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第65章

作者:三傻二疯 标签: 古穿今 历史衍生 系统 直播 无C P向

“好自为之吧。”

不过一天的功夫,京中高官们就深刻领会到了公孙丞相的那句话——他们的确是拦不住张汤。

事实上,御史大夫如此倒行逆施,肆无忌惮,除了第一天狠下痛手,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之外;第二天再想故技重施,立刻就遭到了激烈的抵抗——没有门路的设法逃遁,有门路的四处求告,脾气更大的甚至准备抱团抗法;而面对这一切抵制——无论明的还是暗的,合法的还是非法的,御史府都丝毫没有手软的迹象。京师九门已经被封锁,逃遁者根本不能出雷池一步;上门求告张汤的显要不在少数,但没有一个能越过御史府的禁制。上至公主诸侯,下至九卿百官,纡尊降贵,大驾亲临,居然统统都只有一碗闭门羹吃,那种狂怒羞耻、匪夷所思,真是不可自抑。

——张汤这是要翻了天了吗?!

这样近乎疯狂的强硬,终于是激出了大祸。中午时分,馆陶窦太主亲率随从赶到,非要冲进柏台与张汤见个高低,最终仍被看门的侍卫硬生生给挡了下来。窦太主勃然大怒,登即跳下牛车,与一众侍女冲至门前,即使不能突破侍卫的防线(他们居然真敢动手打人!),也要向府内泼洒垃圾、高声叫骂,凄厉怒斥张汤的祖宗十八代。

这样的愤怒是可以预见的。陈蟜陈须先后被抓,再算上先前因巫蛊被张汤审问过的陈皇后,窦太主两子一女,三个亲骨肉都是栽在张汤手里,那当然是冤仇似海,莫可解释;狂怒之至,自也顾不得什么体统。而窦太主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则无异是给一切惨遭打击的官吏开了个发泄怨愤的口子。大家就算不敢公开响应,也得悄悄凑到附近,见证窦太主硬刚酷吏的场面——放眼京城上下,如今大概也真只有大长公主的身份,可以强压御史大夫一头了。

可惜,外行看热闹,内行看的却是门道,柏台附近围观的官吏虽然挤得满满当当,但有资格细听的只有那么几位显要。而这些高官不过听了数句,便连连摇头,示意仆人替自己挤开人群,径直返回——不知内情的小官听到那些直指张汤祖宗十八代的污言秽语、高声叫骂,可能还觉得大长公主很精神,不丢份;但作为富有经验的上层,他们只需听一听这个口气,就知道大长公主现在色厉内荏,实际上已经是怂了。

说白了,这一场大搜捕是张汤可以拍板的吗?包围御史台禁止出入,满朝文武无可奈何,这样的大手笔是区区一个御史大夫能够调得动的吗?不敢追究幕后黑手,只敢抓住一枚棋子大肆攻击,那就算骂到天上去,又有什么意义?

窦太主要真想解决问题,为自己的亲眷报仇雪恨,那就该拿出自己姑母的款来,直接冲到未央宫门前,指着罪魁祸首的名字叫骂——刘彻!我xxx!你xx一个胶东王出身的庶子,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耀武扬威呀?!当年老娘嫁你女儿的时候,你怎么不横一个试试?现在眼眶子大了,来找你亲姑妈家的麻烦了!你奶奶还在天上看着你呢!

