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储君尚且年幼, 怎么能放在林子里养着?!上林苑草木茂密,多有虫蛇, 万一出了什么好歹, 奈江山社稷何?!我辈应当谏止!”
他停了一停, 又道:
“陛下说这样的话,不知道是不是一时兴起?如果只是随口道来, 并未思虑太多,是否可以请大将军……”
报信的儒生道:“天子宣示消息的时候, 大将军就在下面整队。”
儿宽噎了一噎,面上露出了迟疑之色。显然他自己也清楚,虽然口口声声要“谏止”,但在太子培养的问题上,儒生现在的发言权可能还不如那几个神经病方士,说了和放屁没有区别。所以他思来想去,才想着走大将军的路线曲径通幽——穷措大的话皇帝可以不在乎,太子亲舅舅的话总不能不在乎吧?
可是,现在大将军居然躬临当场,亲耳听到了皇帝的冒昧宣言,那么他们从中搅局,设法挑动意见的战术就实在胜算不大了(虽然本来也没啥胜算),可是——可是,儿宽思前想后,仍然极为不甘:
“大将军或许不懂怎么养孩子,是不是也可以设法请皇后出面……”
太将军不知道上林苑毒虫蛇兽的厉害,卫皇后应该知道啊!卫皇后保护太子,应该是无微不至,什么都该考虑到才对,由她出面施压皇帝施压兄弟施压亲外甥,不是恰恰合适么?
当然,话说到半句,儿宽自己也卡住了。没错,他这个建议在理论上的确可行,方法也不存在任何问题,唯一的瑕疵只有那么一丁点——卫皇后凭啥搭理你们这些儒生呐?
外朝的大臣和皇宫的皇后能有什么瓜葛呢?卫皇后连儒生们的老丝瓜脸都未必认得几张,又哪里来的渠道,可以请皇后出面,搞什么“施压”呢?
喔不对,真要说起渠道,他们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的。数年前年轻的霍去病霍将军被放在宫中教养,卫皇后为了担负起长辈的职责,特意派人搜求过大儒注释的《春秋》、《易经》(虽然基本没啥用),给当时名满海内的董仲舒赐过绢帛。换言之,如果董博士愿意拉下一张老脸,用一用这层微薄如纸的关系,他们应该还是可以和皇后说上话的……吧?
儿宽看向了董公,眼中已经灼灼闪出了亮光。
但董公神色不变,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儿长史。”他称呼着儿宽的官职:“你千辛万苦要找大将军、找皇后,真的只是为了太子的安危着想,要用心谏止皇帝么?”
“仆不敢妄言——”
“儿长史,要说实话。”董仲舒打断了他:“特别是在我们的这位天子面前,一定要说实话。”
儿宽的面色倏然而变了。
显然,虽说满嘴大义,口口声声为太子着想,但儿宽私下里那点微妙诡异的心思,其实一点都不难猜测——皇帝要把太子放在上林苑里培养,等于全盘推翻了以往的教育计划,另开了一盘新局;这盘新局的形势尚且不知,但作为过往教育计划中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以往权力格局中冉冉升起的伟大心性,儒生却万难忍耐这种变故!
先前一切都是定好了的,皇帝要让太子读诗书、读周礼,读儒术,读儒术长大后亲近儒术,他们这些大儒也就能飞黄腾达,从此大展拳脚,尽情施展他们的治国之道;光辉前途璀璨耀眼,由不得儒生不怡然自得,欣欣自诩;怎么现在时势突然一转,原本定好的利益格局,居然刹那间就反转至此呢?!
他们不能接受!
正因为不能接受,所以儿宽才要尝试阻止。太子进不进上林苑其实无甚干系,但太子要偏离原本的培养路线,那却绝对不能够允许!
不过很可惜,儿宽儿长史的心思还是太急切、太躁进了,以至于董仲舒这样忠厚老实的人,居然都一眼看出了他的用意——当然,如果连董仲舒都能看出他的用意,那就更不必提他们那位沾上毛比猴还精的皇帝陛下了。也就是儿宽这句话是私下论述,要是当着天子的面亲自开口,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风波呢!
