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会有比跟人睡一觉,醒来发现对方昏迷不醒更荒诞的事了,祁白露现在的感觉很糟糕。阮秋季倒好,睡过去就跟没事人一样,可自己静下来之后,满脑子都是之前发生的事,他们说过的话,在床上的每个细节,祁白露全部记得很清楚。
电视上在放一部关于企鹅的纪录片,从幼崽到成年,企鹅们进行着冒险、捕食、繁衍,两只雄性企鹅为了争夺跟一只雌性企鹅的□□权打得头破血流,旁边的企鹅摇摇摆摆走路,漆黑的面孔看起来高深莫测。人类跟它们又有什么区别,祁白露想,他渐渐有些冷,抱着手臂就这么睡了过去。
等他被开门声惊醒时,护士站在床头换吊瓶,纪录片还没有放完,他感觉四肢又冷又沉,额头发烫,这是发烧的迹象,再显然不过了。祁白露轻声道:“可以给我两片退烧药吗?”
护士一开始没听清,等他又重复了一遍,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她有点惊讶,给祁白露量了体温,又给他拿药倒水,道:“这是被你朋友传染了?秋季是感冒发烧的高发期,你们俩记得按时吃药,多喝水。”
39摄氏度,至少没有阮秋季的四十度那么吓人。祁白露将两枚药片抠下来,心想,秋季的确是感冒发烧的高发期。但他不知道自己是被阮秋季传染的,还是因为出门前洗了澡,头发都没吹干,被冷风一吹着了凉。
估计在护士眼里,一定是相当亲密的“朋友”才会传染得这么快。
阮秋季是在换第三只吊瓶的时候醒的,电视上不放企鹅纪录片了,在播美食节目。护士值夜班,一边收拾瓶瓶罐罐一边打哈欠,一转脸看到阮秋季很慢地睁了两下眼睛,便俯身试了试他的额头,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额头还是很烫,烧没有退掉。护士看他不说话,站直了准备离开,但走了两步又听到病人说了一句什么,似乎在叫一个名字,护士问道:“找你朋友吗?他去吃饭了。”
阮秋季的眼珠转了一下,瞳孔看起来依旧茫然失神,他喃喃叫了一声“白露”。
这次听清楚了,还挺奇怪的名字,护士心想。她平时很少看电影,就算看过娱乐新闻,也没办法把现实跟照片对上号,自然不认得祁白露。
“等会儿就回来。”
护士出于怜悯说了这句话,因为他的眼神看起来真是可怜,街头走失的小狗似的。
阮秋季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但皱起了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护士走了,接着有人进来,他们在门口说话。他的针被拔掉了,但过了五个小时又扎了一次,针头刺破皮肤,静静地埋伏进青色的血管。
半睡半醒间,他梦到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到底是回忆、幻觉还是梦,阮秋季也说不清,人在病中的感受会似真似幻。在梦里,他坐在床头看一本书,祁白露洗完澡过来,拿走他手里的书放在一旁,搂着他的脖子吻他,他被迫向后仰,祁白露坐在他的腿上,他们紧挨在一起,第一次接了那么久的吻,仿佛可以相互拥抱着融化。
阮秋季有些怀疑这回事的真实性,怀疑这几个月的亲密都是空中楼阁,怀疑他们从没有在一起。那个房间渐渐变了模样,他是站在床边的旁观者,那双手托着祁白露的脸将他反压在身下,吻他的人不是自己。
可是不是他又是谁,阮秋季的手动了动,仿佛要证明那的确是自己,他的手背上还扎着针头,被白色的创口贴固定住。如果祁白露也死去就好了,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就现在,他可以把输液管一圈再一圈缠在他的脖子上,猛然勒住他的喉咙,将他勒死在自己怀里。
但祁白露连哀求都没有,只会冷冷着看自己,他全身□□,身上到处都是被残虐过的痕迹。阮秋季这辈子从来没后悔过自己做出的决定,他擅长借刀杀人,再多杀一个也没关系,对于他而言,向来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祁白露又有什么特别的,大不了找一张相似的脸。
这具垂死挣扎的□□向后倒,手指紧抓着他的衣服,清清楚楚吐出一句:“阮秋季,我看不起你。”
就在手上的力气逐渐收紧时,阮秋季忽然睁开了眼,在他视野中,白色的天花板下灯光明亮,头顶的输液袋轻轻摇晃着。
阮秋季用手攥着床单,抬起上身去看人,祁白露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他还是穿那件薄薄的白色开司米,头发看起来有些凌乱,但是毫不影响他身上的美。祁白露的头点得很低,几乎就歪在他自己的肩膀上,所以一听到异响,他很快就醒了,目光投向床上的阮秋季。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相遇,祁白露有些头痛,费了点劲才站起来,他看到床边被扯掉的输液管之后怔了一下,走到床边按铃叫护士。阮秋季躺在那里看他,祁白露低头看了眼他的手,因为看到输液管正在迅速回血,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道:“你干了什么?”