说完窦太皇太后,再嚎啕大哭,哭亲哥,哭亲爹,哭刘家祖宗十八代,“张眼看一看你苦命的女儿”,最后当场寻死,用头撞墙,这一套丝滑小连招打下来,那才叫效果拔群呢。

——当年陈皇后大闹后宫,就是这么跟皇帝撕扯的。三言两语直接把皇帝干破防了,至今心有余悸;而如今拿出同样的招数,效力必然也不同凡响。别的不说,至少卫皇后就绝对要魂飞魄散,哪怕带人亲自动手,也得冲出来把大长公主拖进去再说。如果闹大了能把如今依旧蹲在军中的皇帝给逼回京城,那才是喜出望外,大大的赢上了一局。

是的,到了现在这种情形,该明白内情的人也都缓过神来了。皇帝缩在军中不动一步,就是要绕开京城一切官僚体制的约束,痛痛快快的施行自己的意志。在京城中办事,诸侯显贵们还可以靠朝廷规制靠祖宗家法,靠各种观瞻来设法搞软抵抗;到了军中就是针扎不进,一切劝阻之词都根本没法渗透,一切制衡之策都全然归于无效。就算有勇士想法子奔波百里,冲至军中,也绝对没有办法见到皇帝——笑话,军中士卒如今还在笃信着“都是下面执行歪了”呢,现在你这个“下面”公然跳到他们面前现眼,是真觉得人家一秒六棍,会打得没有力度吗?

如此左思右想,右思左想,比起直接冲撞军阵,抗言犯上,似乎还是攻击张汤,比较稳妥。说不定大家早哭到晚,日哭到夜,真把张汤给哭死了过去,那也算是侥天之幸,不战而胜嘛。

贵人们隔着车帘看了一眼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御史府,终于还是摇一摇头,挥手让车夫尽快离开。

按照圣旨的规矩,张汤虽然独居京城,但每两日仍然要以快马驰入军中,向皇帝汇报案情最新的进展,并附带上审问的供词。因为先前的威胁强而有力,张汤诚惶诚恐,不敢稍有怠慢,所以呕心沥血,将文件写得详密周到、力求严谨,规制缜密之至。而如此严谨缜密、呕心沥血的文件,在送到御前之后,却只被天子看过一眼,随即就丢进了木匣,全部交给随行的侍中誊抄处理。

这样的散漫冷淡,当然是有原因的。第一层的缘由,当然是天子自有职守,本来就不该寻章摘句,搞这些无聊透顶的把戏;第二嘛,第二则是皇帝其实也不用着再看案情汇报了,因为他早就已经知道了劣币案的绝大部分细节。

是的,虽然劣币案案情恶劣,关系重大,但在技术上讲,却没有任何琐碎复杂、晦涩难言的地方。一如穆祺先前的解释,这种直接往铜里掺铁的法门实在太简单、太拙劣了,只要送到专业机构查一查同位素丰度,就能将劣币出产的方位摸个七七八八,如果再分析一下金属相位,那就连伪造的工艺、乃至铸造的时间,都可以大致分析出来。时间、地点、技术,细节已经丰富到这种地步,要是还倒推不出真相,那皇帝真该以头抢地了。

有这样近乎剧透的细节做铺垫,皇帝根本没有必要关注案情的进展。如今他逼迫御史府全力以赴,其本意也绝不是什么揭发事实,而是出于更生冷、更阴狠的目的——劣币横行数年,御史府居然一无所闻,这究竟是麻痹大意的疏忽,还是上下勾结的蓄意纵容?目的不同,危害程度也就不同,甚至最后采取的手段,也当大有迳庭。

自然,这样私密的细节,轻易是拷问不出来的,但天子却总有办法核对。如今张汤送来的公文,每一份都要仔细存档;等到御史府查出最后的结果,皇帝就会将这些上交的文件与铁一般的技术细节逐一比对,一个一个的对齐那些微妙的颗粒度。如果说颗粒度实在相差太大,那等酷吏将诸侯们清洗完毕,下一个等待洗干净脖子等待清算的,恐怕就是酷吏自己了。

这些由御史精心编撰的审判档案,居然也在同时审判着御史自己的性命。人间的一饮一啄,何尝不能称之为奇妙呢?

