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芫
云顶是顾安集团涉足餐饮布局的第一家酒店,十多年了,在Z市也很有些名头,不光是环境,菜确实做得不错。
只是顾耀坐在这张桌子上委实找不出任何胃口,机械地夹着面前的清炒慈菇,突然一块红米肠落进他碗里。
“小耀胃口不好呀?”顾溪放下公筷,很关切地看着他,“长身体呢,吃这么少怎么行?试试这个红米肠,我最喜欢的……”
又想起什么似的对顾荣平道:“爸,你记不记得,我小学毕业那年,顾安不是开了第一个高端别墅项目吗?你半个月多都没着家,我去公司找你,你就把我带这里来吃饭,当时就点了这个菜。”
“怎么不记得。”顾荣平喝了口汤,“你这丫头来了一次就次次来,借着来找我,赖了几次家庭作业都没写,你妈还说我来着。”
他毫不避讳地提起亡妻,魏玫手顿了顿,夹起的一颗白果又了掉下去,若无其事地收回筷子。
“在国外这几年,唐人街上试了好些粤菜店,吃起来味道都不对。”顾溪继续道,异想天开似地,“要不我也开家餐厅好了,爸,你把云顶的厨师长让给我?”
“天天想一出是一出,先把你手头的一亩三分地理顺了再说。”言外之意顾荣平自然懂,没有正面应承,倒是也没直接拒绝,轻飘飘把话揭了过去。
“孩子喜欢,你怎么连个厨子也吝啬?”魏玫赶快说,“家里新请的保姆,粤菜也做得好,你下次回来,提前说一声,备好了等你。”
“什么下次不下次的,爸,你没和阿姨说呀?我这次回来,就打算搬回家里住了。”
她笑吟吟看着魏玫,从对方妆容精致的脸上找到任何哪怕一丝裂痕都能让她感到愉悦,“公寓太大了,一个人住着空荡荡的,离公司又远……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阿姨。”
他的妻子,他的女儿,打着言语官司,暗流汹涌。
顾荣平假装听不出也看不见,完全不为所动:“一家人,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小溪一个女孩子,独自住一边,我也觉得不安全,她想回来住也好,你不是也总嫌家里冷清?都是小事,前头忘和你说了。”
“还是二楼那间卧室?”魏玫神情短暂凝固了一刹那,转瞬即逝,又挂上笑容,“常年都是打扫着的,我给保姆发个信息,让再收拾一下。”
“谢谢阿姨。”顾溪甜甜地笑,“就要多麻烦你了。”
“哪里的话。”
“你回来住家里也好,也能多陪陪你阿姨。”顾荣平慢条斯理道,“免得总跟我说在家无聊。”
又看了一眼顾耀,“你弟弟呢,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家里离得也不远,总想着住在一边,没人管才自在……”
“耀耀还小,我像他这个年龄的时候,比他更贪玩。”
“男孩子,说不上什么贪玩不贪玩。”魏玫连忙打圆场道,“只是他们这个年纪正是觉多的时候,老城去学校稍微晚点就堵车,图方便而已......”
“这样啊......”
一群人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再其乐融融的表象,都掩盖不住暗潮下的针锋相对。
顾耀听得厌烦,更遑论融入。筷子一搁,站起身来:“我吃饱了。”
顾荣平抬起眼:“怎么?菜不合口味?”
“我不饿。”
“不饿也再坐会儿,等下让司机送你。”
顾耀站着不动,顾荣平也是神色平静地看着他:“陪爸爸吃完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顾溪面上虚假的笑意收起了,慢条斯理地拿勺子搅着汤。
而另一侧,魏玫看着他,目光中说不清是恳求还是指责。
“闷得很,我去透口气。”顾耀说,拉开椅子走了出去。
顶层今天没有对外开放,富丽堂皇的走廊里,只有安静站在旁边的服务生,再也见不到一个客人。
“需要帮忙吗?”见他出来,服务生立刻迎上来。
“不用。”顾耀摇摇头,走到尽头的洗手间,打开冷水,用力覆了两把在脸上。
冰凉的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落,一直沾湿了T恤的领口。
壁灯的光线照在墨绿色的瓷砖上,透出一股森森的冷意,顾耀撑着洗手台,就着这并不明亮的光线,看着镜子中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顾荣平长相温润,风度翩翩,年轻时借着一副好皮囊,引得安玥非君不嫁,逼着父母出钱助他发家。魏玫也是美人胚子,受了生活磋磨,依然一副好容颜。
顾耀的长相综合了他们的长处,然而这些相似之处,此刻,却只让他心生厌恶。
顾耀站了足足一刻钟,才转身出去,推开门,走廊尽头顾溪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火星明明灭灭,神色冷漠地看着他。
恐怕快下雨了,没有关窗,风从窗外灌进来,吹起她披散的及肩的长发。
对视一眼,顾耀转身欲走,顾溪开口道:“爸接电话去了,你可以等会儿再回去。”
那层虚伪的假面卸掉之后,语气也变得冷淡了几分。顾耀没有停,继续往前走。
“等等。”顾溪悠悠叫住他,“一年多没见了弟弟,你没有话和我说吗?”
