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所以你都不觉得惊讶么?”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庄周梦蝶,本无区别。”武侯道:“再说,周穆王化人之喻,原本也自有深意。”
《列子》云,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千百般不可思议的神通;周穆王痴迷于化人的法力,为之神魂颠倒,为之恍兮惚兮;然而倾尽国力取悦化人未果,最终仍是黄粱一梦,两手空空;于是终于领悟到神仙方术不过幻梦一场,于现实实无裨益。
武侯以此而作喻,暗示自然相当明白。所谓平行世界、时间穿越,当然是很玄妙、很奇幻、很不可思议的东西,但以大汉丞相如今的境遇,无论这个事情多么的玄妙奇幻,他都真没有精力去惊叹、去感慨、去漫无边际的畅想了;所谓朝乾夕惕,所谓日理万机,维持一个摇摇欲坠的弱小政权,从来都是非常艰难、非常辛苦,要榨干人一切心血的事情。
人的资本不一样,选择也不一样。武皇帝这种天命富贵的角色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永远有上不完的当,当当还不一样;但武侯不同,他光是维持这个局面,就真的已经竭尽全力了。
惊讶、好奇?那是国力充沛时才有资格做的奢侈举止。对于现在的武侯而言,他需要做的判断只有两个——第一,这件事是真的么?排除一切不可能,判定为真以后,立刻就进入下一个判断:这件事有什么用处,又会有什么影响?
冷静、高效、丝毫不拖泥带水,西蜀如今的行政效率,就是靠这样近乎冷酷的决断维持的。
老登咂了咂嘴,没有再说话。依照他平时尖酸刻薄的本性,被穆某人强力威胁打压一路之后,本该随时找个机会大开嘲讽。但现在……唉,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毕竟一腔心血都是为了存续他们老刘家的大汉,于是千万般阴阳怪气,此时都堵塞在喉咙,一句也无法说出了。
——他总得要脸嘛!
“……那么。”穆祺低声道:“丞相想必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了?”
“信件中已经略微提到。”武侯点一点头:“不过,如今仍有一些问题,恕我要一一问过。”
简单明了,干脆利落,迅速就切换到了高效而严谨的工作模式。与穆祺及刘先生这些闲散无事可以打个嘴炮就打半天的混子不同,大汉丞相拼了命也只能够挤出半天的闲工夫,所以他根本没有时间过多的抒情;刚刚的沉吟低语,缓声宽慰,已经是个人情绪可以表达的极限,而如今,他就得剥去一切外衣,直面最核心的问题了。
“信件说,诸位费尽周折,抵达此处,是助力于复兴汉室;这样的深情厚谊,委实是感激不尽,无以言表。”
丞相团团行了一礼,穆祺等赶忙回礼;而老登嘴角抽搐,也侧身向外避了一避,表示不敢受这个礼——他平日里当然不是什么谦逊守节的人,但此时此地,此种情形,要他为了“兴复汉室”而受人家的大礼,似乎也委实是尴尬了点:
兴复汉室?兴复汉室不本来就是你们老刘家该守的职责么?现在有人自愿站出来替你们老刘家呕心沥血的操心这件大事,怎么还好意思领人家的谢呢?
当然,老登这点微妙而诡异的心理,估计一时就实在没有人能明白了。诸葛丞相停了一停,又道:
“不过,不知诸位心中所要兴复的汉室,又是个什么光景?”
穆祺微微凛然,意识到真正的戏肉终于来了。政治的第一要义是区分敌我,在精诚合作之前,双方都要开诚布公,公开阐述自己所期望的政治路线,寻找共识、协调冲突、判断与对方联合行动的可行方式,尊重彼此的底线——如果用时髦一点的话说,大概应该叫“对齐颗粒度”。
这是非常郑重的事情,所以穆祺颇为紧张的思索了片刻,从衣兜中抽出了一张白纸——要让他现在构思出一篇逻辑清晰条理缜密的说辞,那是绝对做不到的,所以干脆只有毫无感情、照本宣科地念一念稿子。
事实上,就连念稿子这个动作都实在没有什么必要,因为丞相向他伸出了手。
“信件上说。”武侯微笑道:“穆先生可能不太喜欢在外人面前念稿,直接看稿子要方便一些。”
穆祺……穆祺在想象中对着贸然揭短的刘礼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把稿子交了出去。
事实证明,直接看稿子的确快太多了。没有口音和断句等等不必要的阻碍,武侯从上到下一扫而过,迅速就能把握住问题的关键:
“足下文中说,要建立一个‘中央集权的汉室’,什么是中央集权?”