天子微微而笑,以朱笔在木匣上画了一个圈圈。

“我真是没有想到。”穆祺喟然叹息:“陛下对付自己的臣子,居然也会玩这种算计的把戏。”

他这一句叹息确实是心有戚戚,发自真情。说实话,他原本以为大汉天子横压一世,所向披靡,自可大手一挥,为所欲为;却不料日常行事,依旧要用到这些阴森毒辣的权谋——精密、高效,但依然让人不寒而栗的权谋。

面对这样可笑的诘问,老登只是冷冷一哂。如今是两人独自商议军务,卫霍并不在眼前,他也懒得装模作样,辩解什么“不得已为之”;面对这种自以为是的道德高地,干脆只有一句话顶回去:

“我要是不日日玩弄心计,又怎么能想出权谋密术,帮你舒舒服服的料理司马懿从?”

一语中的,穆祺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来。而老登啧了一声,再不纠缠,只是俯身打量面前的白纸——上面密密麻麻,依次记录了自第一次动手以来,他们替魏帝及司马懿“修缮”过的所有书信的内容。

“最多只要三次。”老登肯定道:“只要再有三封信,我一定能把司马懿从壳子里调动出来。”

第97章

自从执行老登那个伟大的微调计划至今, 大半个月已经过去,而穆祺与刘先生千方百计,也只帮司马宣王修饰过两封信了。没办法, 虽然ai技术天下无双,刘先生修改的措辞精深微妙, 但他们也不能什么都改, 至少往来的公文和圣旨就不能改, 毕竟这玩意儿是要公开誊抄, 备份存档的;稍一核对就会看出猫腻。真正都能大肆动手的, 只有君臣间往来的密信,不可公之于众的种种私隐。

不过,这种密信却相当之难得。与西川的奇葩不同, 魏帝曹睿与侍中司马懿之间又没有什么坚贞不二如父如子的深厚感情,在辅政结束之后维持的基本是个相敬如宾的漠然态度, 彼此之间肯定没有什么青春期的私密心事要悄悄倾吐。所以, 要制造双方联系的秘密渠道,就不能不再下狠料, 逼得两人迫不得已, 非得说点悄悄话不可。

又要私密又要敏感, 还要触动宣王心肠,逼他不能不写信解释, 这样关键的狠料其实相当难找。但还好, 三国的历史被研究了实在太久太深, 各路大手轮番上阵,创作的正史野史市井小段子不计其数, 为了博取眼球而拼命内卷,即使是匪夷所思的暴论, 都能引经据典、论述得头头是道,不能不令人匪夷所思、目眩神迷。而诸多目眩神迷的野史暴论之中,有不少便是效力显著,一击中的,必定能让当事人完全破防的。

——唯独在这一点上,广阅过三国雷文的穆祺有绝对的信心。

所以,在司马懿采取有效手段,逐渐平息了军中情绪之后,蜀军前线的谣言风格就又是一变。大家不再传闻司马氏与老曹家之间不得不说的暧昧关系,转而开始宣扬更刺激、更劲爆、更抓人心弦的内容:当今的曹魏皇帝,很有可能是袁家的种。

不可思议?荒谬绝伦?嗤之以鼻?不要慌张不要惊忙,听段子细细给你讲——当今曹魏皇帝的亲妈是谁?被魏文帝曹丕所强夺的袁熙之妻甄姬嘛。强夺袁家的媳妇纳为己有。这就为长子的血统增添了疑虑。而稍为年长、消息靠近上层的人则更应深知,魏帝登基前后,出生的八字可是悄悄改过的——按照登基后官宣的八字看,他的血统问题不大;要是按照登基前流布的出生年月,那出身问题可就相当之微妙了。

要是嫌这出生时间的证据太过薄弱,不足信任,那谣言中还有例证。众所周知,先前少帝为曹氏祖宗营建圜丘,曾经明发圣旨,“曹氏系世,出自有虞氏,今祀圜丘,以鼻祖帝舜”,宣扬自家是舜帝之后。一般人可能以为这只是普通的给祖上贴金,但在经学上稍有常识的士人应该一看就能看得出来不对——如果依照《春秋》、《史记》,那舜帝乃是妫姓,如今繁衍的苗裔依旧历历可查,跟曹家根本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嘛!

