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芫
“……没有。”
“是吗?”许晟侧过脸睨他,“你脸上有。”
“什么?”顾耀一愣。
许晟凑过去一点,顾耀手一滑,单车险些倒下去,又被许晟眼疾手快地扶住。顾耀不太自然地抬手抓了一下脸,略显僵硬地又问他一遍:“……有什么?”
许晟轻轻一笑,示意他自己把车接过去,吐出两个字来:“心虚。”
顾耀喉结动了动:“……乱讲。”
许晟也不反驳,目光扫过顾耀看似没有波澜的脸,笑一笑,再不继续刚才的话题:“走了,回去了。”
语气自然轻松地如同刚刚只是朋友间的一个玩笑——顾耀要求,他也同意的那种朋友。
但是贴近时,再淡然的面色,还是盖不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毕竟无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其实也不可能再心无旁骛地做朋友。
从许晟在楼梯间撞破的那一刻开始,他们未来所有的关系,就已经拥有了不够清白的可能和前提。
潘多拉盒子打开之后是无法合上的,就像潮汐,永远不会真的退却,看似毫无波澜的平静海面,也不过是在等待着下一个月圆的到来。
他们在西麓门口分开,许晟记得明天是农历初一,按习惯外婆一早要和阿姨一起去山上进香。回去的路上,在蛋糕店买了块柠檬蛋挞准备给自己当早餐。
沿海的夏天已经热起来了,只有傍晚的时候,温度最适宜,院子里种了驱蚊的草木,外公外婆往往会趁着这个时候,在树下喝茶,然而今天却并没有看到人,倒是看见车停在门口。
要出去?他心里想着,正把单车放好,门突然从里面推开了。
“晟晟回来了?”外婆探出身来,旁边还站着司机,“正巧呢,那你一起去机场接启君吧。”
“我爸来了?”许晟一怔。
“来考察呀?你不是早知道?怎么跟没印象似的?”外婆笑道。
“是记得。”许晟任由外婆把他书包接过去,放在了玄关上,“不知道是今天。”
“原本说是要再等几天,先去邻市再来的,听说是有些别的什么安排,就临时换了……也是上飞机前,我才知道……你一块儿去接吧,你们父子也这么久没见了。我让阿姨晚上再加两个菜。”
从绕城高速去机场,不堵车,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到了倒是正好,在接机口等了十来分钟,就看见显示屏上,出现了飞机降落的信息。
接机口随时都是挤满人,有小孩子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地吵嚷着,再往右走,还有妆容精致的女人抱着花束,不住地抬腕看着时间。
靠墙壁的地方站了三个男人,穿着打扮很平常,气质倒是很明显。
许晟看了一眼,站到了对面去。
不多时,就瞧见许启君出来了,一行五个人,后面跟着秘书,他正同旁边一个年龄相仿的男人说话,看姿态不像下属,应该是平级。
那头许启君也看见了他,面色倒是没有任何波动,步履也仍是不急不缓,旁边那男人远远指了许晟一下,笑着又在说什么。尚且隔着一段距离,话语并不能完全听清,倒是这略显刻意的夸张神色,叫许晟记起了这人是谁。
“爸,郑叔叔。”他上前一步接过许启君搭在臂弯的大衣,又微微颔首对郑斯顺问好。
果然看见那几个男人也走过来了,很客气地打了招呼,是Z市市议会派来的接待人员,只道下榻的酒店已经都安排好了。
“我就不过去了,我回岳丈家住,见见老人。”许启君道。
“好的,张秘书已经通知过了。”为首的人恭敬颔首,“明天需要安排车来接您吗?”
“不用,地址我知道。”
“好的。”那人退到了一旁去。
“小晟看着又高了,还是去年见过了。老许你真是好福气,儿子专程来接。”郑斯顺抬手拍拍许晟的肩膀,“不像我们家那个,不成器,成天上蹿下跳,不如许晟沉稳。”
“你实在是谦虚了,男孩子,活泼外向些更好。”说不清是无意还是有意,许启君微微侧过身,将许晟挡在了身后,“年纪轻轻,哪里有什么沉稳的,不爱和我们说话而已,心里八百个主意谁知道。”
“你这话就偏颇了。孩子好就是好,还不许人夸了?哪里有你这么严厉的?孩子又这么孝顺,专程来接你,搁我们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过也是你和嫂夫人以身作则,两个孩子都肯送过来陪老人,孩子当然是跟着大人学的。”
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往后看去:“小晟,你哥哥呢?”