当今天子的脾气大家都是知道的,要是真心诚意顾虑太子的安危直言进谏,估计他笑一笑解释两句也就罢了;但这种含沙射影露半拉屁股的搞法,大概是真觉得自己的安稳人生太过舒坦,要给九族狠狠上一波强度了——上一个在私下里嘀咕储君的是田玢,你要不看看他结局如何?董博士提醒一句“说实话”,是真正的金玉良言,一点不掺虚假。
骤然被尊上揭穿了心思,儿宽自己也觉得尴尬,只能垂头不语,默默忍受。不过,在场抱有同样心思的显然绝不止一人,在短暂的沉默后,有位亲近的弟子还是出声辩护:
“先生,这件事还希望先生能体谅儿长史,也是体谅我们。毕竟,毕竟我们实在太想上进了……”
董仲舒:…………
董仲舒有些说不出话来。说实在的他也知道不少士人跟着自己学经术动机不纯,多半是想借着儒学往上爬,所谓“取青紫如拾芥耳”;但无论如何,先前总要设法遮掩,装出一副安贫乐道无所不足的模样;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辨经不利骤然刺激了恐慌,现在的儒生们态度骤然翻转,俨然大有一副“不装了”的模样了!
你们的脸皮还真是可以哈!
——可董仲舒能怎么办呢?他是宗师不是太师,根本没有那个权力打压这些一心进步的后辈,甚至还不能不稍加辞色,免得进步的热欲一旦消失,连团结一心的向心力都会消弭——于是思来想去,只能低声开口:
“就算希图上进,又哪里有你们这样的做法!”
弟子们赶紧大礼下拜:
“请先生不吝指点!”
董仲舒略一踌躇,终于叹了口气,从袖子中摸出了一卷绢帛。
“这几日。”他道:“我一直在看叔孙通叔孙博士,先前为了制定朝礼,向高皇帝上的谏章。”
他停了一停,又道:“你们以为,叔孙博士制定的礼制,合乎周礼吗?”
诸位弟子愣了一愣。要知道,叔孙博士制礼的往事也算是儒家的经典IP了,到现在大概没有一个儒生不是耳熟能详。昔日天下初定,群臣争位,散诞无礼,上个朝活似市场卖菜,高帝忧之;叔孙博士于是为高帝制定礼制,约束举止,判明尊卑,终于让朝政整整有肃,而高帝亦为之大悦;儒生与皇权之间的亲密合作,大概就肇始于此。
当然,在叔孙通制定礼法之初,高帝就再三声明,太复杂的礼仪他根本不能举行。于是叔孙博士操起砍刀一通乱砍,删繁就简,最终搞出来的礼制与周礼、《礼记》,不说是一脉相承,至少也可以算毫不相干。属于周公复活后都只有大吐口水的顶级ooc同人。
董仲舒不动声色:“那么,对于叔孙博士编订的礼制,诸位又是作何见解呢?”
众人的面色更加诡异了。显然,哪怕时过境迁数十余年,叔孙通改出的那个ooc同人礼制在儒生中都是极为尴尬的话题——孔子云“克己复礼”,追述礼制就该追述周礼,而绝没有后代儒生自行发挥自行创造的余地;改编不是乱编,更何况叔孙通这种纯粹拍屁股拍出来的神经同人?篡改原典、悖逆先贤的大仇,岂可共天地乎?
——按照常理而论,儒生原本应该立刻与这该死的神经同人写手划清界限,鸣鼓痛击、攻乎异端才是;但是吧,常理毕竟只是常理,到了现在还能在朝廷中混的儒生,哪一个又真敢认这个死理呢?
ooc同人很可恨,但大家现在就是靠ooc二创在吃饭,你说又能怎么办呢?
默默踌躇片刻后,终于有人低声开口了:
“……先生的意思是?”
“老夫的意思,你们还不明白吗?”董仲舒有些不耐烦了:“叔孙通博士可以应时而动,随机应变,你们就不能应时而动吗?不过是一本新书而已,有什么难学的!”
人家叔孙通在秦朝是秦朝人,在汉朝是汉朝人;看到高皇帝不喜欢奇怪复杂的礼制,立刻就敢豁出老脸篡改经书,落下千古骂名也无所谓。正因为有此绝对之实用精神,才能在高皇帝手下站稳脚跟——反观你们呢?现在的皇帝喜欢杂学喜欢算学喜欢一切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那你们就去学嘛!
拿出你们学经术的本事,拿出你们背经书的本事,死记硬背也好,囫囵吞枣也罢,先把那几本杂书掌握了再说嘛!——既然大字都未必能识得几个的士卒都可以学,你们学起来岂不是更有优势?只要你们将新知识掌握牢靠、推陈出新、别有建树,那就算皇帝别有用心,最后不还得用你们这些人吗?!
曲径通幽,曲径通幽,一个个的怎么就不懂呢?!
寥寥数语已毕,众人一时愕然,面上都有了恍然之色。
实际上,儒生未必是不懂这个道理,只不过先前唯我独尊的地位实在维持了太久,一时根本想不到这种自降身份的灵活手段而已。实际上,即使董仲舒一言点破,仍然有人心存迟疑:
“这样做派,是不是太过于软弱……”
董仲舒根本懒得解释了。他只扔下了一句话:
“孔子乃圣之时者!”