和老曹家没有关系,那和谁关系密切呢?经典有云,“袁氏,妫姓,舜之后”。名正言顺的大舜后裔,应该是老袁家。

——要知道,魏武帝曹操生前已经确定了曹家的祖源,认的是周文王姬昌做祖宗。少帝莫名其妙发此圣旨,纯粹是稀奇古怪,多此一举。皇帝放着自己的亲祖宗不认,巴巴的跑去认老袁家的祖宗,恐怕曹魏的大臣们亲眼目睹,心中都不是没有疑问吧?

亲妈的出身有疑问,诞育的时间有疑问,甚至登基后自己搞的那一套小动作也是疑问重重;你要说少帝的血统是确凿无疑,那谁能相信呢?

三个证据环环相扣,逻辑严密,每一样都有其确凿无疑的案例;其蛊惑人心、颠倒是非之处,纵以诸葛丞相的明智远见、洞悉人心,在通篇看完穆祺提供的小作文模板之后,都忍不住要楞上一愣,然后多问一句:

“曹氏莫非真的……”

莫非真的被人给李代桃僵了不成?

“这就不清楚了。”穆祺耸一耸肩:“客观上应该没有这个可能,毕竟曹操也不是吃素的,不应该允许这样混淆血脉的大事;但主观上嘛——主观上就很难说了。”

空穴来风,其言有自。后世之所以会对曹睿的身世生起那种若有似无的疑窦,很大程度上都源自于曹睿自己在宗法上的轻率举止,魔幻操作;改认舜帝做祖宗其实都不算什么,穆祺手中还有更大更狠的猛料——先前魏文帝曹丕逝世之时,少帝曹睿居然以暑热未由,没有亲自送葬;甚至都没有参加葬礼、接见奔丧的宗亲。以至于他和亲叔伯亲堂兄弟之间,居然可以阔别十余年不见上一面,连人都要认不得了。

亲儿子不给亲爹送葬理丧,这在“以孝治国”的宗法制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离谱操作,绝不能为后世谅解;少帝连这种事情都办得出来,那又怎么怪旁人不兴起一点议论呢?

往常的议论也就罢了,多半也就是抨击抨击少帝不孝。但现在嘛,有了穆氏提供的全新视角作为引子,那大家的思路可就要大大的打开了——亲儿子当然应该给亲爹送葬,但万一……万一不那么亲呢,是吧?

“此外,对于曹丕曹睿父子间的微妙关系,后世其实也有议论。”穆祺若有所思:“很多议论非常缜密,如果能一步步放出来,那必定会有意料不到的作用。”

这些缜密的议论到底议论的是什么?有了先前的狂野段子作为案例,在场的人恐怕都能料想一二。当然,也正因为这样的料想,他们才在惊异之余,忍不住要生出极大的敬畏——原本以为什么“曹睿姓袁”的野史已经够生猛、够劲爆了;但听穆祺的意思,这似乎还是开胃小菜,不值一提,后续还有更多更猛更劲爆的论点,等着好好招呼曹睿司马懿君臣;这样惊人之至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匪夷所思的编排水平,又怎么能不让人万分敬畏呢?

……说实在的,他们只要换位思考,想一想这种猛料迭出、花样翻新的处境,都几乎要心扉动摇,对曹魏生出一点若有似无的同情来。

所以,诸葛丞相沉默片刻,终于幽幽开口:

“……后世的君子,果然是精于修撰啊。”

高情商:“精于修撰”;低情商:“真能编”——能从这么一点史料中挖出这么多惊世骇俗的论调,哪怕以武侯的城府心胸,都是不能不大为震撼的。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热门的历史区域总是会引发一点不正常的兴趣。”穆祺随口道:“曹魏的流量这点都不算了不起,真正被重点关注、百般钻研,搞出了不少大料的,其实更应该是……”