“小逸还没放学?”许启君波澜不惊跟着问了一句。
“哥哥放学比我晚,估计还不知道爸来了。我也是碰巧遇上司机出门,才跟着一块儿来的。郑叔叔别夸我孝顺了,我爸等会儿真信了,回家一问外公外婆,倒是叫我露馅了。”
周围人配合地笑起来,郑斯顺笑得尤为大声,转脸对许启君道:“我看小晟很有你当年的风范嘛,这说话四平八稳,滴水不漏的。”
“还是你的嘴最毒,夸人听着跟骂人似的。”
“哎,不敢不敢,自然是夸你。谁敢乱开许议长的玩笑。”
“这话才是真玩笑了。外人这么叫,恐怕是明褒实贬,只是我不好反驳。郑秘书长,非要这么喊,至少得加个副字。”
这话题多少有些敏感了,身后的几位下属和Z市前来接待人员都噤了声。郑斯顺一怔,旋即笑道:“我说老许,你也太小心了点,咱们议长可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又给我扣帽子了不是?”许启君一笑,提步往停车场去。
“说你敏感,你还不信。”郑斯顺也跟着往电梯走。怕再听见什么为难的话题,其余几个人这下倒不敢离得太近了。
司机把车就停在电梯口,见许晟和许启君过来,立刻下车示意。
“这是老许家的车吧?我们的车在哪儿?”郑斯顺转头问。
“也在负一层,D区。”接待处的人立刻道,“秘书长,前面右拐就是。”
郑斯顺一面应好,却还是跟着许启君一块走。
“怎么?要去我家吃饭?”许启君转脸笑道。
“不行啊?我们许副议长总不至于吝啬这顿饭?”
“自然。”许启君顺手拉开车门,“请吧。”
周边的人拿不准这是什么情况,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没有再向前。
郑斯顺看了许启君几秒,朗声笑起来:“算了,我还是不叨扰了。这可不是吃你家的饭,是蹭你岳父母家的,这样一声招呼也不打,改明嫂夫人让你跪搓衣板我可不好交代,罪过就大了。”
“既然这样,我就不强邀你了。我先走一步,会上再见。”
许启君同剩下的几人握手作别,带着许晟上了车。
开出一段路,透过后视镜可以看见郑斯顺还站在原地,或许是光线的原因,他面上看起来有几分阴沉。车子拐过弯,身影看不见了。
许晟垂下眼睛,他跟郑斯顺不太熟悉,拢共也没见过几次。许启君并不太把自己工作上的事拿回家说——至少不和许晟说。
但哪怕只是看新闻许晟也知道,郑斯顺是N市市议会的秘书长,不出意外,下一任议长会在许启君和他之间产生。
可是,现在N市在任的议长也只比许启君年长六岁而已,前年才刚刚当选,正常会有五年的任期。就算有龌龊,也不该现在摆到台面上来……然而今天他与父亲间的氛围,虽然说不上剑拔弩张,至少也是暗流涌动了……
但这些都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他更在意的是,为什么,郑斯顺为什么会提起林逸,有心?无意……
许启君不愿意别人知道林逸的死讯他当然可以理解,但压着,不宣扬,不代表能够瞒过去,甚至林逸的墓碑,就立在虞山上……
“在想什么?”
许启君开口,却并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椅背,闭目养神。
“没有。”许晟摇摇头,他想起林逸,继而又想到了顾耀,抿了抿唇,压下心里的一丝莫名不安。
许启君睁开眼睛,看了儿子一眼,又重新阖上了双眸,良久忽然道:“下次这种情况,不用来机场接爸爸。”
“......我知道了。”
剩下的路程,他们都没有再交谈,过了大桥,拐进别墅区,车很快停在院门前。外婆正在院子里浇花,看见车停下,便放下水壶迎了过来。
“妈。”许启君下车叫了一声。
“不堵车吧?回来得倒还快。”外婆笑眯眯道,“还有条鱼没蒸好,大概一刻钟吃饭,饿了没。”
“不饿,您辛苦了。爸呢?”
