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显然,要是他们不愿意面对游侠刺客的匕首,就只能去面对御史台的名单了。而相比起御史台每天清晨都要嗵嗵敲门的强大压力,这区区一把匕首,似乎也就实在……
总之,在迟疑许久之后,到底没有人出声质疑,这样就代表默认了丞相公孙弘的宣示,同意了他“检阅土地”的安排。
丞相公孙弘悄悄松了一口气。显然,公孙弘自己也非常清楚,在劣币案爆发,三公九卿基本成了期货死人之后(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觉得皇帝会绕过他们吧?),他的权威也大幅下降,根本指示不动情绪近乎崩溃的下属;以至于不能不闭门自守,免得自取其辱。但现在看来,皇帝这招连消带打确实有效,至少成功调动起了绝大部分官吏的积极性。至于后遗症嘛……
哎,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谁还能在乎什么虚无缥缈的后遗症呢?
公孙弘明白,皇帝派出亲信来传达口谕,既是监视,也是考验;如今整顿豪强、清理土地,已经是丞相府上下唯一的机会;如果事情能够办得妥当,那论功行赏,或许可以稍微抵消他们的失察之罪;如果办不好么……
公孙弘轻轻叹了口气;扫了一眼堂中神色各异的下属,重新调整了一下面容。他是从中下层官吏一步步爬上来的,当然知道底下官吏们的心思;在没有任何希望时,这群官僚主义的活化身、形式主义的先天圣体,会表现得相当之冷漠、僵化不仁;而一旦看到一丁点希望——存活的希望、升迁的希望,这些官吏表现出的残暴、亢奋、躁进,又会叫所有人胆战心惊,完全不可克当。
换句话说,要是真让现在的这群人下场执行清理土地的法令,那与放了一群饿狼出来,可能也没什么区别。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公孙弘摇一摇头,狠下了那本就所剩无几的柔软心肠;他拍一拍手,示意身后的小吏将历年登记的土地文书全部搬进来,随后看了一眼站立在侧的霍将军,语气和蔼:
“既然已经宣旨,接下来就要忙着划定土地了。这些都是琐事,天使是否还要细看呢?”
在派出霍侍中后的第三日,皇帝与军中接见了长安城敬谒的官吏。
即使出巡在外,天家办事的制度仍然不容稍有更改;每过十日,长安城中都会派出一位二千石的高官到御前问安,汇报朝廷动向,恭请圣上指示;当然,在大局未定之前,皇帝绝不会对朝廷稍假辞色,所以每次拜见,都只是得到一个“朕躬平安”的回复,便草草打发,不见下文。
但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皇帝大张旗鼓,盛设仪仗,在中军营帐中召见了报信的大臣,先是殷殷询问了京中的局势,再从容不迫的宣布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朕这几日与大将军议论了几次劣币案的首尾,颇有所得。”
闻听此言,垂手站立的大臣浑身一抖,赶紧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圣上的训示,生怕遗漏了一丁点关键的细节,误了卿卿性命。而跪坐……跪坐在上策的大将军卫青则嘴角一抽,没有说话。
是的,如果要咬文嚼字判断,他的确也曾与皇帝“议论”过,但“议论”的模式嘛,大概就是皇帝喋喋不休,连篇累牍,反复向他抱怨劣币案中的罪犯有多么可恶、多么讨厌,多么该杀——而大将军恭敬聆听,在恰当的时候点一点头,当好这个捧哏而已。这种议论出来的“所得”,似乎……
“虽然案情恶劣,罪大恶极,但朕思之再三,以为大将军所言不差,即使这样的大案,处置仍然要有等次,不能不分轻重,一律杀头;毕竟人头割了,还是长不起来。”
大将军:…………
显然,这又是一个“我哪里说过”的故事;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在乎真相了。在历经了数十日的惊恐狂乱与震悚之后。骤然听到这样隐约带着缓和的语气,大臣全身上下都是一震。他根本顾不得被造谣的当事人的感受,迅速匍匐了下来,恭敬聆听圣上的训示。