“没有。”顾耀平静地转过头,“刚才那顿饭还不够你难受的吗?好不容易出来清净会儿,你这么喜欢给自己找不痛快?”
闻言顾溪眉头一挑,噗呲笑出声来,半晌都没停,慢悠悠走到他面前,高跟鞋敲击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哪里不痛快了?跟你说话,比和他们说话有意思多了。”
她身量不算娇小,但此刻穿着细高跟站到顾耀面前,还是比他低了半个头。微微仰起下巴道:“你真是长高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大概才到这儿?”
她在自己肩膀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当时我在附中图书馆的礼堂看见你,我想这孩子长得真面善,又乖又懂事……怎么手臂上青青紫紫,谁家的大人这么狠的心?……我妈一直很希望能再生个儿子,我想我如果有个弟弟,我就要你这样的……”
顾溪语气中带着惆怅,鲜艳的嘴唇一张一合。顾耀记得她原来并不用这样艳丽的口红,素面朝天,穿Z大医学院的校服,代表顾安慈善基金给他们发奖学金……
“没想到你真是我弟弟……我真蠢,引狼入室……我看你眼熟,原来是因为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她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嘲弄,低头吸了口烟又吐出来,“当初给你的那点奖学金怎么够?你们母子俩的胃口,整个顾家吞下去也只怕也填不满。”
“我不想。”顾耀忍耐道。
“你不想?你想不想有什么重要?你妈妈想啊,你总会帮她的不是吗?”顾溪秀丽的眉头深深皱起,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让你们母子俩如愿的。”
“我不要,也不会和你争,随便你怎么说,怎么想。”
顾耀不愿意再同她讲下去了,然而转过身,又被顾溪用力地逮住了手。
“你知道吗?”她目光牢牢地锁着顾耀,精致的妆容也不能掩盖扭曲的神色,“从前,我是说在你们还没有出现之前,我妈妈总希望我以后能接管顾安。我不愿意,我想当医生,她怎么说我都不改,后来她也纵着我……但是你妈妈和你做到了,我放弃了,我可以放弃我的梦想,放弃我的人生……你也永远别奢望得到你想要的!”
她声调不高,不想闹出太大动静让顾荣平察觉,压抑着,才显得格外歇斯底里,“我在外面念书,给我爸打个电话,你妈一旦听见了也防着,我回国两三天,她火急火燎就来了……她怕什么?她有什么资格怕?她怕被我拿走的,都是我应得的!”
她的手牢牢地抓在他的腕骨上。顾耀不想伤到她,没法大力挣脱,只能任由指甲掐进他的皮肉,留下深深的印记。
她从前也不留指甲的,因为要弹吉他。和医学院的同学组了个乐队,还邀请顾耀去看过一次——在他的身份被揭开前。
他心里一阵悲哀,反握住顾溪的手:“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全都要怪我?你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吗?”
“不然呢?”顾溪反问他,“你让我去怪谁!去怪从小把我捧在手里的爸,怪他不该四处留情,还是该去怪我死了的妈,当初不该对你妈赶尽杀绝,惹了个疯子,藏了十多年也要回来报复她?!......或者我应该怪你妈妈?”她轻蔑一笑,“但是她算个什么东西。”
她松开了顾耀的手,指着不远处印着云顶烫金字样的牌匾。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吃饭吗?”顾溪冷冷扫了他一眼,“你妈当年就是在这里打暑期工认识了我爸,和他滚上床,有了你!......脸皮真够厚的,我不说,你今天也一点端倪也看不出吧?不过我估计爸是真的忘了,他身边有那么多女人,哪里个个都记得从哪里勾搭上的?你妈也没什么特殊的......都是因为有你!她才混得到今天。难道你不明白吗?难道你不承认吗?问我凭什么!你凭什么!”
顾耀说不出话了,风刮得越来越凶狠,继而响起了雨滴急促滴落的声音。天已经彻底黑下去了,铺天盖地的黑暗裹挟着难以掩盖的无望,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不是始作俑者,但顾溪说得对,他是既得利益者,这一点无法否认......