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了一停,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人——武侯、老登、以及卫霍,然后含蓄一笑,再没有说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嘛,是吧。

事实证明,哪怕曹睿并不是三国历史中被关注的重点,那仅是现如今的这么一点创作动力,也足以让一切知晓内情的人魂飞魄散,惶惶不可终日——譬如如今被顶在前线,被迫要面对这一切的司马宣王。

司马懿实在谣言发酵后的第三天得知的这个消息。即使以他的城府算计,听到如此栩栩如生而劲爆狂猛的生动谣言,都忍不住当场变色,神情恍惚;恍惚惊骇之后,他立刻下令严查,要将一切传递谣言的行商和士卒统统清理出来,枭首示众,以示严惩。

——实际上,司马懿非常清楚,在这种传播源高度不可控的谣言面前(你能堵住魏军的嘴,难道还能堵得住蜀军的嘴?),过于激烈躁进的做法只会适得其反、越描越黑,吸引外界莫大的注意,推动事情向完全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真正合理的思路应该是处变不惊,见怪不怪而其怪自败,一如司马仲达先前处理自己谣言时的做派。但现在,现在,他却实在没有勇气搞这种“见怪不怪”的正确操作了。没办法,这些谣言实在是太要命、太触及底线了。他要是不果断出重拳,那这“坐视不理”、“毫无心肝”的名头,才真正是背负不起。

重拳处理之后,自然要设法汇报。这样的信息当然绝不能走公开渠道——那等于公之于众,帮皇帝扬名天下;于是司马懿苦思冥想,字斟句酌,费劲心力写了一封非常谨慎、非常小心,尽力不触碰皇帝逆鳞的书信,极为委婉曲折的将事情经过做了个陈述,希望少帝至少能有个心理准备。

……然后嘛,这封小心翼翼、措辞谨慎的书信,就落到了老登的手上。

即使立场敌对,老登从头到尾看过这一篇书信,仍不由啧啧赞赏司马懿的才华——明明汇报的是这样敏感、尖锐、触动逆鳞的事情,司马氏居然都能尽力掩饰、婉转呈奏,将整个事情描述得圆滑、平和、不易激发火气;在兼顾事实之余,竟还能做到温柔敦厚、体恤人心,这样一份铺排精妙,尽显情商的文字,是足以令人称奇的。

不过,这样的文字编排起来很有难度,但要摧毁起来可太方便不过了。老登通读一遍,稍作推敲,只让穆祺在中间加了几句话就算了事。而这几句话也非常直白、浅显,只是将谣言的细节多叙述了几笔,再加进了几个对少帝父子关系进行恶毒攻击的段子。

理论上讲,向皇帝汇报的书信总是力求详细,多增添一点细节也没有什么(再说了,这些细节全部都是事实,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地方);但实际上讲嘛——实际上老登早就从穆祺的叙述中窥伺出了猫腻,察觉到了事情真正的关键:曹睿的所谓“血统问题”,多半只是后世捕风捉影的自行创造;但他与亲爹曹丕之间的关系,却绝对是冷漠恶劣,相见生厌,没有任何狡辩的空间;同人大手子替他发现的种种宗法制度上的“疑点”,还真不是纯粹的冤枉了他。

为什么不给亲爹送葬?因为看着爹就烦,随便找个理由就要溜号;为什么要改认祖宗?因为先前遵奉周文王为宗是他亲爹力推的大事,为自己篡位找合法性的政治措施,所以不惜闹出大笑话,也要再九泉下结结实实的恶心老登一把。概而论之,应当是亲爹赐死亲妈,给少帝留下了无可消磨的心理阴影,所以哪怕要以如此接近自毁的方式,也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报复于死后。反之,曹睿对于其他母家的血亲,就表现得很中正温和、很有人情味,丝毫看不出狂悖到连丧事都不管的疯批模样了。

以后世的价值观看,这样的爱憎分明其实也可以理解。但以宗法制度下孝治天下的铁则,少帝对先帝的怨恨却是绝不可显露的私密,必须以各种拙劣借口拼命掩饰,免得动摇父死子继的合法性。而在这种尴尬、暧昧、不可言说的情绪下,一个与先帝关系极佳的托孤大臣,忽然在上报的密信中详细记录什么父子不和的谣言……你几个意思?