考虑到几千年的差异,穆祺早先就在名词注释上下过功夫。所以他在兜里摸了一摸,很快又摸出一张新的纸条,不过犹豫片刻之后,还是把纸条递给了诸葛丞相。
刘礼说得没错,他确实很不喜欢在这么多人面前念稿子——尤其老登还抱着手臂看着他,一副随时准备挑刺的样子。
丞相将纸条看过数次,立刻发现了关窍:
“按照先生所定义的‘中央集权’,集中到中央的权力似乎并不——并不完全在皇帝的手里?”
顶尖高手总能一眼看出虚词修饰下的冷酷现实,而在这种顶级高手面前顾左右而言他搞政治诈骗,无疑是极为愚蠢的现眼行为;所以穆祺点了点头,伸手往兜中摸第二张纸条,同时思路迅速运转,琢磨着该怎么说服诸葛丞相接受这个颇为惊天动地构想。
事实上,穆祺本人对中央集权并无特别的偏好。一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个并不坚定的进步主义者,圆滑软弱的实用主义者,所以并不会在权力的运转方式上有什么偏执的信仰——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哪一个更为合适,恐怕是需要理论家们讨论一千年才能决定的问题;但现在的问题则远没有这么复杂,因为在东汉末年秩序崩坏后的当下,抛弃中央集权就等于将权力拱手让给了地方根深蒂固的士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弘农杨氏一类,而那个结果嘛……
地方分权未必是坏的;如果执掌地方政权的力量能够高效运转,也未必不可以构建出一套稳定的封建秩序。但现在的问题是,有资格影响地方政权的士族实在是太菜了——菜到无可言说,菜到德不配位,菜到根本控制不住局面;那么所谓高效运转,乃至稳定持续,自然就是镜花水月,纯粹空谈了。
在政治上,最残酷最可怕的事从来不是什么吉列豆蒸,而是连斗争都不斗争,就放手将权力丢给最无能、最废物、最不配掌握权力的力量。因此,现在选取什么制度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得把老鼠赶下桌;尽快逼迫那群世家菜鸡把他们根本没有资格染指的权力吐出来,分配给——分配给一批至少神经正常,不磕药、不发疯、不满街裸奔的人。
集权分权都不重要,没有世家是最重要。
当然,为了巩固中央集权,确立可靠的政治秩序,就必须削弱皇帝的地位。这并非是处于打压皇权的政治正确,而是冷酷理性的算计:就算权力真集中到了天子手上,也绝没有哪个绝世肝帝可以靠一个人运转这样庞大的权力,他必然要找人分享、合作、制衡;而局限于现在的生产力水平,皇帝可以分享权力的人选就实在太有限了——东汉在宦官外戚士族三个鸡蛋上跳了两百年圆舞曲,最终还是支撑不住、一败涂地;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已经犯过的错误,当然不能重蹈。所以长久之计,还是要寻找一个可靠的利益阶层,可以更加稳定的建立秩序、使用权力。
文彦博称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后世所讥;但实际上,除非彻底抹消封建国家的暴力属性,来个跨越千万年的跃进,否则天子总是要与某些人共天下的。关键在于这些“人”,或者说利益集团是否靠谱——西汉前中期与同姓藩王、与军功列侯、与外戚共天下,事实上也混得非常不错;反倒是武帝之后大权独揽,设立内朝架空外朝,却在几代人里连连翻车,最终把政权倒贴给王莽了事。
所以,在穆祺的心中,“中央集权+限制皇权”应该是并行不悖的;不搞中央集权,就不能赶老鼠下桌;不搞限制皇权,就不能阻止奇葩皇帝发癫。两样缺了哪一样,都有可能复刻南北朝以来的错误,搞出一个完全的类人体系。
不过,中央集权也就罢了,所谓“限制皇权”云云,恐怕会给古人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穆祺稍一犹豫,还在斟酌说服的用词,却听诸葛丞相道:
“如果集中来的权力并不由皇帝全部掌握,那么天下重担,该由谁来负荷呢?”