阮秋季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随即想起祁白露晕血的事,不动声色地抬手想要自己拔针,祁白露强忍着头晕难受,制止了他的动作,利落地给他拔了针头,又替他按住已经肿起的伤口。
在护士来之前,祁白露一直坐在床边看着别处。电视没有关,还在放那档美食节目,厨师正在展示他的刀功,处理一条长长的鳟鱼,阮秋季只看了一眼,又把目光调回祁白露脸上,祁白露被他看得受不了,便也瞥了他一眼,结果看到阮秋季眼里似乎有什么。
其实只是很浅的一颗泪,但阮秋季很快面无表情地把脸扭向一旁,祁白露也分不清到底是有没有。
护士来之后,祁白露没打招呼就去了病房的独立卫生间,他洗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手上没了血腥气。护士说阮秋季已经退了烧,可以下楼吃点东西,但不要吃生冷。
现在是清晨六点,阮秋季不吃,祁白露也想吃早饭。于是等两个人坐在食堂,默不作声无言以对,那种怪异的氛围引得路人都多看了他们两眼。祁白露自己也在病中,没有闲情逸致跟阮秋季说话吵架,他们吃的是虾仁馄饨,厦门这里叫做扁食,吃到一半的时候祁白露忽然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曾经一起吃过馄饨。
餐厅很清净,因为时间太早,都没什么人。阮秋季先吃完,放下筷子等祁白露,祁白露用汤匙小口地喝汤,过了一会儿抬头道:“我知道你讨厌我,以后我们就互不相干了。”
祁白露的声音有些低哑,阮秋季看着他没说话,等祁白露朝他扔来等待答复的眼神,阮秋季才慢慢道:“你心里的人到底是谁?”
“……这重要吗?”
“重要。”阮秋季回答得迅速而平静。
他看上去慢慢恢复了“阮总”的风度,但还是不太一样,这一次不再有口是心非的伪装。
祁白露看上去无话可说,最后道:“都结束了。”
“认识四年,你就跟我说这个吗?”
“我不知道。”祁白露对这个话题疲倦了,顿了一下又道:“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选他,也不会选你,我想离你们远远的。他伤害了我,你也是。”
“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那这样的生日惊喜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阮秋季身体微微前倾,看着他的眼睛道:“没有下次了,我会打断你的腿。”
两个人的对话渐渐又有了硝烟味,祁白露道:“那就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有这么下作。”
“是你逼我的。”
这样高浓度的占有欲,其中包含的嫉妒和爱欲让祁白露觉得刺痛,难道真的是他逼得他这样吗,难道他面对他的感情完全无动于衷吗。祁白露觉得难过,但是没有流露出难过的神情,道:“我喜欢过你。”
阮秋季沉默地盯着他的表情,祁白露道:“你也是喜欢过我的,给我们留个体面点的结局,分手吧。”
什么叫体面的结局,昨天的事就是体面吗,阮秋季觉得可笑,他招惹了他,拍拍翅膀就飞走了,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食堂的灯忽然一齐关了,天亮了就不需要再开灯,但太阳还没出来,所以整个饭厅就像突然蒙上了一层梅青色的滤镜,变得陈旧阴暗,有更多人推门走进来,在刚拖过的地板上闪过一道道水一样的影子。梅青色的阴影一直掐上了他们的喉咙,无声的惊涛骇浪,试图没过两个人的头顶。
阮秋季依旧沉默,祁白露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这样寡言少语。