“对了,再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听人说,前几天在海边的赌场,看见沈锐锋了.....”顾溪那双曾经拿着手术刀的手,准确地按在了他肩头的旧伤上,“估计是钱用得差不多就又回来了吧?你说他会先来找你要?还是找你妈妈呢……何必这幅表情?好歹人家也养了你那么多年不是?那才是你叫了十多年的爹,你妈给你挑的……”
顾耀猛地推开她,疾步走出了走廊。
来不及等电梯,顺着楼梯飞奔下楼。空空的楼道里面,高挂着的华丽灯盏,和猩红的地毯,晃得他眼睛疼,反复回荡着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他冲出了大门,铺天盖地的雨朝他打了过来,顾耀只知道自己是一刻也无法在那里待下去了,但是能够走到哪里去?日日夜夜,无休止的逃避,又真的避开了什么吗?
漫无目的地走过了两条街,天气太过昏暗,路口驶过的出租车没注意险些撞到了他。
“不要命啦!”司机摇下窗子大吼,丝毫没有是自己闯了红灯在前的自觉。
骂骂咧咧着,重新发动了车想要走,后座车门被拉开,一个湿漉漉的人坐了进来。
“哎,你他妈……”
“去西麓。”顾耀从钱包里随意抽出一叠钞票丢了过去,司机惺惺闭了嘴。
雨越下越大,前路模糊不清,昏暗的,分不清天和地的边界,只是污浊的积水,没有尽头。
车终于停在了大门口,顾耀拉开车门踏进倾盆的雨里。
值班的保安认出了他,拿着伞跑过来。
“不用。”顾耀推开,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雨中。
被雨水打湿的手指,好半天才核对上指纹。按了一下灯,没能打开,摸着黑上了楼。
滑进浴缸里,任由水慢慢上涨淹没过自己。手机铃声一直在响,想要扔到一边,却不小心按下了接听键。
“你人去哪里了?”魏玫的声音带着掩盖不住的愤怒,“顾耀,你为什么非要在这种场合惹你爸爸不开心?今天看到顾溪你一点危机感都没有,你要让她骑到你头上去?你要气死我是不是?……妈妈跟你说话,你人呢?”
“死了。”
顾耀说。也不管魏玫听没听到,把手机用力扔了出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放任自己滑进水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身旁的课桌空了一天。
放学走到校门口,许晟停住了脚,拿出手机看了一会儿,又看着对面街道昨天停车的位置。
他想起黯淡天幕下顾耀更加黯淡的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经过西麓门口又绕了回去,推着车走了进去。
门口值班的保安不是昨晚那两个,但都看见过他和顾耀一道回来,他又是东篱的业主。简单问了两句就让他进去了,还很热情地给他指了是哪一栋。
“不过今天没看见他回来,他们家阿姨倒是来了又走了,现在可能没人在家。”
“没事,我去看看。”许晟谢过他。
想来是疏于打理,院子里虽然绿树荫荫,满目苍翠,细看却不甚有条理。繁盛的枝叶下隐约还有冬日没有清理干净的枯枝。
他抬手按了门铃,响了两遍都没有人接,掏出手机拨通了贺延的电话。
“没和我在一块儿啊……电话打不通吗?我今天下午给他打也关机了,没电了吧可能……把你练习册带错了?”贺延出馊主意,“没有练习册正好不用写作业啊,真是你们好学生才有的苦恼。”
“明天要交的。”许晟指尖随意地从蔓延到台阶上的茉莉花瓣上滑过,“反正我刚好经过直接找他拿算了,就是敲门也没人。你有密码吗?”
“他带不带书包都不一定……123456。”
“什么?”
“密码。”贺延非常没心没肺地说,“你试试吧,我只知道他游戏账号的密码,全都是这个,你试试。”
果然,门开了。
这边的别墅都是统一的布局,除了面积更大一点,整体和外婆家差不多。和外婆家中式的装修不同的是,顾耀家是法式风格,非常奢糜,但看着没什么人味,像个豪华的样板间。
门口的鞋子应该是保姆收拾过了,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很难借此判断是否有人回来。许晟脱掉鞋放在一旁,赤脚走了进去。
为数不多能体现居住痕迹的,是餐桌上摆着的盘子,菜已经凉了,个个浓油赤酱,从油爆虾到糖醋小排,连青菜都勾了糖芡,许晟怀疑他家阿姨大概率是沪苏一带的人。
他其实不确定顾耀到底在不在家,或许是回别的家去了。毕竟他是顾荣平的儿子,想来不该缺房子住。
可说不清为什么,心里有隐隐有个念头,顾耀应该还在这里。
“顾耀?”他试探着叫了一声,没有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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