穆祺愣了一愣:“当然由四海英俊奇绝之士,共同担下这一副担子。”
皇帝应该和谁“共天下”?如果按照政治书的标准答案,应该是一个久经考验后富有先进性(相当先进性也是先进性)的利益集团。但历史这玩意儿不是神学,不会有哪个仙人蹦出来屈指一点,强行钦定一个先进性;所以人选的抉择,往往也很难断定。不过还好,现在他们不必纠结这个问题;持续数十年的汉末乱世是最大最有效的过滤器,能从那种彻底的秩序崩坏中侥幸存活乃至展露头角的人物,肯定都是当世一等一的英才——而现在的关键,就是建立一套可靠的体系,将这些人选拔出来、磨砺出来,能够顺畅地与他们分享权力,建立一个稳妥的政权。
当然,分享权力这种事情总是很敏感的,所以双方的回答都是极尽含蓄,小心翼翼,尽力用“天下重担”这种婉词来掩饰最尖锐森冷的内核。甚至在婉转解释完自己的意图之后,穆祺还费尽心思,琢磨着要往回找补两句,免得把场面搞得太僵。但丞相稍一思索,点一点头:
“这也不错。”
“我是想说——诶?”
穆祺霍然瞪大了眼:
“什么——我,我是说,不知丞相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穆先生的建议是合理的,完全可以答应。”武侯平静道:“当然,具体的细节还有待商讨,权责的交割也需要从容讨,但无论如何,基础的原则上总是可以达成一致的。后续的事情可以后续处理。”
穆祺:……喔?
大汉丞相的时间还是太紧张了。在寥寥几句,初步达成最基本的共识之后,这场会面就直接变成了互揭底牌的叫牌;双方一个一个揭开自己的条件,能够统一意见的迅速通过,稍有分歧的容后处理;没有拉扯、没有纠葛、没有无聊的争论,整个流程类似于流水线工作——穆祺从兜中不断摸出小纸条,丞相则一一接过,迅速过目,然后简短答复,或者用随身的炭笔简单记上几笔;等到穆祺最后一张纸条摸完,整个会谈也就算大功告成——全程还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雷厉风行、当机立断,丞相府的办事效率就是这样的高效迅速。或者说,也只有这样的高效迅速不内耗,才能维持一个残山剩水的政权强力运转,以一州而敌九州的现状。
不过,对于穆祺来说,这样的效率未免就过于天方夜谭了。他上一次穿越是在大安,大安中枢的反应速度与澳洲考拉相仿,批一张擦屁股的纸都要走二十几道流程;这一次穿越是在西汉,西汉的效率当然好上很多,但因为某些个人恩怨问题,他也把太多时间浪费在了和皇帝——包括死的以及活的——彼此阴阳怪气、勾心斗角上,所以面对这样的局面,难免会摸一摸衣兜,生出匪夷所思的梦幻之感,只觉着根本不像是现实。
事实并不会以他的恍惚而转移;在高效过完一遍流程之后,丞相再次起身,明白不过地显露了告辞的意思——能够挤出半个时辰见面,已经是日程的极限了;实际上,武侯今日本来就要到城南视察粮仓,才能顺道到石室看一看,否则根本抽不出空。
不过,在武侯起身时,沉默了半日的刘先生忽然开口了:
“我想到成都城中看一看,不知是否可以?
