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陛下最近似乎看了很多书。”
“略知大概而已。”皇帝语气平淡:“尊驾有什么指教么?”
“不敢。”穆祺道:“陛下读书的品味很好。”
这句话是真心实意、毫不掺假的。穆祺非常清楚,邓老太太多半只推荐了前面常识性的书籍,后面更加复杂而精深的内容,应该是皇帝顺藤摸瓜,一个一个自己搜出来的;既然是一个一个自己搜出来的,那就能从书单的增长中看出皇帝思路的变化。而以穆祺的判断来看,如果刘先生能从几本常识小册子自己摸到《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那他的思路还真是别有门道……
说白了,要是皇帝现在买的都是什么《xxx戏说历史》、《xxx大历史》,那穆祺才懒得管这桩闲事呢。
穆祺叹了口气:“陛下不是在学数学吗,读这些书做什么呢?”
听到“数学”两个字,皇帝面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旋即恢复平静。他道:
“朕学数学,不过是想理解那‘生产力’运转的方式而已。但先生自己也说过,在不同生产力下世界运转的本质逻辑全然不同,朕闲暇之余,当然要看看这个时代对世界本质的理解……”
不同时代对世界有不同的看法,这种见解在哲学中大概就叫世界观。在武皇帝当政时,受命搞大一统理论的董仲舒整出来的世界观是“天人感应”;武皇帝离世入幽冥,在地府中音讯不甚畅通,但断断续续也知道过不少后世儒家的理论进展,但以他的见解,无论什么“万物皆理”的理学,还是“心即是道”的心学,固然各有其精妙之处,但与“天人感应”的差别,其实都不算太大;而现代人所整出的那套世界观他倒不甚了了,当然想摸一摸它的成色。
“那陛下看出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看出来。”皇帝面色平静:“我还在慢慢地想,可能要想很久。”
穆祺心中立时就是咯噔一声响。要是皇帝夸夸其谈,全力炫耀自己的“感悟”、“体会”,那他其实也不会忧虑什么;可现在这个反应……
皇帝又道:“不过,朕倒是看到了几条警句,印象颇为深刻,如今也在琢磨。”
“……什么警句?”
“第一句是‘国家是维护秩序的暴力工具’。”皇帝道:“第二句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委实精妙绝伦,委实发人深省。”
穆祺:…………
——坏了,叫他看到真的了!
这次谈话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因为皇帝绝不承认他开这些书单是有什么别的用意,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那都是自己不懂随便看着玩的。穆祺当然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但在实际中他也实在是揪不出来皇帝的辫子。
在老老实实读了几个星期的政治经济学后,刘先生停止了四处挥霍地大撒币行为,只保留了一些定点捐助项目;被霍去病召集来的鬼火少年也不再搞那些大清早列队欢呼霍哥之类的迷惑操作,据说现在是被卫青拉去练武术去了——无论怎么样,都还算是正常行为嘛。
所以说人性就是这样的,要是刘先生一开始就这么乖巧懂事,那穆祺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在亲身领会了三人组潜在的破坏力后,他就不能不对现在的平静生活大感侥幸,乃至于生出万分的感激了。
圣上,有德啊!
不管皇帝是不是在蓄意伪装,他愿意安分度日,那都是天大的好事。穆祺心有余悸,并不怎么愿意戳破这一层画皮,所以在任务回报中还赞扬了皇帝“遵守规则”、“态度良好”,仿佛改造的前景非常光明。
既然改造的前景非常光明,委托任务的地府当然非常兴奋。十月下旬,地府专门发来消息,询问委托人,武帝的思想是否已经转圜,相关工作是否顺利?
说实话,顺利与否其实不好讲。但皇帝最近的表现确实很不错——认真学习、从不惹事、安静克己、老实本分,再看不到一丁点刚来时雄心勃勃、所图甚大的影子——他现在甚至都愿意看一看新闻联播,乃至读一读历史杂志上批判自己的文章了!
种种表现如此之好,难免也会激起穆祺的一点妄想。所以在某次晚间新闻后,他特意端出了一盘点心请皇帝品尝,并在彼此言笑晏晏之余,试探性的提出了那个疑问:陛下是否可以回心转意,接受地府那个扯皮了多年的判决?
