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假日斑马
半梦半醒之间有人摇他胳膊,睁开眼闻见西瓜的甘甜气,直愣愣往喉头钻去。隋辛驰睡得迷迷瞪瞪,世界整个的不太清晰,有好几重影子,他急切地想抓牢些什么,用力捉住了近在眼前的麦色的肉体,感到掌心软乎乎的,发烫又湿滑,两边的骨凸出来,往下又深陷进去,他的五指变成缰绳,勒住了热的、活的东西。
原来他捏住晏山的手腕,晏山没有防备,上半身有倾斜的趋势,眼见要扑倒在隋辛驰怀里,左手不得不使力扶住藤椅,右手攥紧了西瓜,汁水顺着手背坠下,浓腻地粘在他们皮肤的交合处了,更使得肉和肉之间分不开,有种堂而皇之的不理睬心思,反正任由肉黏滑地搅在一起,谁也不说话。
晏山低垂着脑袋,在隋辛驰上空形成巨大的阴影,完全遮蔽住他,他感到这张面孔有陌生的熟悉感,好像刚在小憩中梦见过,是道朦胧的光影。汁液滴在隋辛驰的膝盖上,终于使晏山眨了眨眼,他似乎更朝下沉了一些。
隋辛驰的手机响了,晏山飞快地瞅一眼,看见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出“应淮”两个字,针一样刺进晏山的瞳孔,瞬间有些挫败和慌张,觉得暗中有双眼睛一直瞧着他们,明明什么也没有,连触碰彼此都是有分寸的。
晏山听到隋辛驰好像有意地压低了声音,便识趣地要离开,两人皮肤分开时“嘶”的一声,好像撕开白纸。没想到隋辛驰先站起来了,走到树木繁密的后方,扶住一棵树讲话,晏山只看到他的背影,窄窄的金色的脊背。
不知道隋辛驰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总之他回来时表情没太多变化,只是晏山独自感觉到他的冷淡,其他三人没有察觉,一贯嬉笑着,回木屋的路上晏山怏怏的,落在几人最后面,喉咙里焦渴得很。
谭兹文、包包和小安揽了晚饭的职责,其实也就是将一堆速食煮了或炸了,三人在厨房里也嫌闷挤,还要吵得天翻地覆。
晏山等得无聊,向隋辛驰提议去水杉处划船,隋辛驰没有显得兴趣很高的样子,但却点头答应,晏山也不能再收回提议,于是两人很奇怪地坐在船上,弯弯绕绕地避开水杉,磨蹭地用桨击打水面,荡起慢悠悠的水纹。
隋辛驰说:“休息一会儿吧。”
放了桨,船就自然地跟着风的轨迹游走了,隋辛驰半靠在船上抽烟,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似乎打算长久地噤声下去,晏山兀然就有些气恼起来,也不知是对着沉默的隋辛驰,还是应淮,或者两者都不是,纯粹就是因为隋辛驰的男朋友打来电话,就把他们的气氛扰得这么僵,这正常吗?晏山的额前出了汗,不管不顾使起坏来,船倾斜了身子,隋辛驰举着烟就跌向水里。
水齐着隋辛驰的小腿肚,他抬眼看见晏山两手撑在船沿,狡黠地朝他笑,白牙齐崭崭的,钢琴的琴键似的。
晏山笑着说:“我看你不开心。”
“我现在是真的不开心了。”
隋辛驰沉稳地抬脚踹向船,船轻盈地晃荡了两下,晏山也落入水里,衣服浸湿了,一缕一缕紧贴在肉上,深暗交替着,好像塑料纸鼓出了许多长条气泡。晏山并不抱怨,爽朗大笑起来,水把他的眼睛冲洗得更亮了。
两人厮打到岸边去,内裤又湿透,衣服算是白换了。
隋辛驰甩着头发里的水,喘着气说:“现在我又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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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夏天
第16章 剔骨