圣上训示道:
“一个案子,有主使,有胁从;主使当然十恶不赦,胁从却可能是情非得已。譬如铸造□□的流程中,很多小吏也是麻痹大意,或者畏惧上级,才不能不敷衍塞责;上下一气,把事情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些小吏可恶当然也可恶,但要是一个个全都抄家灭族,未免也太伤和气,还是要另外想一想妥善的办法。”
皇帝会害怕伤和气?这话说给泰山府里的死鬼,连死鬼都不会信,但在场当然没有人敢否认至尊的话,于是大家默然不语,听着皇帝做了最后的判断:
“……所以朕想,要是涉案者实在没有什么太大的劣迹,那也不是不可以抬一抬手。从宽免去死罪,让他们去工坊中做做苦力,办点实事,也算为国家尽一份心力,稍稍赎一赎罪过吧。”
第114章
从后续的结果来看, 皇帝陛下的宽仁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以后的重大政治判断;当月十五日,他公开向长安城问安的使节释放缓和的信号, 表示自己接纳了大将军的谏言(大将军:?),同意对底层的官吏高抬贵手, 以苦役代替杀戮的刑罚;十六日, 他又召见了千里奔赴而来的张汤, 同样宽宏大量的表示, 这一次虽然要以儆效尤, 但总归也用不着杀那么多:
“朕想,这一次处罚的力度还是要控制。”圣上很和蔼的说:“总的来说,杀的人不易过多, 控制在两三千也就可以了。”
帐中并无一个人出声,只有——只有站在旁边的某位穆姓方士晃了一晃, 将一边的水盏打翻在地, 哐啷就是一声巨响。
皇帝回头瞥了这冒失鬼一眼,神色微诧异;显然, 圣上是发自内心的觉得, 只杀两三千五六千已经是十足十的“宽仁”、“慈悲”, 非常之有自控力的表现,所以根本搞不懂这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失态——再说了, 如今这所谓的“宽仁”, 不也是你这小子会同了老登联袂登场, 反复陈情,千般游说, 才从朕口中套出来的条件么?你自己又惊骇什么呢?
皇帝索性不再理他,转过头去注视张汤。御史大夫张汤依旧毕恭毕敬、匍匐在地, 没有一点其余的神色——或者说,在□□案爆发,他被迫押注上整个家族的政治性命来自生理性命之后,他就实在没有精力做出其他的表情了。张汤只是低沉的、漠然的开口:
“请陛下示下,该杀的都杀了之后,其余的该怎么料理?”
皇帝想了一想:
“朕也不为难他们,虽然死罪已免,活罪终究难逃;留在关中骇人视听,干脆就流放吧。允许他们带上自己的浮财,就流放到……”
说到此处,皇帝微微有些迟疑。显然,所谓“网开一面”,并不是圣上展示出了某种不寻常的慈悲,也绝不是大将军的沉默寡言力重千钧,足以挽回莫测天心;而是——而是穆祺的游说相当给力,足够打动圣上冷酷的内心;而这种立竿见影的游说,当然不可能是出自仁义道德,而是极为赤裸裸的引诱。穆祺直截了当的告诉他:
“——陛下要知道,人其实是最宝贵、最可靠的资源之一;尤其是经历过教育,懂得服从指挥的人,那简直就宝贵得无可言说了……”
要想以全新的技术造出全新的神物,就必须得持有足够的资源;要想挖掘出足够的资源,就绝不能仅仅只局限于关中一地,而必须放眼天下,将视角投遍天涯海角。当然,此时的天涯海角可绝不是什么浪漫优雅的美称,华夏辛苦耕耘千余年,到现在也只是把关中山东河北河南改造为了适宜统治的熟地,而长城以北长江以南,广大茫茫辽阔的所在,仍然是人烟稀薄文明凋零的蛮荒地带,属于挖矿队开拔过去只能看犀牛和大象龇牙的那种。
真龇牙——现在江南官吏还要固定给皇帝上贡犀牛角和象牙呢!
要想在这种地方招人开矿,那可真属于想瞎了你的心了;且不说江南漠北的人半土半野,高兴了下山当汉天子的子民,不高兴了上山当无拘束的野人;就是真用报酬把人拉过来了,当官的也别想着能赶什么进度——别的不说,当地土人听得懂你中原的话吗?
什么叫书同文,什么叫车同轨?秦始皇帝一个陕西的土老冒,他的命令还能管得了在江南光着屁股撒欢的渔民了?