面对这样委婉而复杂的提问,皇帝的回答却相当果断。
“当然不可能了。”他道:“你在幻想些什么呢?”
“什么?”
穆祺愣住了。
如果以实而论,其实穆祺也不相信武帝这种精钢不可夺其志的狠角色会被区区几个月的见闻改变——那叫爽文,不叫现实;但他总以为,在被现代生产力强力刺激、巨量信息反复灌入之后,皇帝的世界观会动摇、会弱化,即使不能完全改变,那也总该表现出一点软弱和心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但凡刘先生有那么一丁点软弱的迹象,他精密设计的攻心之旅都不算是完全白费的。
——但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皇帝似乎觉得很可笑:“地府的判决纯属胡说八道,朕当然不能就这么认了。”
武帝与幽冥纠缠多年,始终不肯承认地府判决的合理性,千方百计都不能说服。如今故技重施,顽固一如即往,却让穆祺颇为震动:
“难道陛下看了这么久的现代政治理论,就没有受到一丁点的触动?”
地府的判决当然不能说完美无瑕,但大致内容上还是公允的,功过是非,都说得比较清楚;判决中指责武帝穷兵黩武、滥施暴力、透支国力的种种罪状,即使放在现代的价值观中,也挑不出什么太大的毛病——这也是时空管理部门主动配合地府,发任务了结这桩旧案的缘故;否则封建老登狗咬狗,外人谁会多插手?
——所以问题来了,如果皇帝愿意吸收现代的政治理论,又怎么会对持同样三观的判决如此漠然,乃至于排斥之至呢?
武帝哼了一声
“朕当然很喜欢那些小册子。”他从容道:“非常有趣,非常发人深省——事实上,朕的一举一动,也时刻秉承着那些小册子中阐述的精神,从来不敢违背。”
穆祺:???!
刘先生要说自己别有心得,可能还没有人和他争论;但要说什么“秉承精神”,那穆祺就真有些蚌埠住了——什么叫“不敢违背”?难道哪本政治理论还强烈建议你穷兵黩武不成吗?
“我愚钝。”他语气不善:“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皇帝轻描淡写:“朕不是和你说过了吗?那本政经理论中有一句话说得很妙——国家的本质,其实是暴力机器。既然是暴力机器,朕用一用暴力怎么了?”
穆祺:…………
他深深呼一口气,几乎无法言语。虽然只有短短几句交锋,但穆祺完全明白了,武帝并非是因为对现代世界的愚昧浑茫而口出妄言;相反,在将近半年的观察和阅读之后,他现在已经基本搞明白了体系运转的逻辑,并充分领略了现代理论的精妙;只不过这些新的论调并没能改变皇帝的理念,反而被他融合吸纳,用于构建自己强有力的三观——六经注我,六经注我,纵使千万般典籍语录,也只不过是供“我”构筑自身的材料罢了!
与寻常的学者不同,皇帝学知识学理论根本不是用来反思用来自省的;他的意志如此坚定,自信如此炽烈,早就用不着什么三省吾身了。武帝主动吸收的一切知识,都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论点找更好更精妙的论据罢了——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用心大抵如此。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穆祺禁不住都有点恍惚。说实话,能够排除万难成就大事,所谓“精钢不可夺其志”的政治人物,大概都会有这么一点近乎偏执的自信。可是吧,作为被时空管理局搓磨久了的牛马,武帝这种近乎刚愎自用、一人独治的做派,却难免让穆祺幻视出某些微妙的即视感来。
……事实上,在执行了几次重要任务后,穆祺对封建帝王的脾气也非常熟悉了。他非常明白,对于这种人性中的“自我”强力到不可动摇的偏执狂,口舌之争基本已经没有作用,多半只是徒劳而已。不过,作为被委派了任务的牛马,他却不能不为无辜的政治理论辩驳两句:
“陛下的话,我不敢赞一词。但这句话绝非是鼓励运用暴力,更不必说,国家是暴力机器,不代表着国家只有暴力的职能!”
虽然书写成之后怎么解读就只能由读者发挥,但武帝的这个解读方向也太离谱了!