晚上真的看《致命弯道》,在巨幅投影的加持下,人被残忍肢解的画面更加具象化了,晏山看得胃里翻江倒海,没有关注剧情,只零零碎碎记住几个血腥的画面,后来包包又翻出《咒怨》,谭兹文和小安被吓得尖叫,晏山却叫不出来,他恐惧得近乎失声了,于是主动退回房间。一共三间房,包包和小安分得一间,他抽中单人间,中签时觉得幸运,现在却对漫漫长夜感到惆怅。
整日的玩乐没能让晏山睡着,他失眠得非常彻底,只感到眼皮酸涩,大脑却精准地回忆起电影画面的细节,他突然憎恨自己有不错的记忆力。
山上多蚊虫,晏山被咬得厉害,脚底板竟被咬出一个红肿的包,痒得他不断用另只脚挠搔着,万恶的长脚蚊。他在心底咒骂,越来越觉得私人的空间无法忍受,哪里都有不洁之物可躲藏的地方,干脆起身去到院落,开阔的地方好一些,不用走到哪都碰壁,眼睛所见即是所得。
木屋的斜前方是一座小屋,用来作茶室,进去就闻见茶叶淡薄素净的清香,晏山喜欢茶叶古朴的气质。
湛城布满茶馆,中心公园更是大小茶馆的驻扎地,即使平日也是扎堆的喝茶人,伴随掏耳、小贩的吆喝声,三百六十五天都热闹。晏山儿时常被爷爷带去茶馆,悠哉坐着度过一下午清闲的时光,那时店家还用最老式的蜂窝煤烧开水,铁壶底部焦黄,开水在竹椅之间降下,倒入盖碗之中,茶叶被烫得卷了边,激出香气,茶汤黄亮清澈,爷爷最爱一种“碧潭飘雪”。
爷爷不让晏山喝茶,说小孩喝茶睡不着觉,他也喝不来,只觉茶水闻来舒适,喝起却使唇齿苦涩难熬。他尝了爷爷的茶,接着就讨要糖吃,爷爷在街边小摊给他买一碗醪糟粉子,粉子吃起来软糯弹牙,他嚼一口废时间,又撑肚,总是剩半碗爷爷吃掉。有时遇见卖叮叮糖的阿姨,一路敲着锤子走来,他老远就听见声响,缠着爷爷买,父母总不让他多吃糖,爷爷宠他,多撒娇几句总能如愿。其实那糖的滋味细想来也不美味,甜得喉咙发齁。
爷爷整日都泡在茶馆里,听书、听曲儿、下象棋,“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晚上就去澡堂泡澡。爷爷去世也将近十年,之后晏山跟朋友去茶馆,终于懂得品茶,但再也遇不见阿姨敲着铁块叫卖而来,醪糟粉子一碗下肚仅仅是开胃。
他想得有些伤感了,忽然意识到鬼神里有至亲的人,本没必要害怕,手心撑在腮边发愣,直到有人敲了敲窗户,他抬头看见隋辛驰朝他扬下巴。
隋辛驰从门外进来,在他对面坐下了,说:“看见外面房子灯亮着,就过来看看。睡不着吗?”
“那两部电影后劲太大,而且怪你今天提到我们住的是林中小屋,总感觉阴森森的,好像真有变态杀人狂,比起撞鬼,撞杀人狂是真的有概率的。”
“怪我。”隋辛驰点点头,“早知道不开玩笑,没想到你很怕这些。”
“你不说也不会知道我怕。”
隋辛驰笑了笑道:“也是。”
“我是人怂还想试一试看鬼片,每次都认为这次看完一定不害怕。”
“有些恐惧是没必要去克服的,怕就怕吧。”
晏山说:“我朋友总拿这个笑我。”
“这有什么好笑的?怕鬼证明不了胆小,他们也没办法一个人闯中东吧。”
晏山莫名地被护卫了,于是很安心地圈住了膝盖,脚后跟踩在椅子上。
“你背后的纹身是不是羲和?”
“很少有人知道羲和。”隋辛驰摸了摸后背,“我把她的脸改成了我妈的脸,这是我身上最大的一块纹身,代表她占据我人生的最大板块,不过我爸为此很吃醋,所以我在尾椎的地方又纹了一张我小时候跟他的合照,当然比我妈要小一些。”
“看来你和你父母的关系特别亲密。”
“他们很爱我,我也很爱他们,所以当然非常亲密。”隋辛驰说,“很奇怪吗?”
晏山小小震惊了一下,在他的身边,乃至这个东亚社会,好像没有太多人会这样直白地表达对父母的爱,你可以对伴侣说爱,可以对偶像说爱,但无法对父母说爱,因为他们频繁地试图掌控,而你长久地期望逃离,那不该是爱本该表现出来的底色。隋辛驰那样轻松地就说了出来,没有遮掩、羞耻地说爱。
“不奇怪。”晏山想了想,“只是我和我父母关系不太好,所以有些羡慕。”
“因为什么不太好?”隋辛驰说,“方便说吗?”