谎言不值一提,唯有真相才是快刀。所谓“血统问题”,大概只能让少帝荒谬震撼,不明所以;所谓“乱认祖宗”,多半也只会让少帝略显尴尬,稍作反思——但唯有父子之间的秘密往事,宗法之间难以言说的隔阂猜忌,却最是直戳软肋、痛彻心扉,必定能激起少帝最大最不可控的狂怒来。

——想想吧,当初曹睿为了发泄不满,甚至连不给亲爹送葬这样自损根基的奇葩操作都做得出来;如今有人照着他的痛点猛踩下去,他又能忍耐多久?

“人人都有软肋。”在写完修改的大纲之后,刘先生压制不住心中的得意,忍不住指点了穆祺一句:“不过,这姓曹的居然将自己的软肋暴露的如此显豁,真正是有取死之道。”

恨亲爹就恨亲爹,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不起。关键是非要把怨恨做得这么明显、这么直白,那就摆明了是在给外敌透题了。真要是一统天下快意恩仇也就罢了,现在大敌在侧,虎视眈眈,那别人凭什么不拿你的软肋动手脚?

静水流深、强自掩抑;连这一点忍耐克制的功夫都没有,有什么资格做乱世的皇帝?所以老登读完密信,心中其实对这位篡汉的后辈是颇为不屑的,觉得自己身为资历高深的老前辈,很有必要在此时说上一点,展示展示皇帝这个职业真正的素养。

穆祺站立在侧,根据ai的提示调整机械臂的设置,听到老登如此宣扬,大有自夸之意,不觉嘴唇动了一动。不过,大概是考虑到刘先生改信的功劳实在不小,有所自傲也是应当,他默然片刻,还是低头盯着机械臂手持的笔端,打算强行忍耐下来。

可惜,可能是因为办完大事后心情过于放松,又或许是憋久了一定要发泄发泄。老登略微停了一停,又开始翻动密信,居高临下、评头论足,从各个角度蛐蛐曹睿——太年轻、太幼稚、太不堪一击,远远不能算是合格。

说实话,以汉魏两朝的关系,陛下怀恨在心,蛐蛐一点也不算什么。但穆祺侧耳细听,却总疑心这姓刘的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什么“太年轻”、“太幼稚”,怕不是八成说的曹魏,两成说的是自己。

所以,他不能不尝试做一点辩解:

“陛下持论,未免过于苛刻。就算再怎么修身养性,真要遭遇了铭心刻骨的攻击,似乎也很难压抑吧。”

老登哼了一声:“那也……”

他本来想回一句“那也未必”,然后夸夸其谈,大肆宣扬一下自己忍耐克制的伟大素质。不过嘛,那自夸的话刚到口边,老登忽的瞥了一眼穆祺的脸色,于是万般说辞都立刻咽下喉咙,再不吭声半句了。

在彼此攻击如此之久以后,皇帝陛下终于还是有了一点该有的情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被修缮过的“密信”走的是六百里加急,第五天就经由专门的渠道送到了魏帝手上。而信件的结果,亦并不出乎刘先生的预料。无论司马懿先前的铺垫多么委婉、多么到位,等到真正看到被稍微“修饰”过的词句时,少帝仍然迅速破防,连脸都瞬间扭曲了!

钻心剜骨,搜魂夺魄,那一瞬间的刺痛与耻辱,完全超出了年轻的魏帝的忍耐底线;以至于他咬牙切齿,直接就抽出架上的朱笔,在信件上打了一把鲜红淋漓的“X”!

