是针对民科的门槛;但只要在软件硬件上展现出了令专家们亦高看一等的水准,学会的身段也是可以相当柔软的。
都是文化人嘛,不寒颤。
穆祺一一检查信件,发现对面的热情还真是非同一般。在交换了第一封后双方算是正式勾搭上了。学会主动给皇帝寄刊物、寄明信片,寄会议简要,回答各种问题,还夸刘先生的见识“别具一格”、“渊深奥妙”。而皇帝也积极响应,讨论的问题越来越深,越来越细,已经渐渐进化到了诸如“汉武帝时武器革新的研究”之类极为精深的领域。双方你来我往,关系极为融洽。
——要是在之前,穆祺大概还会对皇帝这莫名的求知欲感到困惑。但他现在一眼就看穿了:这是在干什么?这不就是在拉拢大儒了吗?
您老还真有手腕啊!
他面无表情的放下信件,直勾勾盯着武帝。
“陛下真是好手段,我居然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不敢。”皇帝很平静:“朕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我信你个鬼!穆祺心中呵呵,面上却一点都不显露异样。他默然片刻,只道:
“我之前说过,三日后要外出游览,还请陛下不要忘记,早些做好预备吧。”
说罢,穆祺转身上楼。等关上书房大门之后,他立刻摸出了手机:
“——喂,是系统吗?麻烦你转告一声,我交办的那个事情不能再拖了,要快,要快——尽快!”
“为什么?你猜为什么呢?”
第三天的早上八点,一辆省农业基地的旅游大巴车停到了小院外。
为了响应上面关于多元农业的号召,省基地这几年也开放了旅游参观业务,方便群众了解现代农业技术的进展。但迄今为止,这种旅游项目基本都是和中小学合作,带着春游的孩子顺便到试验田里看一看逛一逛,能认清小麦和韭菜而已。所以今天当值的王司机收到接待名单之后,一时还有些吃惊——怎么还有成年人来专程包车参观的?
八点半的时候,名单上的四个成年人到大巴面前集合。当头的穆先生拿出身份证件和付款凭据供王司机核验,另外三位刘先生卫先生霍先生则在搬运随身物品——喔,不应该说是搬运,事实上,三个成年人基本是木楞楞的站在车外,等到再三看过了车窗、车门和车身上的花纹之后,才小心翼翼——小心翼翼的踩上大巴车自动弹出的梯子。
王司机:??
等到上车之后,这些人的表现就更古怪了。大巴车上的座位明明是又软又舒适,但三人却都是硬邦邦坐在椅子上,腰杆板直,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每一寸肌肉都能看出紧绷来。
“没什么。”检票完毕的穆祺轻描淡写地解释:“这三位有些晕车,也不怎么喜欢说话……”
他快步走上车去,在三人身边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系好安全带!”
第5章
事实证明,这几个月的常识培训还是很有作用的。至少君臣三人端坐在大巴车上,并没有被发动机的轰鸣声吓得就地弹射。等到大巴行驶,周围的景色开始急速变幻,皇帝才僵硬地转过头去,透过玻璃观看两边掠过的树木。幸福村是本省生态保护典范,常常有城里人开车来此处自驾游。但对于皇帝来说,最值得关注的却显然不是什么山水花鸟。
“……这驰道有多长?”等车拐过之后,他终于低声发问。
“驰道?”穆祺愣了一愣,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这不是驰道,这是公路。”
“公路?公路不是村里的那些路吗?”
“那是村头的土公路,平整地面后随便用点水泥,能开老头乐小货车就行。”穆祺道:“这是省级公路,要走客运货运的,当然要修得平整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