“我们家是很典型的父权家庭,我母亲看似强势独立,实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儿子和丈夫,我爸的掌控欲又十分强。”
这样讲父母,晏山察觉到一种悲哀,但他无法改变这种悲哀,儿时的他太过弱小,如今他有能力反抗父亲,却不再有什么必要,父母已是生命进程走过一大半的人,他们抵抗所有想要改变他们的事物,如同晏山曾经抵抗他们。
所以他的选择正是逃离,逃离父母给他的一切价值观,去世界各地吸纳一切新鲜的精华、糟粕,把原生的一切都狠狠凿碎,再混合,他的躯体可以变成一盏容器,满一点,杂一点,直到父母的精神消融了。这种过程像一场漫长的剔除骨血,使他痛苦、快乐、惊叹。
隋辛驰没有接话,他无法评价一个人的原生家庭,那些痛苦是他不能体会的,他认识一个人,只需要读懂他的当下,迎接他的未来,倾听了解他的过去。
“因为出柜的事情,我现在和我爸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见面就吵,我妈干脆是装傻,当一切从来没发生。”晏山问隋辛驰,“你出柜时阻力大吗?”
“阻力?”隋辛驰像是听到了什么新奇的词汇。
隋辛驰当时在巴黎和前男友同居,巴黎的市区没有空调,他们热得快窒息了,他的前男友是一个日本模特,法语说得特别烂,隋辛驰自学日语和他沟通,反正两个身处异乡的外国人不需要太多语言也能做。在燥热的天气中极容易产生矛盾,两人不知为何开始争吵,前男友挑衅隋辛驰敢不敢现在就和家里出柜,隋辛驰年轻气盛说有什么不敢,在三人的家庭微信群里说,我要向你介绍我的男朋友。
“我妈那段时间很忙,她在忙着搞她的女权播客,天天在网上和男人掐架,我爸也忙他的事业,总之我记得他们一天之后才回复我,我妈问了一句‘帅吗’,我爸说‘应该没我帅吧’。等我妈飞巴黎看那日本人的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
隋辛驰的出柜经历了一天零几分钟就结束,平淡得让晏山惊颤。他这才懂得童米兰说隋辛驰不一样的含义,他的无所谓和坦然不是因为高傲,而只是因为他的优越和自信。晏山蜷缩着上本身,肋骨紧紧贴住大腿。他被隋辛驰压倒了,甚至品尝到自卑,前二十多年极少体验的自卑,这一刻沉重地鞭挞他。
晏山有些无法直视隋辛驰的眼睛,他想抽烟,此刻,许多支烟。幸好隋辛驰出去接电话,晏山留在茶室,抽了两支烟终于缓过劲来,隋辛驰没有再回转来,晏山用茶室的电视看了几部喜剧电影,但没怎么看进去,只是希望有很吵闹的声音把空间塞满。
等天透出亮光,晏山感到困倦,回房间睡到中午才起,包包和小安的房门紧闭,大概也还在睡觉,谭兹文和隋辛驰的房间门敞开,床上没有人,晏山听见谭兹文在厕所哼歌。
隋辛驰也不在客厅和院落,晏山走到湖边去呼吸新鲜空气,竟看到隋辛驰和应淮站在湖边在争吵。
与其说争吵,毋宁说是应淮一人的崩溃、歇斯底里,晏山不用走近都听到应淮用又尖又沙的嗓子吼叫,额上的青筋一根根弹起来蠕动,好像钢丝,会随着他的用力断裂,而隋辛驰一如既往平静,只是看着应淮,像观赏一场并不精彩的表演。
晏山被应淮的模样惊到了,犹疑着没再靠近,但两人已经发现了他的到来。
隋辛驰的神情终于展现了一丝波动,他夹紧了眉心,对晏山说:“快走。”
晏山觉得现在走就像是逃跑,也像是在心虚,所以他就像被钉在了原地,迟迟忘记了动作,总之没有听话地走掉。
应淮指着晏山,说:“我说了让你离他远点!远点!你他妈听不懂人话吗!”
他的头发蓬乱得像一窝杂草,嘴唇毫无血色,两个深陷的眼睛下吊着青黑的眼圈,又是一副狰狞的表情,十分惨不忍睹,狠命地跺脚,瘦薄的躯体像无力再承受体内能量,可能崩裂。
晏山说:“应淮,你冷静一点吧,我又不是什么病菌......靠近我也不得病,你急个屁啊。”
隋辛驰看了晏山一眼,那眼神充满复杂,晏山还没回过味来,应淮又吼叫:“你闭嘴!闭嘴!”