没错,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确将国家视为暴力的产物,但这只是它推论出的事实而并非崇尚的论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人类之所以只能用暴力来组建国家,不是因为人类太坏了,而是因为人类太弱了——力量太过渺小,理智太过孱弱,所以只能依靠暴力、依靠恐吓、依靠迷信来勉强维系秩序,避免整个社会陷入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黑暗丛林中。某种意义上,暴力是弱小时的必要之恶,不能摆脱的历史缺陷。
但是,承认这个“必要之恶”绝不等于推崇它。实际上,唯物的历史观研究历史,正是希望发现血腥往事中隐伏的规律,帮助人类强大起来,理智起来,健壮到足以摆脱迷信与恐怖的束缚,从被统治被压迫的个人进化为完全的自由的人——即所谓“由必然的王国飞跃至自由的王国”。到了那个时候,过往一切的暴力机器也就因过时而被废除,世界将进入新的纪元。
当然,这个目标是宏大的、遥远的,需要长久努力才有希望。但无论如何,你说从一本正经的书里读出“鼓励暴力”……那也太冤枉人了!
面对穆祺已经隐带不快的辩驳,皇帝依旧不以为意:
“朕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朕使用暴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没有滥用的意思……”
“没有滥用的意思?”穆祺抬了抬眉:“天下被闹到民穷财尽、户口减半,也是没有滥用的意思吗?”
“这当然是失察之过,我亦深自引咎。”皇帝道:“不过,其中毕竟有许多难以解释的为难之处,而我施政的本心,亦绝非虐民以自逞。”
这样平和的解释,大概已经有委婉自辩的意思。可惜,在穆祺看来,这种态度仍然近似于pua而非反省;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并不能叫人满意。
“我相信陛下的话。”他放缓了语气:“陛下确实不是残民以自逞。毕竟天下人都知道,圣上一向是爱民如子,从无区别的……”
这句话一出,皇帝的脸立刻就绿了!
第10章
——只能说,在之前的任务世界混得久了,穆祺被各种封建老登捶打得肉质q弹,嘴炮的功力大大上涨;以至于这一番阴阳怪气出口,侍奉在侧的长平侯与冠军侯居然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看见皇帝面色骤变,他们才猛然醒悟,意识到了某些关键——比如说卫太子之死、比如说武帝自诛三族、比如说巫蛊之变中被牵连攀引的无数皇亲国戚……
然后他们的脸色也绿了!
主辱臣死,更何况是这样难绷的地狱笑话!卫、霍二人忍耐不住,立刻向前一步,反手摸向身边——可惜,现代社会不能带管制刀具,所以他们摸来摸去,只摸了两根拖把握在手上,气势难免就要大打折扣了。
皇帝脸色急速变幻了片刻,到底还是挥一挥手,让手持拖把的两位大将军退了下去。他沉默少顷,开口道:
“……朕明白穆先生的用意。但徒然做此口舌之争,除了彼此侮辱以外,并没有别的意义。事情已经过了数千年,白白争论意气,又有什么益处?先生是明晓事理的人,应该能做更深入的议论,而非争论意气。”
穆祺哼了一声,心中倒颇为奇怪。早在开口阴阳怪气之前,他就已经有了防备。反正合同承诺过会保障绝对的人身安全,他倒也不怕大汉天团破防。但现在卫、霍的反应尽在预料之中,皇帝的表态却极为奇怪。如果被这样阴阳都能忍住怒火,那难道是武帝丧子之后创巨痛深,脾气还真有了大变化不成?
不过,只要愿意好好对话,他也不想真刺激孝武皇帝,所以还是放缓了语气:
“陛下请说。”
皇帝稍稍思索,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那本《政治经济学》上说,纲举目张,要抓主要矛盾。”他道:“既然如此,我们提纲挈领,先从最根本的纲要谈起。穆先生刚刚提到了巫蛊,但巫蛊是一系列冲突与祸乱所引爆的总和。而诸多冲突与祸乱,来自于所谓‘路线’上的抉择……说到此处,先生应该知道朕持守了一辈子的路线是什么。”
这是送分题,穆祺应声道:“攘四夷、广疆域,草创制度,为万世之法。”
“先生是否赞同这个路线?”
穆祺默然了少许:
“……我赞同。”
——废话,他当然只能赞同了!穆祺先前居住和工作的省份,正是武帝大力开拓的“四夷”之一;要是否定了孝武皇帝的路线,那他成什么了?化外野人吗?