所以说,要想开发蛮荒,要想宣传教化,要想将生地逐步开发为熟地;就必须得从中央挤出人力,把知书识礼认同中原文化的士人派过去,一寸一寸的争夺生存空间,一步一步的浸染礼乐教化,为汉文明的扩张打下坚实的基础。而显然,一般脑子正常的中原文化人,都不怎么乐意到江南看犀牛龇牙,所以封建时代开发蛮荒的大招,往往就只有一个——
流放。
众所周知,带宋之前及之后一切朝代,在海南岛上的教育投资,都比不上带宋的一根毫毛;因为带宋大笔一挥,敢把苏轼这种历史排名前三的绝顶文人往琼州一扔,“不辞长作岭南人”,有力支持了海南岛的教育业与旅游业;至于丁渭李纲赵鼎等名相如云,那更是有力推动了海南岛治理水平的上升。当然,至于当事人本人高不高兴,那往往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有这样的成功案例做参考,皇帝霍然心动,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一如先前所言,人头割了,毕竟长不起来,这样珍贵的、可以用于改造蛮荒的资源,要是平白无故的浪费在杀戮与斗争中。似乎也实在有些可惜。所谓垃圾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如果能将他们善加利用,那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当然,流放的地点是要斟酌的。皇帝稍一迟疑,站立在侧的穆姓方士立刻屁颠屁颠的上前,呈上一张详细的地图。这张地图描绘了江南及漠北沿江沿河易于开采的矿藏——硫磺、石灰、铜矿,开采后可以直接乘船水运,运回关中加工。算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不过,开采这样的馅饼,也需要恰当的安排人手;流放过去的官吏肯定不可能是老神在在悠哉悠哉,挺着肚子当老爷;要是能教化得动蛮荒野民,还可以差遣蛮荒野人下矿干活;要是教化不动或者干架不行,那多半得脱了长衫自己下地干——这就非常之考验体力了。因此穆祺在舆图边做了标记,暗示皇帝要尽量挑选身体健康、筋骨结实的犯官,让他们到矿中“将功补过”,好好吃上十年的灰土,再谈宽大赦免的事情。
可惜,穆祺最残酷、最刻薄、最冷漠的假想,也比不上皇帝陛下纯粹出自天赋的随意发挥。在穆氏的想象中,流放南北从事苦力,十个当中多半要死五六个,胼手胝足心血交瘁,已经是极为残酷恐怖的刑罚;但在圣上的发挥中,这甚至都可以算得上是过分的“宽大仁慈”了;所以他只扫了一眼舆图,就顺便拎起毛笔,在图纸边批注了一句:
“自首者优先”
——看到没有,就算是下矿做苦力,那也已经是非分的宏大恩典;你还得老老实实、一分不差的交代罪行,才能勉强换来一个存活率不过百分之四五十的苦力差事;而且,在领受此恩典之前,犯官恐怕还得发自真心的撰写一份谢恩的奏表,恭恭敬敬地向着长安宫廷的方向磕大头。
敲骨吸髓之后,还要人家发自内心的感恩,果然这世界上的残酷,真是远远超出了一切天真者的估计。
皇帝抛下毛笔,用手敲一敲几案,于是张汤膝行而前,恭恭敬敬地将舆图接了过来。圣上平静开口:
“流放和杀人的名单你先拟好,朕过目之后,就让廷尉动手。对了,接下来还要操办犒赏有功将士的大事,这样欢天喜地的日子,不能沾了晦气——你们动作要快一点。”
从来只闻新人笑,哪里听得旧人哭?实际上,在当今圣上的处事风格中,被弃如敝屣的旧人已经不是什么哭不哭的问题了,而是连死都得挑好时间、挑好气氛、挑好位置,要死得干脆、死得安静、死得悄无声息,不能打搅了陛下宠幸新人的兴致。
而如果更想深一层,这冰冷漠然的要求,既是处置犯官,又何尝不是在处置张汤呢?等到大事了结,张汤这个同样牵涉大案的御史大夫,是不是也得在私下里干脆利落的自我了结,不要给圣上添一点麻烦?