第83章
丞相告辞之后, 刘先生在成都呆了大概一日,直到时近傍晚才姗姗返回。因为先前有过吩咐,所以卫青霍去病并未跟在身后, 先行回到军营等候消息。但在见到了皇帝返程时的表情之后,他们仍然颇为惊讶——因为那z个表情相当古怪, 既不像是高兴, 也不像是愤怒, 但也绝对说不上平静;总有——总有一种无可言说、无从分辨, 却又若影若现、令人如鲠在喉的纠结感。
穆祺对这种反应嗤之以鼻。
“口嫌体正直而已。”他信誓旦旦的告诉两位将军:“这种反应我见得多了, 一点也不奇怪,根本不必多介意。”
冠军侯:……什么?
“我敢肯定,皇帝陛下在成都城逛了一圈, 眼之所见,耳之所闻, 一定没有找出什么特别的瑕疵来。”穆祺冷哼了一声:“就大方向来说, 治理没有瑕疵当然是好事,毕竟千里之行, 始于足下;兴复汉室的大业, 自然是越缜密越完善越好。但对他本人而言, 这个结果就未免刺眼了一点——特别是考虑到之前在东市的经历。”
显然,皇帝陛下在成都城东游西逛问了一圈, 即没有找到敲诈, 也没有找到勒索;那这么一来, 问题自然就浮现了——他们先前在长安城中遇到的敲诈和勒索又算什么呢?
要知道,西蜀的政权还是一个安顿不过十余年的残缺集团, 制度草创人心不稳,在外还有强敌压顶;在这样艰困苦难的的前提下, 人家都能把政治秩序搞得这么好这么妥当,那定鼎七十余年的大汉治下,那原本并不怎么显眼的小小缺点,就突然间变得凌厉刺眼,难以忍耐了。
要是古今中外,大家都一样烂,那可能刘先生也不觉得什么;但现在骤然跳出来一个别人家的孩子,那他肯定要大受刺激,并为之破防了。
当然,刘先生一向不会把时间内耗在自我折磨上;一旦心理防线被突破,那他的愤怒会立刻四处爆发,随机炸死一个不长眼的缺德货色。
“上一次雷霆震怒,葬送了一个京兆尹、一个内史令,这一次被刺激破防,又要葬送哪一位高官?”即使对着卫霍,穆祺也绝不留情面:“当然,葬送了高官能换来秩序改善,那也算物有所值,并不亏本。但以现在的局面,到底要填进去几个高官,才能让陛下满意?”
卫青稍稍有点尴尬,不觉移开了目光。作为相随几十年的大臣,没有人比他更熟悉皇帝的作风了。长久以来老登的管理思路如出一辙,从来是不换思想就换人,用人选人固然不拘一格,杀人罢人同样也是毫无顾忌;而如此凌厉粗暴的作风,屠官如泥沙的思路,也必定会筛选出最精明、最敏锐、最有才干——同样也是最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人物;这些人一定可以完成皇帝期许的目标,但至于完成目标的代价如何,则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在卫青的记忆里,上一世皇帝也曾为长安城的治安动怒,为了恶少年肆虐市井的事反复问责京兆尹;只要问题稍一拖延,立刻是铁棒横扫,大力换人,最后换来换去,换到了当时还籍籍无名的酷吏王温舒头上。
实际上,与长安官吏敲诈勒索的问题一样,恶少年肆虐市井的事情也是京师不大不小的顽疾,牵涉到权贵干政外戚跋扈游侠为恶,里里外外一通乱麻,绝不是轻易可以料理;治大国如烹小鲜,本来就该精心慢慢料理,才能在秩序上稍稍见成效;不过酷吏却自有酷吏独特的法门,王温舒上任不到半月,立刻就派人将恶少年统统拘捕,驱赶入郊外的山洞中封死洞门,绝不放一个走脱;等到一个月后里面的人全部饿死,他才下令打开洞门,用木板车将尸体逐一运出,当街排列,公开展览——时值盛夏,尸臭熏天,遍于四野,京城内外为之战栗;治安立竿见影,立刻就到了路不拾遗的境地。而代价嘛,代价就是四郊的农民吓得魂飞魄散,好几个月不敢进城做买卖,搞得长安城蔬果断绝,好多人便秘得拉不出屎来。
上一次是治安崩坏,叫皇帝不满,最后献祭了上百个恶少年了事;如今吏治腐化更叫皇帝破防,那重压之下,又要多少人头才能解决问题?