口嗨归口嗨,实际归实际。情绪上头了不是不能阴阳怪气,但该认的事实还是得认嘛。
不过,这句赞同还是非常重要的。一如皇帝所说,路线问题是最根本的问题。要是连根本路线都无法达成一致,那双方立刻就是分道扬镳,绝无缓和的余地。反过来,如果能在大方向上达成共识,那无论细节上怎么样阴阳怪气,大家也都是可以合作的同路人。
果然,皇帝的脸色立竿见影的好转了。他道:
“既然如此,先生也应该知道朕即位初年的情形。要变更制度、要征伐四夷,都需要极大的资源、极大的力量。为了动员出这样的力量,朕要使用的暴力,自然比寻常要酷烈得多……”
他停了一停,注目穆祺:
“关于这点,穆先生应该是有深刻领悟的。”
穆先生的嘴角微微抽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不错,做为时空管理局的资深员工,系统的优质牛马,曾经亲自改变过历史走向的关键人物,他的确是深刻体会——甚至是亲自体验过这个道理的!
在接待武帝之前,穆祺曾经受命扭转一个封建王朝的命运,并最终因势利导,推动了皇权的瓦解及技术革新的兴起——整场任务波澜壮阔、艰难险阻,至今思之,仍有余悸;而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穆祺同样是杀人如麻,满手血腥,可以说南海一路砍到了东瀛,见过的人头比烟头都多。
——当然啦,他杀人的数量肯定是没办法和孝武皇帝比的。但你要说他是温文尔雅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可以站在道德高地上指指点点的活圣人,那就纯属搞笑了!
还是那句话,变法革新都不是请客吃饭,不支付血的代价那就什么也别想更动。穆祺绝不是杀人狂魔,他也非常希望能减少杀戮。可是,维持一个秩序与变革一个秩序所需要的暴力完全不同一样,你要打碎一个社会再将之重建,那当然要出铁拳出重拳,一丁点都含糊不得。
所以,穆祺确实能够领会皇帝的意思,至少是部分领会——很多很多问题,确实需要流血;很多很多问题,确实需要流很多很多的血。
只是,他依然不会赞同这样的辩解:
“陛下,使用暴力并非滥用暴力……”
“这样的话我听过很多遍了,但也不过陈词滥调而已。”皇帝道:“滥用与否,谁来断定?朕又没有全知全能的本事,怎么能猜出恰当的界限?行大事需用重典,如果因顾忌而致使力量不足,恐怕后世又要指责朕优柔寡断、半途而废!”
“……听陛下的意思,仿佛不滥用力量,就不能贯彻陛下的路线了?”
皇帝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虽然转瞬即逝,依然可以看出隐约的自得。他曼声道:
“能否贯彻,不由朕空口决断,而应以实际评判。如果记忆无差,那在朕龙驭上宾之后,赤县神州还有大小十余个王朝、数百位皇帝。这数百位君主当中,要是谁能以更小的代价、更小的暴力实现拓土四夷、更张制度,永为万世垂范的功业。那朕也甘拜下风,认了地府判决中的种种指责……穆先生以为如何?”
话赶话赶到此处,皇帝筹谋已久,终于放出了熟悉的大招。
这几百年来他与地府就判决定性反复拉扯,之所以能拖延如此之久,靠的也不仅仅是撒泼打滚,还有义正严辞、万难回应的辩驳。而皇帝用来抗衡地府的绝招,说白了不过一句话——你说朕那一套不行,朕那一套有种种错误;那好,你行你上,你在后世数百个皇帝中尽情挑选,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天选之子,能够以更小的代价,更柔和的手段,达到同样的效果!
然后呢?然后地府就卡住了。
“你行你上”,确实天经地义。但能“行”到大汉孝武皇帝这个级别的人物,历史上还真是寥寥无几——或者说基本就没有。如果仅以开疆拓土之功计算,唐太宗李二陛下可能差相仿佛;但李唐开辟的疆土固然庞大,消化领土的稳定性却实在太差。“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得而复失,不过幻梦一场。与之相较,武帝在西南夷、在河套、在闽越的开拓,都稳定持续了数百年,真正成为汉民族强壮的肌骨。“汉独以强亡”,岂是寻常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