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或者说,也没有人敢知道这个答案。张汤只是恭敬下拜,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和张汤交完底之后,劣币案中最残酷、最血腥的大清算环节,就算大体了结。一如先前所说,在这样欢天喜地的日子里,皇帝并不太愿意返回长安,亲自见证杀人杀得血流成河的恐怖景象——喔,这倒不是他有什么特别的怜悯,纯粹是猜到了京城中自己的宝贝亲戚一定会哭哭啼啼,喊天喊地,到处求情,所以根本懒得见他们而已。
当年江充搜查巫蛊,武帝却特意待在甘泉宫中养病,基本也是出于同样的意思。所谓眼不见为净,只要离长安城远一点再远一点,城中的一切血腥脏污就沾不到他的身上;皇帝依旧可以从容平淡,置身血海之外,做一朵干净而纯粹的盛世白莲花——大抵如此。
但很可惜,盛世白莲花白归白,却也不是任何事情都能不染尘泥,清白无垢。在大刀阔斧、痛痛快快的事情做完之后,皇帝又要办更艰难、更琐碎、更不让人痛快的麻烦事了。
——他得琢磨着和儒生们辩经了。
有句名言说得好,天下的事情,坏就坏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是儒生全部站在对立面,杀他们都不用第二把刀子,驻扎在长安附近的军队就能把事情办个干干净净;要是儒生完全是自己人,大家联合起来收拾豪强,其实也可以合作得非常愉快。但现在的麻烦在哪里呢?麻烦在连皇帝自己都不知道,这群潜伏在自己朝廷内部的士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如今的儒生不同于魏晋南北朝的儒生,尚且还没有堕落到不理俗事虚空大赢的地步;相当一部分儒生在批判劣币案时,都是抱着一颗真真正正的拳拳之心;不管未来如何的污浊、僵化、恶臭不堪,至少在现在——儒学尚且生机勃勃、百花齐放的现在,投身其中的士人中仍然有为数不少的理想主义者,是以一种纯粹的对乌托邦的热忱在震喉发声,吐露自己坚定不移的心声。而某种意义上,也正因为他们吐露的都是真挚、诚恳、毫不掺假的心声,儒学那一套重归上古的谬论,才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重归上古靠谱不靠谱,其实一般人也不知道;但儒生宣扬这一套时的热情与真诚,却是一目了然,骗不了人的。这样真诚热情、毫不动摇的坚持着自己理念的理想主义者,想来应该是不会故意说假话的吧?
——当然啦,事后证明,儒生确实也没有故意说假话。他们在生命的每个阶段都说了自己深信不疑的好东西,从没有过一点点的疑虑;至于深信不疑的好东西怎么会变成那副模样——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不过,无论一开始的热情与真挚在日后被扭曲成了什么样子,热情本身都是最宝贵的东西,不能够随意的抛弃与抹杀;这也是穆祺千万次的劝说皇帝,希望圣上能够稍稍高抬贵手的缘故。毕竟,圣上也不会希望看到君威之下,万马齐喑,朝堂一滩死水的模样吧?如果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搞不好就是东汉党锢之祸的后果——有理想有热情的人消磨殆尽之后,就该轮到各路妖魔鬼怪轮番登场啦。
这个说法很有力度,很有洞见,连天子也不能不赞同穆氏的意见。所以说,这最后一份给儒生们明发的圣旨,一改往常大棒加粗的恐怖恫吓,而改为了平铺直叙、娓娓道来的讲道理。
比如说,为了安抚京中对□□案的激烈情绪,让热血上头的儒生能够稍稍冷静;天子就非常之罕见的在这一份谕旨中承认了自己失察的错误(说实话,□□案把馆陶大长公主都牵扯进来了,要说皇帝没有责任,那谁也不能相信)——当然,这个道歉依旧是过于委婉、过于含蓄,在穆祺看来力度实在太弱、太少,与其解释,不如果说是口嫌体正直的傲娇;但在天子看来,这寥寥几行文字,则已经是匪夷所思的让步了——朕都道歉了,你还要怎样?