祁白露等了一分钟,当做阮秋季默认了,他站起来离开座位,从阮秋季身旁经过,一直走出了门,没有回头。身后没有任何动静,他知道阮秋季没有追上来。
清晨有着薄薄的凉意,祁白露穿过花园的小径,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早上六点二十分钟,现在打车回酒店,说不定还能赶上今天的拍摄,反正电影拍摄亏损的资金也是阮秋季的钱。其实他还有点头晕,但他还是往前走了,不管阮秋季做出什么决定,是决定封杀他还是冷藏他,他会自己承担后果。或许他可以去演话剧,或许去洛杉矶。
石径上没有一个人,祁白露独自沿着路走下去,高楼后面的太阳出来了,林木间只洒下很浅淡的太阳光,叶子在初秋泛黄。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大步跟了上来,祁白露没有止步,但紧接着有一个声音在身后道:“白露。”
祁白露慢慢停下来,转身的动作也是慢半拍的,阮秋季在他回头之前走到了他身后,祁白露回头看着他的眼睛,阮秋季脸上没有嘲讽,也没有任何别的表情,他不耍花招,只是轻声道:“对不起。”
阮秋季站在一步之外,没有伸手拥抱他,也没有急于亲吻,但是从他沉沉的目光中,祁白露就感受到了某种让自己心跳加快的东西。
像是在永不会散开的大雾中,有人叫住他说,我找到你了。
第90章 多少恨
“为所有的事。”
一开始祁白露对阮秋季的道歉持有审慎态度,但阮秋季后来说的这句话,听起来又是认真的。
他们长久地对视,祁白露的心情慢慢平复。有一些时刻,他也会想,如果当初他跟阮秋季没有在慈善晚会上遇见会怎么样,如果郑昆玉还活着会怎么样,如果重逢时阮秋季就对他说了这句“对不起”会怎么样,但过去已经过去,谁都不能改变。
祁白露无声地望着他,阮秋季等了又等,最后问道:“你是不是恨我?”
“是。”祁白露的语气很平淡,仿佛他承认的只是一件平常小事,然后接着说,“但都过去了,我们还是说再见吧。”
阮秋季知道他的性格,如果自己真的放手,那么他就会转身走向任何人。这种时候,阮秋季第一次真正理解了郑昆玉,为什么他会用那样的手段威迫他,哪怕被恨。祁白露活得太过自我,像是永远摘不下的一弯明月,一直以来他找错了方向,试图在水里把他捞起,可只要他稍稍用力,月亮的倒影就会在水里碎开。
就在祁白露转身的时候,阮秋季扣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将他拽回自己跟前,手上有着狂热的力度。祁白露被他捏得生疼,但一看到阮秋季的眼神,说不出任何话。正在两人僵持之时,祁白露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祁白露试了一下把手挣走,铃声不停催促着,阮秋季这才放开。
电话是林悦微打来的,阮秋季离他很近,一低头就能看到屏幕上的名字。祁白露看了阮秋季一眼,站在原地接了电话。林悦微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我到医院了,你们人呢,怎么不在房间?”
辛辛苦苦走远了,最后又回到最初的起点。林悦微坐在沙发上,看到他们走进来时颇有些无语,她拎了一个小巧的焖烧杯,里面是冰糖雪梨,当然是给祁白露吃的。她平常很少发脾气,但工作中骂起人来毫不留情,因此一见他们就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们环游世界去了呢。”
昨天她们一直联系不上人,整个剧组陷入停滞,都在片场干瞪眼。
祁白露不吱声,从阮秋季身旁走开,阮秋季道:“损失的资金我会补上。”
给钱的就是大爷,林悦微不好多说什么,但她瞅了一眼坐在身边的祁白露,看到他脖子上可疑的瘀痕和牙印,火气立刻上来。祁白露看到焖烧杯,问道:“是什么?”