真要是割人头能解决问题也就罢了,反正皇帝从来不在乎人头。问题是卫青隐约感受到,就算把人头像稻子一样一茬一茬的割下来,就算在长安杀得尸横遍野血入沟中,把基层官吏彻底清洗一遍,可能也没办法真正解决这个问题;要是皇帝再次穿越驾临成都,搞不好还会再破防一次。
所以…………
“那位诸葛丞相。”他犹豫片刻,低声道:“治政理事的水准,当真如此高明么?”
“如果以史书的评价而论,大概是管、乐之才,兼而有之。”穆祺脱口而出:“如果以实际效果而论,那就是以西川一州之地而力敌曹魏九州,还能在国内维持一个清明而稳定的政治秩序,所谓遗惠在民,千年不忘……不过,才能实绩,其实还在其次,治理这样如履薄冰的小国弱邦,执守的第一要义,还是在于德行。”
所谓德重于才,所谓操守大于能力,这样迂腐而又古板的言论,听起来不像是出自穆氏这种神经病之口,倒像是某个道学先生的宣教。但实际上穆氏很少在诸葛丞相的事情上发神经,他郑重其事说出这一句话,是真正有感而发,思索了很久之后才下的定论——到了某个层级上,德行、操守,或者说政治理念,还真就比能力更加重要。
当然,这不是说才能就不要紧。政治是分配利益的交易,精妙的分配技术与灵活的处理手腕可以极大程度减少交易成本,更好更方便的实现自己的目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才华都是非常好的工具——譬如张汤、譬如公孙弘,皇帝用他们用得得心应手,这就是才能的好处。
可是,政治关乎利益,但有时候也不仅仅关乎利益。无论手腕多么高明精妙,人终究都是要归西的,人死灯灭万事皆空,只要两腿一蹬,再多手腕计策也无从施展,千万般顾虑都只有留存后人——而到了那个时候,一切生前的利益制衡都无法再生效的时候,你又怎么能保证后人规行矩步,严格遵守你的路线呢?
北伐中原可以说是才能,坐镇西蜀也可以说是才能;但武侯升遐后数十年之后,董允费祎姜维仍力行不辍,呕心沥血撑持局面,挣扎着求索复兴汉室的微薄希望,那就实在不能用什么超凡的才华和手腕,甚至不能用“追先帝之殊遇”来解释了——董允等也就罢了,姜维是魏国降将,生前从未见过昭烈皇帝,更遑论什么“恩遇”;他为西川尽力竭力一辈子,甚至到大厦崩塌、人力穷尽之时,都还要奋力做最后一搏,“欲使日月幽而复明”;这样的举止,总不能说是诸葛氏手腕高超,施展了什么魅惑之术吧?
说白了,不过是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不过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老师如此,徒弟亦如此,当姜维做最后一舞时,他所顾念的就已经不再是什么利益与恩义(在阿斗投降之后,一切的利益与恩义也就都两清了),而是某种宏大的、高远的理念。
思想是远比刀枪更可怕的东西,信哉斯言。
当然,能被思想和操守打动,无私到可以舍生忘死的人肯定是少数;但天下的大事,本来也未必需要有多少的人手。舜有乱臣五人而天下治,同心协力、志同道合的盟友,五六个也就够用了。没有内耗与猜忌的小团队往往能在效率上吊打臃肿官僚的大团队,这是世上反复验证过的道理。
不过很可惜,作为效率上被吊打的大团队的首领,刘先生的心情就未必能有多好了。穆祺猜也能猜得到,刘先生逛了一圈大为破防,破防的不只是治理秩序的巨大差异,更是这种巨大差异的不可复制性;成都城的秩序是靠武侯事必躬亲、样样过问,硬生生内卷卷出来的,皇帝陛下能经得住这种内卷吗?西蜀的政治清明是靠着上下通心、以身作则,道德感化加严厉刑法维持的,皇帝陛下的朝廷能够做到吗?