那么,既然朕都道歉了,儒生就该闭上他们巴拉巴拉的破嘴,老老实实听朝廷说话了——圣旨后面长篇铺排,详细解释了劣币案的起始及经过,逐一回驳了京中盛行的谣言,郑重保证将要严厉处置相关罪犯;并在最后花费了整整三页,特意讲述识别□□的各种生活小窍门。
儒生们能煽动民意,最激进也是最厉害的说法,就是指称大汉建国七十余年,伪造货币的大案小案爆发已有十余次,无论如何处置都无法禁止;既然伪造的货币无法识别也无法禁止,那与其白白受损,不如大家掀了桌子重开天地,回归到上古三代,根本没有货币和贸易的时代。
这种煽动相当拙劣,但确实能直击心扉。所以谕旨大用笔墨,不厌其烦的列举了上林苑中工匠试验出的种种检验货币的小窍门,并且要将种种窍门集结成册,免费发行,供人实验,以此来验证谕旨中反复强调的观点——货币是不可短缺的,伪造货币是可以设法预防的,做事不能因噎废食,一切改革还是要往前看。
当然,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舆论攻势的核心,还是要针对哪些小嘴特别能说会道的儒生。所以旨意的最后一段,是邀请士人们亲临上林苑,亲眼见证工匠们检验货币的操作,以此来正人心、靖浮言。
显然,如果儒生们是怀着真挚的热情,坚定不移、毫不掺假的相信着自己的言论,那么他们就应该到现场来亲自检视;老老实实印证自己的猜想;那么无论对错与否,都可以算是光明磊落、正大体面。而如果畏惧不来,甚至还公开诽谤,大说疯话的么……
老鼠要是自己跳出来了,那事情反而简单多了,是不是?
第115章
“这就是传闻中的‘火药’?”
武侯俯下身来, 仔细打量陈设在面前的竹筐,竹筐以绢帛垫底,乘放着浅浅一层淡黄色的粉末。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 这一层淡黄色的粉末都实在寻常之至,看不出任何出奇之处。但丞相府的秘书卫氏将这小小一撮黄色粉末捧给他时, 却显得格外的小心、郑重, 乃至畏手畏脚, 甚至——甚至还特意请求武侯退后了数步, 才小心翼翼的将那一筐黄色粉末放在几案上, 立刻又退了几步。
“这是上林苑试制出来的黄火药。”卫秘书小声道:“第一批样品,请丞相过目。”
说完这一句话,卫青也难免有些心虚。说实话, 虽然口口声声称呼这是“试制新品”,两位皇帝(无论死活)也死鸭子嘴硬, 共同坚称这是上林苑的重大技术突破, 在火药路线上的伟大革新;但实际上深入一线指导工作的卫、霍两位心知肚明,非常清楚这个“突破”有多少水分。
没错, 穆祺倒是实践了之前的诺言, 毫不藏私的向他们传授了必要的化学知识。他告诉卫青, 提高炸药爆破性能的关键在于达到燃烧中的零氧平衡,而平衡的重点往往就在于引入的氮原子基团——硝基占比越高, 爆破的威力越强;大名鼎鼎的“黄色炸药”□□, 就是在苯上引入了三个硝基基团, 威力可见一斑。
这个解释非常清楚,非常明白, 相关的实验似乎也没有什么难点——实际上,卫青与霍去病用网购来的那一点简单用具, 三下五除二就搞出了第一批样品——有这样的成功案例再先,地府老登从容听卫青演示完之后,才立刻生出了莫大的信心,觉得这一次胜利必定在望,伟大突破近在咫尺,光辉前程唾手可得,于是立刻拍板决断,同意了将实验在上林苑全面推广,试制第一批样品。
然后嘛,然后他们就发现,实际工业流程中的化学反应,和实验室里的化学反应,可能——可能稍微有一点区别。
总的来说吧,即使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培训,西汉工匠也很少有严格按照流程办事的意识;他们大概知道怎么配比原料,也大概知道怎么看火候和估算时间,可能也清楚一点安全生产的基本常识——这些常识用来应付冶铁、造纸其实已经绰绰有余了,但合成火药毕竟是一个相对来说精细一点的操作;这么多的“大概”合拢起来,那个效果嘛……
反正,在上林苑无故爆炸了十余次,炸死了无数倒霉的野鹿野鸡野兔之后,工匠们也只勉强交出来这么一点成品——以穆祺的评价看,这仍然是一堆很难被称为合格的次品;但没有办法,时间紧任务重,他们也只有拿这种玩意儿来交差了。