狂悖!放肆!无耻!——他们居然敢,他们居然敢!!

这一瞬间的愤怒简直无可言喻,仿佛母亲被处死后的种种恐惧绝望,此时都随着那恶毒的议论翻腾而起,几近将曹睿完全淹没,重新压榨出少年时那无措的茫然来;而狂怒绝望之下,那种怒气具体的所指,却又是模糊不清,居然一时难以分辨——

他该向谁泄愤呢?始作俑者的先帝么?先帝已经长眠九泉;而自己的所谓“报复”,也不过是自损元气,白白为敌人提供笑柄。造谣生事的蜀兵么?他要是能料理得了蜀兵,还用得着这里破防?左思右想,千思万虑,一腔怒气当然只有发泄在这封信的本身上——你写这么一封信,又是什么意图?

喔,这倒也不是曹睿在随意泄愤。实际上以他的敏锐聪颖,早在通读之后,就已经发现了这封信的不对:汇报归汇报,解释归解释,你司马懿为什么要把谣言的细节说得这么多?

这就是人设的坏处了。如果换做曹真换做吴质,换做任何一个粗枝大叶,不以文墨著称的大臣,曹睿都会觉得这是偶然疏忽,即使一时暴怒,也不足深思;但司马懿——深谋远虑、规行矩步,心思缜密到一步不错的世家名士,会犯下这样不小心的错误吗?

就算真是不小心的,那也是故意不小心的!

再说了,司马懿又是什么身份?他与先帝相识微末、情好日密的往事,可是人尽皆知,声闻天下!这样被先帝一意拔擢的心腹,忽然写信来大谈特谈少帝与先帝之间父子的龃龉,他又是想暗示什么?他又是想影射什么?!

暗示朕对不起先帝么?影射朕不配当先帝的儿子么?!

越是细思,越是恐极,越是恐极,愤怒也就越是增长。少帝敏感而又聪慧,但恰恰是敏感而又聪慧的人,才会在这样的细节上百般内耗,不能自抑——归根到底,还是老登挑选的这个软肋实在是戳得太痛太深了,以至于曹睿根本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说实话,这样的狂躁是非常危险的。如果有贤臣在侧,应该立刻设法劝说皇帝控制情绪,不要因为躁愤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策——就仿佛昔日不给先帝送葬一般。但很可惜,司马懿上交的是密信,而为了握紧这来之不易的权力,少帝是从来不会与外人分享密信的,即使亲密如孙资、刘放,也绝没有资格在这个过程中获取任何消息,更不用说违背圣心,大胆建议。

所以说,当热血上头的时候,有资格作出决策的就只有少帝一人。而他做出的决策,亦同样没有挣脱十数年来情绪的阴影——少帝拔出朱笔,铺开绢帛,嗖嗖泼墨,狂草飞舞。

少帝的手书当日写就,当日急递,然后第三天就落到了刘先生手里。而刘先生只展开看了一眼,立刻笑出了声:

“急了!”

这句话非常刻薄,但确实也是事实。往日里少帝赐给司马懿的手诏,都是温和克制,中正平和;虽然谈不上亲近体贴,但肯定也算是和煦婉转、恪守礼度。但现在嘛,现在,只要文字稍有敏感的人,都能从字里行间读出那点尖刻的阴阳怪气来。

显然,少帝曹睿是真被谣言把心态给搞崩了,以至于举止失措,直接拉了一坨大的。这大概也是年轻人难以克制的心性,其实也怪不得太多。

可惜,在这样你死我活的斗争中,难以克制的心性是不能被原谅的。老登仔细读了几遍书信,越读越是满意——显然,这样发自内心、不可自控的阴阳怪气已经奠定全文的基调,必定让司马懿受到莫大刺激了。面对这样浑然天成的恨意,他自己甚至都不必再蛇足什么,只需要——

“这里。”他指了指最后:“只用再添一句,就说‘皇帝惶恐言’。”

“这一句就够了,完全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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