当然啦,我们公允一点说,武皇帝这一辈子也不是没有上下同心过,从实践上看,他与卫霍的心思就蛮一致的,同样是充分信任减少内耗,才能压着匈奴来回揉搓;但在其他方面——尤其是在对内政治方面——唉,那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皇帝能够信任公孙弘和张汤吗?公孙弘和张汤能够信任皇帝吗?就算皇帝脑子进了水真决定要信任一波大臣,那恐怕君臣交心的真话还没有说完,丞相和御史大夫就要活活吓死在朝堂上了。
无有办法建立互信,所以只有用暴力和权谋强压,靠着数百颗人头强行堆出一个光鲜的结果。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正因为已经失去了德行,才只能走暴力恣睢的道路——某种意义上,西蜀的存在就是对皇帝陛下极大的嘲讽,嘲讽他在相当程度上已经“失德”了。
即使再我行我素、持心刚硬,一个封建皇帝肯定还是对“失德”这样的评价极为反感,乃至大受刺激;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亲信的臣子都会尽量避开话题,免得给君主脆弱的神经制造更多的负荷。但很可惜,穆祺却绝没有这样的体贴,即使是当着人家最贴心的心腹,他也要畅所欲言,直抒胸臆:
“圈子不同,不必强融。武侯的政治操守和感召能力,天下本来也没有几个能够比拟。皇帝陛下很不必好高骛远,自讨苦吃。”他理直气壮的说:“以我个人的见解,办事还是要务实一点,我劝陛下把内政的打法,把治国的理念先搞懂,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做起。内政上输武侯其实也没什么,但过于急功近利、不计后果,到时候恐怕还要往前输文景、往后输昭宣,乃至输光武,那才真是脸皮——那才真是难以粉饰呢。”
卫青、霍去病:???!
什么叫“输给武侯也没什么”?这不等于是直接摁头指定皇帝陛下不如诸葛氏了吗?
还有,你那最后一句分明是“脸皮都不要了”吧?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大概是太直接太赤裸太没有粉饰了,两位将军目瞪口呆惊骇欲绝,居然一时还忘了强力捍卫名誉。而穆祺与各类危险人物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同样也非常明白拱火的技术,知道这种嘴臭攻击要义就是一个快字;他放完怪话以后环视一圈,拍一拍屁股拔腿就走,绝不给受害者及受害者家属反应过来强力反击的机会。
放完垃圾话就跑,爽!
穆祺两步溜出营帐,挥一挥衣袖,不留下半点踪迹。片刻之后,营帐中灯火照不到的阴影处才传来一声冷哼。刘先生从侧门中一步踏出,脸色极为冷淡。
显然,从刚刚穆祺大放厥词、阴阳攻击之时,老登就已经在暗处听到了。只是不知道是何缘故,居然没有站出来立刻回击,反而纵容着穆某人喷完就跑,此时才姗姗现身。
背后听人蛐蛐小话,难免有些尴尬。但更为离奇的是,面对神色诡异的两位大臣,刘先生居然没有就穆某人的无礼再多说一句,他看了一回,冷冷开口:
“他们两个已经商量好了,要在最近谈援助的细节。”
“他们两个”指武侯与穆祺;“援助的细节”,则是复兴汉室的具体方式。双方合作肯定不是空谈,还得一步一步落到实际上;穆祺先前就与武侯达成了共识,决定要以西川的织物来交换营帐中堆积如山的牛羊肉和毛皮。作为合作的良好开端,双方都非常重视这一笔小小的生意,决定一定要不惜工本,把事情办好。
当然,这里的“不惜工本”中很可能夹杂着穆某人的私心。比如冠军侯就非常清楚,穆某人到现在都在悄悄策划,预备以“有来有往”的名义邀请武侯穿越大门,到汉军营帐中一叙;最好——啊——最好还能拨冗参观汉军攻入匈奴单于庭的入城式,在宏大的仪式上订立双方的第一份合约。
显然,就是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一份安排的真正居心;但是——唉,但是,出于某种同样不怎么好示人的居心,偶然间知晓此事的冠军侯有意无意的把事情瞒了下来,并没有对外泄漏,而是坐视穆祺筹谋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