当然,交差归交差,稳定性上的差距却是实在抹消不得的。为了避免使用中真搞出什么大事,卫青与霍去病不能不按照书上的理论,用多孔的疏松的泥沙状物质吸附工匠们搞出来的“炸药”,设法减缓反应速度提高安全阈值——至于这些“多孔的疏松的物质”哪里来嘛……这么说吧,老登趁人不备偷摸着回了现代一趟,带了个大麻袋把穆祺买来用来防水的硅藻土挖了个干干净净。用硅藻土混合他们试制出来的那堆危险产物,算是勉强可以应付过去。
应付是可以应付,只不过作为亲自见证了整个流程的当事人,卫青仍然对这个成品抱有莫大的怀疑。而且,上林苑在技术上的失败还不止体现成成品质量的完全不可控上。总的来说,到现在为止皇帝大张旗鼓找了三四百人搞了五六天,花了七八千斤的硫磺石灰和鸟粪,折腾出来的成品只有:
“……头一批样品是两百斤。”卫青小声道:“我家,我家陛下说,请丞相省着……省着一点使用。”
说到此处,他都有些不好意思。皇帝陛下一生放纵恣意,为所欲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凡世上所有的一切珍物,从没有不堆山填海,挥霍无度的;他自自在在爽了几十年,大概平生还从没有松口让步,咬牙说出“省着用”这么小里小气、吝啬之至的酸话来。
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理论上说黄色炸药的制备工艺并不昂贵,但理论上也只是理论上;几天以来皇帝强行上马制造,浪费出去的财物足足价值百斤黄金——也就是说,这第一轮造出的炸药,平均每斤的消耗,都可以与等重的黄金媲美,是实实在在的在扔黄金砸人,花费惊人之至。
当然,单单是花费惊人之至,其实也就算了;皇帝拼命咬一咬牙,未必供应不上。但问题在于,这玩意儿每失败一回,都可能伴随着一次——甚至是几次——完全不可控制的爆炸;而炸过几次之后,那就连长安朝廷都实在顶不住了——就算上林苑辽阔无际,外人万难窥伺,但隔三差五一条浓烟直冲云霄,长安城中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说实话,这也就是皇帝还待在军中没有回京,否则别人搞不好还要以为上林苑里发生宫变了呢!
有这样现实的困难横亘于前,那老登也只有咬牙退步,先把勉强搜集到的第一批样品交割出去再说——至于其余……唉,还是等技术真正突破之后,再谈其余吧!
不过,工业进程上的落后,当然也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诸葛丞相看了一回,面色就微有迟疑:
“两百斤火药,是否……”
是否不太够?
诸葛丞相可能不太懂炸药,但他可太懂长安城了;长安城百年帝都,修缮的工事之宏大完备,完全超乎一般人的想象。如果大略来说,那么长安用于拱卫城池核心的城墙,就足足有三道之多——外城、内城、宫城,每一道城墙都是铜墙铁壁,每一道城墙都是耗尽人工;其中最为巍峨高耸的外墙,甚至断断续续花了秦汉两朝上百年的时间。其中用于修筑墙体的青石都不是烧制成的,而是以人工从骊山中开凿出来,用原木做轮子一路滚到长安城下,再用垒土法将青石抬起来,费力巴劲的送到墙上,用石灰夯筑成形。
平均来讲,运一块巨石要花二十个壮年男子六个多月的时间,其后的打磨和修缮时间还不计算在内。长安城墙数十万块砖石,都是这么一块一块的搬下来再砌上去,如果城池规模有所变动,还要拆一部分重新修建,前前后后花费的功夫,大致可以想象——直到武帝朝的中期,长安狱中一半的犯人都要被“黜城旦”呢。
这样耗费人力修筑出的伟大奇观,千百年之后都不能抹消的坚固堡垒,实在很难想象会被区区几百斤的黄色粉末破防。更何况,这种黄色粉末的效力,似乎连制造者本人都不太能确信的样子。
卫青的嘴唇嗫嚅了片刻。如果论本心的话,他还是很想替自家陛下争一争脸,拍着胸脯保证这些试制品绝对没有问题,完全可以保证攻击的烈度。但如果——如果要论良心上的实话,那似乎又……
总之,他迟疑片刻,只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