连孔老夫子都要应时而变,你又算老几?再说得不客气一点,现在儒生们的独尊地位是怎来的?是口诵六经念下来的么?是圣人感召天上掉下来的么?那还不是一代代前辈胼手胝足,在几十年来反复展示价值、争夺舆论,一寸寸虎口夺食,硬生生争抢出来的?前辈能争能抢,你怎么就不行?
保守者目瞪口呆,再不能言语。而董仲舒也不打算多费口舌了,他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随手掷在岸上,而后起身离开,再无回顾——举一隅不以三隅反,不复也;都说到了这个地步还不懂,那叫朽木不可雕也,董博士又能如何?!
董公大步离开,只留下室内面面相觑的一众儒生。如此沉寂片刻之后,儿宽儿长史终于上前,捡起了那本小册子——装订精细、纸张挺括,恰恰是皇帝陛下先前御赐给上林苑中兵卒的教材。
儿宽将册子从头到位翻了一遍,仔仔细细地检查痕迹。翻到最后,他终于轻声开口,却是向旁边的人询问:
“我听说,现在长安城中还有不少闲散的士人?”
“是。”站在身侧的恰好是儿长史的下属,闻言赶紧垂手回话:“都是从各处投宿关中,来向大儒请教学说,或者想谋个出身的,如今多半在……”
说到此处,此人也不觉停了一停,面上微微尴尬。显然,他就是不说,在场的人也会明白——这些各处投奔的儒生闲极无聊,多半就要搞风搞雨;先前劣币案乃至大辨经的种种风波,肯定都有他们前赴后继、勇于搞事的光辉身影;要是没有他们横插一脚,这些事情还未必会闹得太大。
当然,知道也就知道了,儒生又不是什么严密的组织,高层根本无力控制基层,就算闹出事来,大家也只有干瞪眼而已。
儿宽神色不变,只是再翻了一页。
“烦请你们告诉这些儒生。”他道:“我会想办法给他们谋个差事。”
“差事?”
“不错。”儿宽道:“陛下不是要在上林苑中召集士卒,教授他的新书么?这些被召来的士兵出身各异,很多连字都未必认得。如果这些儒生愿意,我可以举荐他们到上林苑中教学,先把认字这一关过了再说。”
第140章
总的来说, 第一届作为试点的上林苑培训,办得其实是磕磕绊绊,远远谈不上“顺利”二字。这倒不是皇帝重视不够、底下能力不足, 而纯粹是因为毫无经验,也根本不知道如何布置。
说白了, 到现在为止, 大汉朝廷并没有搞什么批量培训的经验, 以至于着手之后茫然无措。还必须得某位姓穆的方士亲自上手, 手把手的教当地的官吏设计整个操作流程——怎么挑选人员、怎么组织教学, 怎么布置作业、怎么制定考试,事无巨细,一一都要从头做起, 其繁琐难堪之处,当然无可言喻。
但归根到底, 这场磕磕绊绊的实验还是将将就就上了路, 并取得了——丰硕——或者说还算丰硕的结果——至少一年多结束,皇帝亲临现场, 打算实地检验成果的时候, 上林苑还很拿得出东西来敷衍。
因为有检视结果, 炫耀功业的意思,所以天子这一回大张旗鼓, 将内外重臣一并带上, 大家亲自观摩他的伟大决策, 深刻体会皇权的英明正确、高瞻远瞩。而事实证明,这一次检视也的确很给他涨脸面:上林苑强调的更多的是动手实践而非理论知识, 所以前来学习的士卒未必是什么理论专家,但在手上绝对都非常来得;而上林苑精心筹划, 为陛下献上的大礼也极具声光效果——火焰、爆炸、轰隆轰隆的声响,用近一年来赶制的十余吨火药给大家开了个大眼。
然后,官吏们再拖出一个高炉,现场为皇帝陛下展示炼铁——当灼热的、通红的、呈液状的钢铁从炉中缓缓流出时,就连天子都忍不住从看台上站起,大力鼓掌,毫不掩饰地表示自己的无限赞赏。而肃立在下,等候检阅的士卒们也齐声欢呼,像山一样的在呼唤“万岁”。气势恢弘,惊人之至。
眼见此景,即使是抱着手臂站立在看台最后的刘先生,此时都忍不住啧了一声:
“你做得不错。”
没错,虽然双方阴阳怪气,彼此对攻,各有胜负;但就像穆某人不能不承认刘先生的权谋一样,刘先生也不能不承认穆某人的能耐。比如这一回演示,穆某人就精准抓住了甲方的核心需求,专注的焦点并不是什么玄之又玄的高精尖,而是一看就懂就明白的大动作、大场面,当然也就非常让场面人武帝满意。
刘先生又道:
“无怪乎你先前那么专断独行,那原本也有些道理。”