林悦微拧开杯盖,拧到一半让他自己拧,转头对阮秋季道:“阮总,下一次如果我的演员突然消失,电话都不能接,我会直接报警。”
不只是因为在个人情感上她偏向于朋友,也因为这样会打断他们的拍摄日程。而且她目睹过很多次行业的潜规则,知道这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阮秋季穿着病号服站在床边吃药,听完表情没有波动,放下水杯的片刻之后,手握成拳抵在嘴边咳嗽了两声,声音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
在咳嗽的背景声里,祁白露低下眼睫,拿着羹匙吃冰糖雪梨,小口小口的。梨子水清甜,入喉滋润,但消不了肺腑间的热气。
林悦微看他面带病容,本来也想说他几句,最后还是没说,道:“我不管你们闹什么,不能耽误接下来的拍摄,杀青之后想做什么做什么。”
“以后不会了。”祁白露道。
林悦微意识到他们两个之间气氛不对,好像是吵过架,或者直接闹掰了,怎么看被甩的那一方都是阮秋季。
她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护士刚要推门进来,阮秋季出了门,而后隐约传来两人在门外交谈的声音。林悦微问道:“你们怎么回事?分手了?”
“嗯。”祁白露模糊地应了一声,又补充道,“也不太算分手。”毕竟他们从来没在一起过。
“薛放发消息问我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是误会。”
“他看起来可不像是轻易放手的人。”
祁白露弯着颈子咬一块梨,知道这一句里的“他”指的是阮秋季。
等到出去时,他们看到阮秋季独自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护士已经走了。林悦微的脚步停了停,算是跟他打了个招呼,祁白露没看他就转身走开,林悦微站在他面前,道:“你要回北京吗?”
祁白露已经走到电梯前了,阮秋季道:“是你问的,还是他问的?”
“有区别吗?”
阮秋季顿了一下,道:“杀青宴我会准时参加。”
杀青是半个月后的事了,阮秋季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只要面对的不是祁白露,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沉着模样。
电梯门“叮”地开了,阮秋季看了眼林悦微离开的方向,祁白露低头按开门键,没有往他这边看一眼。旁边还有其他等电梯的人,走上前挡住了祁白露的侧影,等林悦微先进去之后,阮秋季看到那个穿白色对襟毛衣的身影在人群中一晃,被裹挟着,很快走进了电梯。
祁白露这一病老想着睡觉,林悦微不给他放假,离开医院之后他们直奔片场,拍了一天下来,他一收工就钻进保姆车里开始狂睡。到酒店之后,程文辉叫醒他,祁白露睡得糊里糊涂,连Lydia在车上给他卸了妆都没知觉。程文辉把他没喝完的奶茶递给他,道:“别忘了吃药!”
平时程文辉会叫着不允许他喝奶茶,喝了长胖,但看在他不舒服的份上,勉强允许他点了一杯半糖。他最擅长的就是吃药了,这种事不会忘,程文辉似乎不放心,盯着他吃下去才松了口气,然后叮嘱他多喝水。
一个经纪人活得像个助理,还神经兮兮的,祁白露道:“又死不了人。”
祁白露不说还好,一说程文辉就脸色难看。郑昆玉的事情之后,他就有点疑神疑鬼,昨天没联系上人,他很怕祁白露是被绑架了,或者想不开。他还跑到酒店楼底下转了一圈,还好没看到横尸当场。
程文辉道:“你也不忌讳。”
祁白露知道他有点迷信,比如给团队里的每个人都请了平安符,保姆车里也要挂一个,比如每次回老家都去庙里烧香,甚至还给郑昆玉上了一份。这个不是程文辉对他说的,而是祁白露在片场休息,听到他跟助理说的。
当时他说到一半,猛然想起祁白露还躺在旁边的椅子里午睡,立刻住了嘴,多少有点好笑。
程文辉看他似乎想要睡觉,问道:“不营业一下吗?”
“营业什么?”
“今天《西风多少恨》就播了10集了,点击率一直在涨,你昨天出场。”
祁白露完全把这回事给忘了,他没空看剧和上网,自然没关心这部剧播成什么样子。虽然程文辉在他耳边念叨,他也没怎么放在心里,只大约知道在卫视和Netclouds一起播。
程文辉找遥控器,打开酒店的电视,道:“要不要看一集?”
他没有参加上个星期的发布会,剧里出现的面孔好像都是上个世纪见过的了。程文辉随手打开的一集刚好是他跟蔡桐越对峙的剧情,祁白露有点恍惚,那时候他还是短发。他记得这里,阮秋季到横店探班,看到他的额头磕在石头上,及时把他送到了医院。
于是连过去纷杂的往事一起涌来,永不会停歇的八卦绯闻,一场场的酒局饭局,广告牌上千篇一律的脸,金丝雀一样的奢侈生活,也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