“行行行,我闭嘴,你一句话也不用重复两遍吧......”晏山还想说话,想起自己答应要闭嘴的,噤声了,一双眼睛到处动着。
“隋辛驰,我要跳下去。”应淮突然把脚后跟悬空在湖的边沿,只要往后轻轻一倒,他就能沉进去。
隋辛驰说:“那你怎么才能不跳呢?”
“你答应我不见晏山。”
晏山“啊?”了一声,怎么他就掌管了一个人的命运?
隋辛驰说:“那你跳吧。”
晏山都来不及热泪盈眶地感动,只想说隋辛驰傻蛋,现在答应他就行了,眼前就掠过一道乌青色的影子,极快极轻盈,扑通一声砸出好多好多细密的水花,整片湖都为之颤动。
“我的天。”晏山看了一眼隋辛驰,他还插兜在岸边站着,没有打算下去救人的意思,晏山左看右看,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原地独自焦灼,
“他会游泳。”
“但我怎么看他没反应呢?”
人命关天,晏山一溜烟跟着跳进湖里,往湖里冒泡的地方游,拽住应淮衣服的一角,环抱他的腰,他还抵死挣扎着向水下坠,奈何力气实在拼不过晏山,晏山拖他跟拖鸡仔似的,一只手抱着就往岸边游。
力气比不过,只好暗自用力,应淮张嘴,森森的牙齿全嵌进了晏山的肉里,晏山痛得破口大骂,这人咬他真是下了力气,要戳出洞来了。
晏山游过来,隋辛驰蹲在岸边,向他伸出手。
晏山狠狠瞧着他,怒气冲天地说:“你男朋友是个疯子。”
“或许你会后悔跳下去。”
晏山开始怀疑隋辛驰也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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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溺水
头发像面条似的缠结在一起,水淋淋地披挂在应淮的面孔上,发梢珠帘般垂挂下好多圆珠,争先恐后地向他衣领里栽去,像小虫踏着繁琐的脚步。他躺在岸边紧闭双眼,眉头锁起来,喘着轻薄的呼吸,侧脸呛了几口水出来,否则脸色灰白得真让人以为他昏过去。
晏山揪住地上一丛杂草,仿佛拉扯一个人的头皮,“夸啦”一声把脸皮扯得变形。根还在土里,晏山挺身坐了起来,面对着隋辛驰的小腿,默默凝视他裤腿上溅着的泥点。他还插手站着,浅淡的目光落在应淮身上。
只是等待的眼神,看不出别的什么了。或许该有几分焦急吧,难道是隐藏得太好?晏山有些惊魂未定地想。他也呛了几口水,腻得嗓子眼不舒服,只能干咳几声,把湿发拢到脑后去,衣服一缕一缕贴在身上不舒服,痒得很,脱下来,两手握住两端扭干,滋啦啦的水。
应淮眯缝着眼,毛绒绒的金光铺在眼前,此时他睁大了眼,鬼魅一样不吱声地坐起来,膝盖触地爬到晏山身边去,指甲一下就刮过晏山裸露的脊背,几乎要攀到他背上挂着,咬紧牙说:“你脱衣服勾引谁呢?”
晏山感到一阵酸痛,一抖肩膀,应淮直缩下去,挣扎着又想起来,躁动地像一只狂乱的猫,晏山的手臂上一圈牙印还清晰可见,耳根酸胀,抬手朝应淮推搡过去,幸而最后一刻卸了力,不然他真疑心要将应淮击晕过去。
“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一半玩笑,一半认真,虽说还是愤慨,但渐渐觉得他可怜了。
“谁让你救了?”
隋辛驰看了应淮一会儿,说:“闹这么久不累吗?休息一下吧。”
应淮像个做错事的小孩般跟在隋辛驰身后走,一根行走的湿拖把,他温顺下来,显得十分人畜无害。三人互不搭理,晏山故意和他们拉开距离。
早上山上温度低,又从水里捞起来,晏山有点打颤,呼出的气团成了雾白的网,他看着应淮的背影,多么想朝应淮的屁股上来一脚,再把他踹回湖里。
谭兹文对于多出的应淮表示奇怪,更对他和晏山湿透了的全身表示讶异,晏山回房间洗澡,出来就见谭兹文坐在床上等着他,满脸的询问,他坐到床边收拾东西,把洗漱用品装进背包,接着开始折睡衣,手缓慢地抚平褶皱。谭兹文看他是不打算主动说起了,问:“到底怎么回事?”
晏山拉上背包拉链,说:“你觉得应淮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谭兹文想了想,“挺热情大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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