“书房呢。”外婆道,“你去看看吧。”
许启君点点头,提步去了书房。距离吃饭也没多久,许晟没再写作业,坐在院子里拿了英语课文背。他心里有些莫名的乱,难得半天也没有背完一半。
“晟晟。”外婆从厨房喊他,“叫你爸爸和外公准备吃饭了。”
他应了一声,书房里,外公和父亲坐在棋盘的两侧,棋局已经过半了。
“下完这局棋就去。”听见开门声响起,外公头也不抬地说。
“您自己和外婆说。”许晟笑笑,在棋盘旁的椅子上坐下。
外公又落下一枚棋子:“你这孩子。”
“晟晟在这里,让您和妈费心了。”许启君微笑道。
“添人添筷子的事,没有麻烦的。”外公淡淡道,“况且我和你妈年龄大了,喜欢孩子在身边,别说他,你和琴琴也一样。隔得远了总是记挂......”
外公说得很慢,像是在回忆:“当年琴琴硕士毕业说要出国去,准备签证那段时间,他外婆担心得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白天对着孩子呢,是一个字也不敢多提,不想左右她的决策,以后平白落得埋怨。后来,琴琴突然又说不去了,跟着她原来的导师继续读了博,没多久就带着你回来了。”
许晟对父母间的旧事模模糊糊知道一点,当初他对顾耀说,父母是在古乐展上认识的,的确也没有骗他,只是一时倒想不明白外公提起这件事的用意。只听语气是很寻常的,仿佛是没有意义的闲话。
许启君跟着下了一手:“那天去之前,我才知道,她是您的女儿,走到门口,心里都是忐忑的。”
“其实我和她妈妈当时倒觉得挺好。想着你们结了婚,她毕业了在学校里谋个教职,你转业出来,进教育系统最好。安安稳稳的最重要......当初我们和琴琴说过,应该没和你提过。她太明白你,自然也更不会和你提。”
“我知道。”许启君低头喝了一口茶,“......是我辜负了您和妈妈的期望。”
“这话谈不上,我们对你没有不满意的。我说句狂妄的话,当初我们想拦你,是拦得住的。只是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不左右你的选择......启君,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晟晟也更像你,不像他妈妈,天真,浪漫,不切实际又始终相信人。”外公慢条斯理地说。
“这些都是她的好处。我倒希望许晟更像琴琴。”许启君暼了儿子一眼,“和他妈妈一样待在象牙塔里也好。”
许晟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又转到了自己身上,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他的性格的确不太像舒琴,但此刻,那一堆词,却让许晟莫名想到了另一个人,一个不应该想起的人。
“你自己都不选的路,何必强求他。做父母的,永远决定不了孩子。”外公微微一笑,“好了,下棋吧,我看也快结束了。”
说着,他落下一子,许晟顺着他的话,抬眼去看棋盘,不知不觉间,局势已经分明起来了。不由得看向隐隐落了下风的父亲,外公悠悠道:“你跟得太紧,倒是容易骑虎难下了。”
许启君没有反驳,面色是很平静的,仍旧慢慢落下一颗白子。
“吃饭了,叫也叫不听。”
正说话,门又被推开了,外婆走进来,率先拉起许晟,嗔怪道:“自己不吃,倒把孩子也留住了,女婿难得来一趟,是来陪你下棋的?……走了,晟晟,启君,去吃饭了。”
“行行。”外公站起身,“先去吃饭,一桌子菜没人吃,你外婆可要生气了。”
夜里一贯吃得清淡,因为许启君来,多备了几个菜。有外婆在,翁婿俩倒是不再说那些云里雾里的话了,这次是真的闲谈,一派融洽的样子。
家宴而已,席间自然也不饮酒,外公让阿姨拿了雀舌泡上, 就着茶引申开去,又说去明天外婆要去进香的庙宇后,有一片茶园,僧人们常采摘了放在福德箱边供人随意取用,算是对香客的回赠......
许晟脑子仍是有些乱,从书房出来之后更甚。他们在讲些什么,也没有仔细听,好半天才听到外婆叫自己的名字:“晟晟……晟晟?”
“嗯?”他一怔,抬起头,看向外婆,“怎么了?”
“启君说明天陪我一道去进香,你要不要去?”她这样讲,却又对女婿说,“其实你要是工作忙,也是不必陪我去的,你难得过来,公事又多。”
“明天白天没什么安排,晚上有个应酬,赶回来就是了。我也好多年没上过山,还是当年和琴琴谈恋爱的时候,她带我去过。快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许晟都这么大了。”许启君笑道,又问许晟,“作业多吗?不多就同外婆一起,让你来Z市,是代我和你妈妈尽孝,现在倒是外公外婆照顾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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