之前穆祺奉命协助上林苑培训,接管的条件就是要求皇帝——两个都是——绝不能随意插手培训,手令口谕必须得经过他本人审核签字,方能下发生效;更不许派遣使者侍卫,随行监视,搅扰大局。语气之蛮横、条件之苛刻,简直大大超乎皇帝的预料,几乎臻至不可容忍的逆区——也就是上林苑的事实在太过要紧,否则皇帝是绝不会松一点口的。
如此的我行我素,独揽大权,真是在各种意义上挑战底线,完全称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武帝陛下生平最大的优点,就是很善于承认事实。在见识到这次演习之前,他坚定不移的认为穆祺是飞扬跋扈刁钻恶毒莫名其妙;在见识到这次演习之后呢——喔,他仍然认为穆祺是飞扬跋扈刁钻恶毒,但至少是很特殊、很有用的那种飞扬跋扈;既然很特殊、很有用,那他也不是不可以睁一眼闭一眼,暂且容忍了。
不过很可惜,穆某人根本没有体会到圣上相忍为国的一片好意,他只是默然片刻,露出了某个古怪的笑意。
“还请陛下继续看吧。”他柔声道。
在欢呼声中,皇帝徐步下台,走到高炉之前,隔着腾腾的热气仔细观看那些凝固的铁浆——实际上,为了加大流动性增加视觉效果,这些铁水中掺入了大量的杂质,算不上什么合格的钢铁,但这不妨碍皇帝聚精会神,绕着铁水看得有模有样,有时候还要抬起头来,似乎是在发表某些重要指示;而站在旁边的士卒连连点头,前排的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炭笔,专心致志聆听指示;后排的士兵犹豫片刻,则干脆——干脆高举双手,原地跳了起来?
看台上旁观的刘先生:?
喔当然,在皇帝面前跳舞其实也算是种礼制,古礼曰“扬尘舞蹈”,是在天子前又蹦又跳,跳舞跳得尘土飞扬,尽情表示自己的欢欣喜悦之意。但无论怎么来说,这“扬尘舞蹈”也是要有一定规制的,就算表达喜悦,手足无措,也不该像这些士兵一样,什么高举双手,蹦蹦跳跳,除了——除了蹦得比较高之后,又有什么意义?
就算是乡野出身,面圣之前也该有礼官教导礼仪;宫里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不对!这是上林苑,宫里是轻易插不了手的!
刘先生恍然大悟,立刻转过头来:
“你都做了些什么!”
“请陛下见谅。”穆祺心平气和:“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在传授礼仪的时候不小心出了点偏差……这些士兵对宫中的繁琐礼节实在不怎么了解,所以我只有因陋就简,把原本的参拜流程稍稍删减,改成现在这个模样……”
“这个模样?!”刘先生难以置信:“这都是些什么?!”
“这种舞蹈,我称之为激动摇手舞,在后世其实也是很流行的,常常用于迎接重要任务……”
“放屁!”刘先生怒不可遏,又不能不压低声音,免得叫旁边的人听到,闹出什么不可控制的笑话:“你不知道礼制,为什么不让宫里的人接手?宫里的礼官应有尽有!”
“实在不好让宫里头接手。”穆祺道:“这里头有些不好对付的尴尬之处……”
“什么尴尬?”
穆祺停了一停,左右看了一眼,眼见无人关注,才终于开口:
“陛下应该也看出来了。经过一年多的培训之后,皇权在受训士卒心中,威望是相当高的。”
确实相当高。虽然穆祺改编的什么简化版“激动摇手舞”相当之离谱,但除了最初的一点紧张无措之外,现在围聚在皇帝四面的士兵跳得还是勤勤恳恳、认认真真,一点也不马虎,部分人甚至还热泪盈眶,忍不住在皇帝面前痛哭失声,真可谓是感激涕零、溢于言表——舞蹈本身可能是尴尬的,但感激皇帝的心却是绝对真挚、无可怀疑;所以皇帝本人虽然在激动摇手舞前依旧颇为难堪,但也还能忍住心绪,一个一个的安抚众人,充分表现出一位慈爱君父该有的素质。
穆祺咳嗽一声,将目光从这君臣相得的一幕上移开;他低声道:
“不过,也正因为感情诚挚,发自内心,所以往往会有一些小小的意外,对实际而言,也比较麻烦。”
“什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